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花季少女倩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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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斯万夫人周围(7)

“总之,”德·诺普瓦先生对我父亲继续说道,“沃古贝尔这次取得的成功令人满意,甚至超出了他本人的预料。确实,他当时期待的是一篇四平八稳的祝酒词(在近几年的乌云消散之后,这样就已经非常不错),但就此而已。在场的好多人都对我肯定地说,这篇祝酒词要是印出来给人看,决不会有说出来的那种效果,国王讲得极为出色,不愧为演说艺术大师,还强调了种种意愿及微妙之处。我让人给我讲述与此有关的一件趣事,这件事再次表明,狄奥多西国王具有一种年轻人的优雅,使他极得人心。有人对我断言,‘亲缘关系’这四个字,是祝酒词中的重大创新,并将如您看到的那样,还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各使馆评论的话题,而国王陛下预料到,正是这四个字,会使我们的大使高兴地认为,他的努力——也可以说他的梦想——得到了圆满而又合理的结果,认为他会获得元帅权杖,因此,国王朝沃古贝尔那边稍稍转过身子,用奥廷根【73】家族那极其迷人的目光注视着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亲缘关系’这四个使用得恰如其分、可称为新发明的字,那语气仿佛在告诉大家,这四个字是他故意使用,完全知道其分量。沃古贝尔看来十分激动,难以克制自己,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的心情。有个值得信赖的人甚至告诉我,晚宴后,国王陛下转了一圈,然后走到沃古贝尔身旁,据说低声对他说道:‘亲爱的侯爵,您是否对自己的学生感到满意?’”【74】

“确实,”德·诺普瓦先生得出结论,“这样一篇祝酒词,在加强两国间‘亲缘关系’——这是狄奥多西二世使用的生动词语——方面,比二十年的谈判还管用。您可以说,这只是四个字,但您要看到,它们受到如此的欢迎,欧洲各报都在反复谈论,它们引起的兴趣是如此之大,并发出如此新颖的声音。不过,这也是国王惯用的手法。我不会因此而对您说,他每天都会想出这种字字珠玑的话。但是,在他字斟句酌的演说中,更多的是在他脱口而出的谈话中,他常常贴上自己的标签——我差点想说,他常常签上自己的名字——用的是一个辛辣的词语。在这方面,我不会有丝毫袒护的嫌疑,因为我向来反对这种创新。这种创新,十有八九都具有危险性。”【75】我父亲说:“不错,我在想,德国皇帝最近的那封电报,想必不对您的口味。”

德·诺普瓦先生眼睛朝上观看,仿佛在说:啊!那个家伙!“首先,这是忘恩负义之举。这不仅是一桩凶杀,这是个错误【76】,而且我认为愚蠢得令人吃惊!另外,如果无人制止此事,这个把俾斯麦赶下台的人【77】,很可能逐渐摈弃俾斯麦的所有政策,这样一来,情况就变得无法预料。”【78】——“先生,我丈夫对我说,这几年,您也许会在夏天跟他一起去西班牙度假,我为他高兴。”【79】——“不错,这是个迷人的计划,我很喜欢。我很高兴跟您一起作此旅行,我的朋友。那么,夫人,您呢,您是否对假期已作安排?”【80】——“我也许跟儿子一起去巴尔贝克,这还没定。”【81】——“啊!巴尔贝克,好地方,几年前我曾路过那里。现在那里开始建造别墅,很漂亮:我想那个地方您会喜欢。不过,您是否能把选择巴尔贝克的原因告诉我?”【82】——“我儿子很喜欢看那个地区的一些教堂,特别是巴尔贝克的那座。我曾对他的身体有点担心,生怕旅途劳顿,尤其是食宿不习惯。但我听说那里刚造了一座出色的旅馆,设备齐全,即使像他这样的身体,住在里面也会十分舒服。”【83】——“啊!我一定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一位关心此事的女士【84】。”【85】——“巴尔贝克的教堂令人赞赏,是吗,先生?”