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斯万夫人周围(5)
我的赞赏之情终于首次迸发出来:这感情是由观众的狂热掌声激起。我随之鼓起掌来,尽量延长鼓掌的时间,这样贝尔玛会因感激而有超水平的发挥,而我则可确信自己是在她状态最佳的一天听了她的朗诵。不过,十分有趣的是,我从此知道,观众的热情爆发的那一刻,正是贝尔玛有了一种美妙绝伦的独特想法之时。看来,某些超尘拔俗的现实,在周围散发出光芒,群众是能够感觉到的。例如,有重大事件发生,边境的一支军队处于危险之中,或被打败,或者取胜,得到的消息模糊不清,有文化者无法从中看出重要情况,群众却会因此而激动起来,使有文化者感到意外,而后者一旦从专家那里得知真实的军事形势,就会承认民众具有感知重大事件的这种“光晕”的能力,因为光晕在几百公里远的地方也能被人看到。取得胜利,可能要一直等到战争结束后才知道,也可能从门房的笑脸中立即获悉。贝尔玛的一种天才演技,可能要在看戏后一星期才能从剧评中发现,也可能在听到正厅后排观众的喝彩声后立即发现。但是,由于群众的这种直接认识同上百种完全错误的认识混杂在一起,因此掌声往往是在错误的时间停止,而且它们是由前面的掌声机械地引起,这如同海上风暴,一旦大海波涛汹涌,即使风力不再增强,海浪依然越来越猛烈。这并不重要,我越是鼓掌,就越觉得贝尔玛在表演中有了更好的发挥。我旁边的一位相貌平常的妇女说:“至少她演得卖力,敲打自己时狠狠地打,还满场跑,您说对吗?这才是演戏。”我高兴地找到贝尔玛演技高超的理由,但同时又觉得这些理由并不能说明问题,就像《蒙娜丽莎》或班韦努托【35】的《珀耳修斯》的高超,不能用一个农民的赞叹来说明:“这画得不错!这全都金光闪闪,真美!做得真好!”我这时狂热地分享“群情激奋”这粗俗的葡萄酒。但在落幕时,我还是感到失望,觉得我朝思暮想的乐趣,并未超出我的想象,但与此同时,我想要让这种乐趣长存,不想在走出剧场后离开这种戏剧生活,这种生活曾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成为我的生活,要我直接回家,脱离这种生活,就像要去流放那样难受,好在我还有希望,可以在家里听到关于贝尔玛的许多事情,叙说者将是她的崇拜者,我得因家里允许我去看《淮德拉》而感谢此人,那就是德·诺普瓦先生。晚饭前,父亲叫我到他的书房里去,把我介绍给此人。看到我进去,大使就站起来,向我伸出手,弯下他高大的身躯,用那双蓝眼睛注视着我。他代表法兰西任驻外使节时,路经该国的外国人被介绍给他,这些人都有点名气,其中不乏著名歌唱家,他当时就知道,以后如有人在巴黎或彼得堡提到这些人的名字,他就可以说,他清楚地记得他曾在慕尼黑或索非亚跟他们共度良宵,因此他养成习惯,总是和蔼可亲地向他们表示,他因认识他们而感到心满意足。另外,在各国首都生活,既能接触到路经该地的有趣人物,又能熟悉该地居民的习俗,就能对各国的历史、地理、风俗以及欧洲的思想运动有深入的了解,而这些知识是无法从书本上得到的;他对此深信不疑,就对每个新来的人施展他那观察家明察秋毫的能力,以便立即知道他面前的人属于何种类型。政府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让他担任驻外使节,但只要别人向他介绍一个人,他的两眼仿佛尚未接到离职通知,立刻开始进行有效的观察,同时他试图用全身的姿势表明,这陌生人的姓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因此,他跟我说话时面目和善,但带有见多识广的傲气,同时为一己之利,以洞察秋毫的好奇心不断对我仔细观察,仿佛我具有异国习俗,是有教育意义的建筑,或是正在巡回演出的明星。因此,他对我既像智者门托耳【36】那样和蔼而又庄重,又像年轻的阿纳卡西斯【37】那样勤奋而又好奇。
