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斯万夫人周围(4)
唉!这第一出日场戏,叫人十分失望。我父亲提议,他去委员会开会时,把我外婆和我送到剧院。离家时,他对我母亲说:“尽量把晚饭搞好。你可记得,我要把德·诺普瓦带回家吃饭?”这事我母亲并未忘记。从昨天起,弗朗索瓦丝兴高采烈地专心于她确有天赋的烹饪法,另外,听说来的是新客,就非常兴奋,知道她将要按照她独一无二的方法烧出冻汁牛肉,沉浸于创造的欢乐之中;她极其重视制作她菜肴的原料的内在质量,亲自去中央菜市场采购牛的臀部和胫部以及小牛腿的优质方肉,犹如米开朗琪罗当年在卡拉拉【29】的山里度过八个月的时间,以便为修建尤里乌斯二世【30】的陵墓挑选完美无缺的大理石。弗朗索瓦丝进进出出,劲头十足,母亲见她脸涨得通红,不由担心起来,生怕这位老女仆因疲劳过度而病倒,犹如美第奇家族墓的雕刻家,因劳累而病倒在皮埃特拉桑塔采石场【31】。就在昨天,弗朗索瓦丝已派人将软面包裹好的火腿送到面包店的炉里去烤,这火腿形如粉红色大理石,被她称为耐约克(Nev-York)火腿。她认为语言并非如此丰富,又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大可靠,因此,她在第一次听到约克(York)火腿时,也许认为在词汇中同时存在“约克”和“纽约”(New-York)是值得怀疑的浪费,就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以为别人想说的是她已经知道的名称。从此之后,她只要听到“约克”这个词,或是在广告上看到这个词,她就在前面加上“纽”,但读作“耐”。因此,她深信不疑地对帮厨女工说:“您替我去奥莉达店里买火腿。太太对我吩咐过,说要耐约克火腿。”那天,弗朗索瓦丝犹如伟大的创作家,炽热的心里信心十足,而我却如探索家那样,极其焦虑不安。我尚未看到贝尔玛演出之时,感到的无疑是乐趣。在剧院前的小广场上,我也感到这种乐趣,而在两个小时之后,一旦煤气路灯点亮,把栗树的枝条照得一清二楚,光秃秃的栗树将会闪闪发亮,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剧院的检票员,其挑选、晋升和命运均取决于著名艺术家——唯有她一人掌握着这行政机构的实权,而那些昙花一现、纯属挂名的经理,则一个个无声无息地上台下台——在他们面前,我们被要求出示戏票,而他们却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只是十分焦急地想要知道,贝尔玛夫人的指示是否全都向新职工传达,大家是否已听清楚:不能为她鼓掌;她不上台窗子都要开着,上台后则要把门全都关上;在她旁边的隐蔽处要放上一罐热水,使舞台上不致灰尘飞扬;确实,在片刻之后,她那辆套上两匹长鬃骏马的马车即将停在剧院门口,她下车时将身穿皮大衣,阴郁地用手势回答别人的问候,并派她的一个侍女去察看为她的朋友们订的台侧包厢,并了解剧场内的温度、包厢的安排和女引座员的服装,因为在她看来,剧院和观众只是她将穿在外面的另一件衣服,是她的才能必须渗透的有一定传导性的介质。在剧场里我也感到开心;我后来知道,与我长期以来的幼稚想法截然不同的是,观众虽多,舞台却只有一个,从此之后我就在想,我们可能被其他观众挡住而看不清楚,就像在人群中那样;然而,我在此刻发现,情况恰恰相反,由于座位如同一个个感知点,所以人人感到自己处于剧场中央;我这时才清楚,有一次家里让弗朗索瓦丝去看一出情节剧,座位在楼座五楼,为什么她在回家时肯定地说她的座位最好,为什么她并不感到座位太远,却觉得帷幕如在近旁,既神秘又充满生机,不由害怕起来。我开始听到这拉上的帷幕后面响起模糊的声音,犹如听到小鸡即将破壳而出时在蛋壳里发出的声音,就感到更加愉快,这声音很快就变得响亮,并从这不能被我们目光识破、却能用目光看到我们的世界,向我们发出不容置疑的信息,用的是三次庄严的敲击,这声音如同火星传来的信号一样激动人心。这帷幕一旦拉开,只见舞台上摆着一张普通的书桌,设有普通的壁炉,说明即将上台的一个个人物,并非是来朗诵的演员,就像我有一次在晚会上看到过的那样,而是在自己家里过着一天生活的平常人,我闯入他们的生活,却不会被他们看到,我的乐趣仍继续保持;这乐趣因短暂的不安而中止:演出开始前,正当我竖耳倾听之时,只见两个男人走上舞台,怒气冲冲,大声说话,在这观众上千的剧场里,他们的话句句听得十分清楚,而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如有两人在打架,要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那就只好去问侍者;但与此同时,我惊讶地看到,观众并未提出抗议,而是全都静静地听他们说话,这寂静很快被一处或另一处的笑声所打破,我这才明白,这两个蛮横的人是演员,刚才开始的是称之为开场戏的短剧。