我忍住心中的不快问道,因为我刚才听到,巴尔贝克的魅力之一,在于漂亮的别墅。【86】“不错,那教堂不错,但它毕竟不是真正精雕细刻的珍品,无法跟兰斯大教堂、沙特尔大教堂以及巴黎圣徒小教堂相提并论,后者是我之所爱,是珍品之珍。”【87】——“但巴尔贝克教堂,部分属罗曼风格,是吗?”【88】——“确实如此,属罗曼风格,这本身就已极其平淡,从中丝毫无法看出哥特式建筑师在其后展现的优雅和别致,后者雕刻石块,犹如在绣花边。到了那个地方,巴尔贝克教堂就值得参观,那教堂很有意思;要是有一天下雨,您没事可干,倒可以进入教堂,会看到图维尔【89】的墓。”【90】这时我父亲问道:“您昨天是否去参加外交部的宴会?我有事没去。”【91】德·诺普瓦先生微笑着回答道:“没有,我得承认,我没有去,是去参加了一个与此不同的晚会。我在一位女士家吃了晚饭,那女士您也许听说过,是漂亮的斯万夫人。”【92】我母亲不由颤抖,但克制住了,她反应比我父亲敏感,这时已不安地觉得,他会在片刻之后感到不快。他的烦恼首先被她感知,如同法国的坏消息,国外要比我们知道得早。但她心生好奇,想知道斯万夫妇会请哪种客人,就向德·诺普瓦先生询问,他在他们家遇到了哪些人。【93】“天哪……他们家,我觉得去的主要是……男士。有几位已婚男士,但那天晚上,他们的妻子都因身体欠佳没去。”大使回答道,语调听似天真实则微妙,说时环顾四周,目光柔和、审慎,显出轻描淡写的样子,并巧妙地夸大狡黠的神情。

“要说到完全准确,”他补充道,“我应该说,去那里的也有女士,但是……她们所属的社交界……我怎么说呢,不如说是共和派,而不是斯万(他说成‘斯凡’)的社交界。有谁知道?有朝一日,那里也许会变成政治沙龙或文学沙龙。另外,他们看来也满意这种状况。我觉得,斯万的满意表现得有点过分。他总要说出下星期请他们夫妻俩去做客的人的名字,跟这些人要好,并不值得骄傲,他说出他们的名字时,既不持重又无风度,而且几乎不讲分寸,像他这样精细之人竟会如此,使我感到惊讶。他老是说:‘我们每天晚上都有人邀请’,仿佛这是值得颂扬的事,仿佛他真的成了新贵,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斯万过去朋友很多,还有许多女友,我不想说得太多,也不愿说出别人的隐私,但我觉得可以说的是,不是所有的女友,也不是其中的大部分,但至少有那么一位,是地位显赫的贵夫人,也许不会拒斯万夫人于千里之外,要是这样,像巴奴日【94】的羊那样盲目跟从的人又何止一个。然而,斯万看来从未走过她的门路。怎么?还有涅谢尔罗德【95】布丁!出席了这样一次卢库卢斯【96】的筵席,我要恢复过来,去卡尔温泉【97】疗养也并非多此一举。也许斯万已经感到,需要扫除的障碍实在太多。这门婚事不讨人喜欢,这是肯定无疑的。有人说那女的有钱,真是大错特错。总之,这一切显然都不是愉快的事。另外,斯万有个姨妈,家财万贯,又地位显赫,其丈夫是金融巨头。她不仅拒绝接见斯万夫人,而且还展开一场真正的运动,叫她的女友和熟人个个照此办理。我的意思不是说,有教养的巴黎人都对斯万夫人不敬……不是!完全不是!她男人可是敢于接受决斗。不管怎样,有一点很怪,那就是斯万虽说朋友众多,而且均属一流,却对此类社交界的人如此殷勤,这种社交界说得客气点,也是鱼龙混杂。我早就认识他,我现在承认,我感到意外和有趣的是,一位男士如此有教养,并在极为挑剔的社交圈子里深受欢迎,竟会热情洋溢地感谢邮电部长办公厅主任光临其寒舍,并不耻询问斯万【98】冒昧去拜访主任夫人。不过他想必感到不大自在,这显然已不是相同的世界。但我并不认为斯万在受苦。确实,在结婚前的那几年里,那女的曾对他进行敲诈,而且方法相当卑鄙;每当斯万拒绝她的要求,她就把女儿从他那里夺走。可怜的斯万虽说心细,却十分天真,每次都以为女儿被劫走只是一种巧合,不愿看出事情的真相。而她则不断对他大吵大闹,因此大家心里在想,她一旦目的达到,被他娶为妻子,就不会受到任何约束,他们的生活就会如同地狱。唉!事实恰恰相反。斯万谈论妻子的方式,众人取笑甚多,甚至公开嘲笑。当然啰,他已多少有点感到自己当了……(您知道莫里哀用的词【99】)别人总不能要求他【100】宣布此事;不过,他说他妻子是贤妻良母,大家就觉得未免过分。然而,这并非是大家认为的那种弄虚作假。