至于《两世界评论》,他丝毫不提要为我帮忙,但对我提出了一些问题,是有关我以前的生活和学习,以及我的兴趣爱好,并说继续保持兴趣爱好也许合乎情理,这对我来讲还是第一次听说,而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抑制兴趣爱好是应尽的义务。既然我的兴趣爱好是文学,他就不让我离开这个话题,并且在谈论文学时毕恭毕敬,犹如在谈论一位令人尊敬而又迷人的人士,此人出类拔萃的社交圈子,在罗马或德累斯顿均留下极其美好的回忆,但后来大家都因生活而身不由己,与其重逢的机会凤毛麟角,感到十分遗憾。他微笑时表情近于放纵,看来在羡慕我,因为我比他幸福,而且更加自由,能够在生活中度过美好的时光。但是,他使用的词语又向我表明,他说的文学跟我在贡布雷时形成的文学的形象区别过大;我这时看出,我放弃文学已有两大理由。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自己没有写作的才能;现在,德·诺普瓦先生使我连写作的欲望也都消除。我想对他解释我曾有过何种梦想;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本来会有所顾忌,担心我的话并未全都把我已感觉到但又从未试图表达的东西尽量真实地说出来;这就是说,我的话一点也不清楚。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也许是因为重要人物总是泰然自若,在别人诚恳请教之时,知道自己一定能在谈话中起主导作用,就任凭对方焦躁、使劲和难受,也许还为了突出他头部的特点(他认为属希腊型,虽说颊髯浓密),德·诺普瓦先生在你对他叙述什么事时,脸部总是纹丝不动,仿佛你在石雕陈列馆里对一座听而不闻的古代胸像说话。突然间,大使如同拍卖估价人的击锤或特尔斐【38】的神谕那样对你作出回答,那声音使你感受强烈,因为他脸上毫无表情,你无法猜出你给他留下何种印象,也不知他即将说出什么看法。
“说来也巧,”他等我结结巴巴地说完之后,用两只一动不动的眼睛盯着我看,仿佛诉讼案已审理完毕,就突然对我说道,“我有一位朋友的儿子,mutatis mutandis(如作相应改变),那就跟您一样。(他于是谈起我们共同的倾向,但使用一种令人放心的语调,仿佛谈的不是爱好文学的倾向,而是易患风湿病的倾向,仿佛他想向我表明,人们不会因这种倾向而死去。)因此,他情愿离开奥塞滨河街【39】,虽说他父亲已为他在外交界铺平道路,并不顾别人说三道四,毅然开始写作。当然,他无须因此而后悔。两年前——他的年纪自然比您大得多——他发表了一部著作,内容是在维多利亚—尼安扎湖【40】西岸对无限的遐想,今年又发表一部作品,虽然篇幅较短,但文笔敏捷,有时甚至辛辣,写的是保加利亚军队中的连发枪,这两部作品使他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已走过一段繁花似锦的路,决不会中途停顿,据我所知,虽说尚未考虑提名他为院士候选人,但在伦理学学院【41】里,他的名字已在谈话中被提到两三次,并且毫无贬低之意。总之,虽然现在还不能说他已赫赫有名,但他已通过不懈的努力,获得十分显著的地位,成功则是他努力的报偿,而成功并非总是归于骚动者、扰乱者和混乱制造者,因为这些人都喜欢吹牛。”
我父亲此时已经认为,我在几年后会当选为院士,不由扬扬得意,德·诺普瓦先生的一席话,更使他得意得几乎忘形,只见德·诺普瓦先生犹豫片刻,仿佛在权衡他行为的得失,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对我说道:“您去找他,就说是我介绍的,他会对您提出有益的建议。”他的话使我感到十分不安,仿佛有人对我说,明天要送我上帆船去当见习水手。
我姑妈莱奥妮给我的遗产,有许多物品和大件家具,还有她几乎所有的现金财产,在死后表明她对我的爱,但在她生前我却没有看出这点。我父亲须在我成年前替我代管这笔财产,就向德·诺普瓦先生请教某些投资方法。后者建议购买收益低的证券,认为特别可靠,尤其是英国统一公债和年息百分之四的俄国公债。“买了这些一流证券,”德·诺普瓦先生说道,“虽说收益不是很高,但你至少可以放心,本金决不会减少。”至于其他投资,我父亲把购买证券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他。