短剧演完是幕间休息,时间漫长,回到座位的观众等得不耐烦,就直跺脚。我因此而感到害怕;因为在一条诉讼案的报导中,当我读到一位心灵高尚之士,不顾自己的利益,将出庭为一无辜者作证,我总会感到担心,担心别人对他体谅不够,担心别人对他感谢不够,担心别人对他的报答不够丰厚,并担心他在灰心失望之时,会站到非正义的一边;同样,我在将天才和美德进行比较之时,担心贝尔玛会对如此缺乏教养的观众的无礼举止感到气愤,就演得不卖力,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蔑视,而我恰恰相反,希望她能满意地在观众中认出几位评论受到她重视的名流。我用哀求的表情看着这些跺脚的野蛮人,因为他们将要在愤怒之中毁灭我来此寻找的脆弱而珍贵的印象。总之,我最后的愉悦时光是在《淮德拉》的前几场中度过。淮德拉这个人物在第二幕开始时并未出现。然而,帷幕拉开,第二道红丝绒幕接着拉开之后——这道幕在这位明星演出的所有戏中都用来展示舞台的深度——只见一位女演员从舞台里面走出,其相貌和声音,跟别人对我描绘的贝尔玛一模一样。演员的角色想必已经更换,我研究忒修斯的妻子【32】这一角色所花费的精力,此刻已全都付诸东流。这时,另一位女演员在第一位女演员说完后接话,我把第一位当作贝尔玛,想必是弄错了,因为另一位更像,特别是朗诵的语调比第一位更像。另外,她们俩都在自己的角色中增添了高雅的手势,在她们撩起漂亮的无袖长衣之时,我清楚地看到手势的高雅,并看出与脚本的关系,她们也增添了精妙的语调,有时热情洋溢,有时冷嘲热讽,我因此领会一句诗的意思,这句诗我在家里读时,并未十分注意其中的含义。但突然间,在圣殿的红色帷幕分开之处,在如同画框般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女人,我顿时感到担心,甚至比贝尔玛本人还要担心,担心有人在开窗时会使她局促不安,担心有人在捏弄节目单时会使她说话的声音变质,担心观众对她的同行鼓掌而对她鼓掌不够多时会使她感到不快;我的想法,比贝尔玛的想法还要绝,那就是认为从此时此刻起,剧场、观众、演员、戏剧以及我自己的身体只是一种声音的介质,只有在有利于这抑扬顿挫的声音时才显得重要,我因此明白,我曾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欣赏的两位女演员,跟我来这里听的那位毫无相同之处。但与此同时,我的乐趣全都消失;我徒劳地把我的眼睛、耳朵和思想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贝尔玛身上,担心没能看出她向我提供的哪怕是一丁点儿值得欣赏的理由,但我连一条理由也未能找到。我在她的朗诵和表演中,甚至听不到她同行的高明语调,看不到她同行的优美手势。我听她叙说,犹如自己在读《淮德拉》,或是仿佛淮德拉本人在此刻说出我听到的话语,而贝尔玛的才能看来并未使这些话语有丝毫增色。我真想让艺术家发出的每个声音以及她面部的每个表情,在我面前长时间凝固起来,以便能深入其中,发现其内在的美;至少我借助于思想的灵活,在每句诗读出前就全神贯注、严阵以待,在演员念每个词和做每个手势时,尽量不把其中的一点时间花在我的准备工作上,并希望依靠我注意力的高度集中,能尽我所能深入其中,就像我如有好几个小时就能做到此事那样。但这时间是如此短促!一个声音刚进入我的耳中,就已被另一声音取而代之。有一个场景,贝尔玛在片刻间纹丝不动,手臂举到齐眉之处,因有烟火照明,她的脸沐浴在绿色的光线之中,而布景则代表大海,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但这时女演员已移动位置,我想要研究的画面已不复存在。我对外婆说我看不清楚,她就把望远镜递给了我。不过,在你对事物的真实性确信无疑时,使用人为的方法使事物展现在你眼前,并不完全意味着你感到它们就在你的身旁。我在想,这不再是我肉眼看到的贝尔玛,而是她在放大镜中的图像。我把望远镜放了下来;但是,我眼睛看到的图像,因距离远而缩小,也许反而不大准确;这两个贝尔玛,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至于希波吕托斯的爱情表白【33】,我对这段戏曾抱有很大希望,而从她的同行们在并非十分精彩的段落中随时向我展现的巧妙意味来看,她肯定会在这段戏中诵读出惊人的语调,比我在家里看剧作时竭力想象出来的语调还要出人意外;但是,她未能达到俄诺娜和阿莉茜【34】所达到的朗诵水平,大段的独白她都用单调的节奏来念,这独白中映衬对比极为明显,一位稍有悟性的悲剧女演员,甚至是高中学生,都不会对映衬的效果不加注意;然而,她却把这段独白念得飞快,以致在她念到最后一句诗时,我才意识到她念前几句诗是故意使用单调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