她是以自己的方式,这种方式并非所有的丈夫都喜欢——这事我们之间说说,斯万认识她已有很长时间,而且他也不是十足的傻瓜,不大可能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不可否认,她显然喜欢他。我并非说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而如果那些饶舌者的话可信,斯万自己也决不会错过寻欢作乐的机会,您可以想象,这些人说得可来劲呢。但她感谢他为她所做之事,与大家所担心的相反,她看来已变成温柔的天使。”这种变化也许并不像德·诺普瓦先生认为的那样非同寻常。奥黛特一直不认为斯万最终会娶她为妻;每当她有意对他说,某个体面的男子,最近已跟情妇结婚,她总是见他冷若冰霜,默无一言,要是她直接叫唤他,并问道:“那么,他这样来报答为他献出青春的女人,你不认为这样做很好?不认为这样做得漂亮?”他最多冷冷地回答道:“我没有对你说这样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法。”她甚至几乎认为,他会将她彻底抛弃,就像他在盛怒时对她说的那样,因为她在不久前曾听到一位女雕塑家说:“你会看到,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毫无教养。”这悲观主义的格言说得入木三分,她对此印象深刻,将其奉为圣言,经常引用,说时显得灰心丧气,仿佛在说:“总之,他要抛弃我也不是毫无可能,是我运气不好。”因此,奥黛特此前在生活中一直遵循的这条乐观主义格言就变得一无是处:“只要男人爱你,你就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他们都是傻瓜。”说出上述话时,她也是眨眨眼,仿佛在说:“你别害怕,他什么都不会砸坏。”目前,奥黛特感到难受的是,她的一位女友,跟一个男子同居的时间不如她跟斯万同居的时间长,而且没有孩子,却已跟他结婚,现在十分受人尊重,经常应邀参加爱丽舍宫的舞会,这位女友想必对斯万的品行有看法。一位比德·诺普瓦先生看得更透彻的医生,也许会作出诊断,认为奥黛特变得乖戾是因为感到耻辱,认为她表现出的令人无法忍受的性格不是她的本性,并非无药可救,并会轻而易举地对后来发生之事作出预言,那就是建立一种新的制度即夫妻财产制之后,这些每天出现的意外,虽说难以忍受却又完全不是器质性的,将会像被施加魔法一样迅速消失。这门婚事,几乎所有人都感到惊讶,而这确实也是令人惊讶的事。也许很少有人了解爱情这一现象的纯主观性,很少有人了解这种创造,造出的是一个额外的人,此人与世上同姓之人不同,其大部分成分取自我们身上。因此,很少有人会觉得这种情况合乎情理,即某个人竟会在我们眼里变成重要人物,原因是此人并非是他们看到的那个。不过,说到奥黛特,看来可以这样认为:即使她从未完全了解斯万的聪明才智,至少她知道他研究的题目以及详细情况,因此,对她来说,弗美尔【101】的名字就像她裁缝的名字一样熟悉;对于斯万,她完全了解其性格的特点,这些特点,世上的其他人要么并不知道,要么加以嘲笑,唯有情人或姐妹才了解其真实、可爱的面貌;我们对性格的这些特点极为珍惜,即使对我们最想纠正的特点也是这样,正因为如此,由于一个女人最终会对它们感到习惯,并采取宽容的态度,或对其进行善意嘲笑,就像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父母会对我们的性格习以为常那样,长久的爱情关系也具有家庭情感的那种温馨和力量。我们跟一个人的关系变得神圣,是在此人用跟我们相同的观点来评论我们的一个缺点之时。在这些特点中,也有既属于斯万的智慧又属于他性格的特点,但由于这些特点的根源在他的性格之中,因此奥黛特更容易将它们识别出来。她抱怨说,斯万的这些特点,不仅大量出现在他的书信或谈话中,而且表现在他的写作和论文中,但后者并未得到足够的承认。她建议他更加突出这些特点。她希望他做到这点,是因为他的这些特点为她所爱,但由于它们是他的特点而为她所爱,她就理所当然地希望大家能在他的作品中发现这些特点。她可能还在想,他把作品写得更加生动,就能功成名就,这样,她就能实现她在维尔迪兰家孕育的最大愿望:开设她自己的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