德·诺普瓦先生露出难以觉察的微笑表示祝贺:如同所有的资本家,他认为财产固然令人羡慕,但在谈到别人拥有的财产时,用一种半真半假的暗示来表示祝贺,显得更为高雅;另外,他本身极其富裕,却喜欢夸大其词,把收入比他低的人说成富翁,回头一看,自己在收入上高人一等,就感到心旷神怡。不过,他对我父亲持有的证券的“构成”,毫不犹豫地表示祝贺,认为其“鉴别力十分可靠、十分敏锐、十分精明”。可以说,他把一种同美学价值类似的优点,赋予交易所证券之间的关系,甚至赋予交易所证券本身。关于父亲跟他谈起的一种知者甚少的新证券,德·诺普瓦先生如同曾读过你以为只有你一人读过的书籍的人们那样,对他说道:“当然知道,有一段时间,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它的价格变化,十分有趣”,说时露出沉浸在回忆中的迷人微笑,犹如一本杂志的订户,刚读完最新的连载小说。“我不会奉劝您不要去买即将发行的证券。这证券有吸引力,因为给您开出的股价令人羡慕。”相反,某些老的证券,我父亲已不记得它们的确切名称,容易把它们跟类似的证券混为一谈,就在这时打开一只抽屉,拿出来给大使看。我看到后非常喜欢,只见上面印有大教堂尖顶和寓意画,犹如我以前曾翻阅过的某些具有浪漫色彩的旧刊物。同一时期的物品都十分相似;为某一时期的诗歌作插图的艺术家,同时也为那些金融公司工作。最容易使人想起贡布雷的食品杂货店橱窗里挂着的几本《巴黎圣母院》和热拉尔·德·奈瓦尔【42】的作品的,莫过于河泊公司的记名股票,股票上长方形边框饰有花卉图案,由一些河神托着。
我父亲蔑视我这种智力,但这种蔑视被父爱所抵消,所以一般来说,他对我所做之事,均采取盲目容忍的态度。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叫我把我以前在贡布雷散步回来后写的一首散文短诗拿来。这首诗我当初是怀着激奋的感情写的,我觉得读到的人都会受到这种感情的感染。但德·诺普瓦先生看来并未受到感染,因为他把诗还给我时,连一句话也没说。
我母亲对我父亲的事十分尊重,这时走来怯声怯气地询问,是否可以叫下人开饭。她是害怕打断她不该参加的谈话。确实,我父亲时刻在向侯爵提及他们已决定在委员会下一次会议上支持的某项有益措施,并使用一种特殊的语调,两位同事在这方面就像两个中学生,会在不同的环境中共同使用这种语调,他们因职业习惯而经历共同的往事,但由于其他人没有这种经历,所以两位同事在他人面前提及往事时,语调中只好带有歉意。
这时,德·诺普瓦先生的面部肌肉,已完全达到无拘无束的地步,因此他在听别人说话时,能显出没有听到的样子。我父亲终于感到局促不安:“我当时曾想征求委员会的意见……”他在漫长的开场白后,对德·诺普瓦先生说道。于是,这位高贵的演奏能手,此前因演奏他那部分乐曲的时刻尚未到来,一直保持着一位乐器演奏家的惰性状态,这时从脸上迸出一句话,语速不变,声音尖厉,仿佛立刻就要结束,但这次使用的是另一种音色:“当然啰,您可以毫不犹豫地召开会议,再说,委员您个个认识,他们过来也十分方便。”显然,这结束语本身并非异乎寻常。但是,这句话因说出前静止不动的状态而显得十分突出,像莫扎特一首协奏曲中的乐句那样晶莹清晰,又有近于戏弄的出人意外,只见此前一直沉默的钢琴,在规定的时间用这些乐句来回答刚才听到的大提琴声。【43】“对了,你看了日场演出满意吗?”我父亲在大家入席时问我,想让我露一手,并觉得我会因热情而得到德·诺普瓦先生的好评。“他下午去看了贝尔玛的演出,您可记得,我们曾谈起过此事。”他转身对外交家说道,说时也使用影射过去的语调,既专业又神秘,仿佛涉及委员会的一次会议。“您应该感到十分高兴,如果这是您第一次看她演出,那就更应该高兴。您父亲曾担心这次短暂的偷闲会影响您的健康,因为您有点娇弱,不大结实,我看是这样。但我消除了他的顾虑。今天,剧院已不像二十年前那样。座位可以说舒适,每场都会换新鲜空气,当然,我们还需要做许多工作,才能达到德国和英国的水平,他们在这方面和其他许多方面,都比我们先进得多。我没有看过贝尔玛演的《淮德拉》,但我听说她演得十分出色。您一定看得非常高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