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斯万夫人周围(12)
弗朗索瓦丝在回家后说我“身体不舒服”,说我想必得了“冷热病”,医生立刻请来,他认为“最有可能”是伴随我肺充血的“严重病毒性”高烧,并说这“只是一把麦秸之火”,将会具有“潜伏”和“非典型”的形式。我感到气闷已有很长时间,我外婆认为我已酒精中毒,但我们的医生不顾她的反对,除了要我服用能使我呼吸畅通的咖啡因外,还要我在感到有发病征兆时喝啤酒、香槟酒或白兰地。据医生说,酒精产生的“欣快现象”能防病于未然。我为使外婆准许我喝酒,常常不得不对自己的呼吸困难不加隐瞒,并且几乎是在有意展示这种状况。另外,只要我感到即将发病,但又总是无法确定发病的厉害程度,我就会感到不安,担心我外婆会伤心,而远非担心自己的病痛。但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也许是因为过弱而无法独自保守病痛的秘密,也许是因为害怕别人因不知我即将发病而要求我身体做出某种无法做到或对它有危险的努力,就使我感到需要把我的不舒服准确无误地告诉外婆,并最终在这准确无误之中加上一种生理上的顾忌。如果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尚未识别的不良症状,只要我没有告诉外婆,我的身体就感到孤苦无望。如果她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我的身体会要我坚持下去。有时,我做得实在过分;于是,这张可亲可爱的脸,已不像过去那样总是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不由显出怜悯的表情,并因痛苦而绷紧。于是,我的心受到折磨,因为看到她在痛苦:仿佛我的吻能消除这痛苦,仿佛我的爱能像我的幸福那样使外婆快乐,我扑到她的怀里。另外,种种顾忌已经消除,因为我确信她已知道我感到不舒服,我的身体也就不反对我让她放心的努力。我断言这种不舒服一点也不难受,说我丝毫不用别人怜悯,并说她应该相信我很快乐;我的身体希望得到的,正是它应该得到的怜悯,只要别人知道它的疼痛是在右侧,它就认为这样做并无坏处,那就是我宣称这疼痛不是一种病,对我来说并非是快乐的一种障碍,因为我的身体不以哲学来炫耀自己;哲学不是它之所长。我在康复期间,几乎每天都会因呼吸困难而发病。一天晚上,外婆走时我还相当好,但当她在深夜再次来到我房间时,发现我呼吸极其困难。“哦!天哪,你多么难受。”她惊恐万状,大声说道。她立刻离开了我,我听到大门发出的响声,她过了不久回来,是去买白兰地的,因为家里已经没有。我很快就开始感到高兴。我外婆的脸有点红,显得尴尬,眼睛里则是灰心丧气的表情。【160】“我还是让你独自待着为好,你身体有好转,就享受一下。”她突然离开我,并这样对我说。但我抱吻了她,感到她清凉的面颊有点潮湿,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她刚才穿过的夜晚空气中的湿气。第二天,她晚上才来到我的房间,因为据别人对我说她白天要出去。我认为这是对我冷淡的表示,但我克制自己,没有因此而责怪她。
我的充血早已痊愈,却仍感到呼吸困难,所以不能再认为充血是其原因,我父母就把科塔尔教授请来诊断。被请来看这种病的医生,光有学问还不够。摆在医生面前的症状,可能是三四种不同疾病的症状,最终要靠医生的嗅觉和眼光,从相近的种种表象中诊断出可能是哪种疾病。这种神秘的才能并不表示在智力的其他方面同样出类拔萃,具有这种才能的人,完全可能俗不可耐,喜欢最蹩脚的绘画和最难听的音乐,而且在精神上没有任何追求。从我的病来说,可观察到的具体症状,可能由多种原因引起,如神经性痉挛,早期肺结核,哮喘,食物中毒引起的呼吸困难再加上肾功能不全,慢性支气管炎,或上述疾病中几种疾病的综合征。对神经性痉挛,治疗的办法是置之不理,对肺结核则要细心治疗,并大量增加营养,但营养过度对哮喘那样的素质性疾病有害,对因食物中毒而呼吸困难的病人则会有危险性,这种病人所需要的饮食制度,对肺结核病人则是有害的。但是,科塔尔的犹豫十分短暂,他开的处方和饮食规定不容置辩:“烈性强泻药,数日内喝牛奶,只喝牛奶。不吃肉,不饮酒。”我母亲低声说,我需要的是恢复体力,说我已经相当神经质,说这种强泻药和这种饮食规定会把我身体搞垮。我看到科塔尔的眼睛惶惑不安,仿佛怕误了火车,看出他心里在想,他刚才是否在听任温柔的天性摆布。他竭力回忆,他刚才是否想到要戴上冷漠的面具,如同有人寻找镜子,以观看是否忘了系领带。他疑虑重重,想设法弥补,就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从不重述处方。请给我一支笔。主要是喝牛奶。等以后治好了呼吸困难和失眠,我觉得您可以喝点汤,然后可以吃土豆泥,但仍要喝牛奶,是喝牛奶。这会让您喜欢,因为现在时兴的是西班牙:ollé! ollé!【161】(他的学生都知道这个用同音异义词做的文字游戏,每当他在医院里规定心脏病人或肝病患者以牛奶为饮食,就会做这种文字游戏。)然后,您将逐渐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但每当再次出现咳嗽和呼吸困难,就服泻药,洗肠,卧床,喝牛奶。”他表情冷淡地听完我母亲最后的不同意见,未作回答,由于他没有对这种处方和饮食规定作出解释就扬长而去,我父母认为用这种疗法治我的病没有针对性,对我毫无益处,只会使我身体虚弱,就没有叫我试用。当然,他们设法不让教授知道他们不遵医嘱,为了十拿九稳地做到这点,只要是可能会遇到教授的人家,他们全都不去。后来,我病情严重,家里才决定叫我完全遵照科塔尔的疗法去做;三天之后,我不再喘气,不再咳嗽,呼吸随之顺畅。这时我们才明白,科塔尔虽然像他后来说的那样,认为我哮喘相当厉害,特别是有“发疯”倾向,仍看出我当时的主要病因是中毒,看出通过使我肝脏内汁液畅通,并对我肾脏进行清洗,就能消除我支气管阻塞,并使我的呼吸、睡眠和体力恢复正常。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其实医术高明。我终于可以起床。但家里人说不再让我去香榭丽舍大街。他们说是因为那里空气混浊;我觉得他们是以此为借口不让我再去看望斯万小姐,我只好迫使自己不断念叨吉尔贝特的名字,犹如战败者尽量说自己的母语,以免忘记他们无法重返的祖国。有时,我母亲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并对我说:【162】“怎么,小男孩不再把自己的忧愁告诉妈妈?”
弗朗索瓦丝每天都来看我,并对我说:“先生气色不好!您没有照过镜子,真像是死人!”不错,如果我只是得了感冒,弗朗索瓦丝也会显出这种悲伤的神色。这些悲叹主要因她的“等级”而发,而不是因我的健康状况而发。我当时弄不清楚,弗朗索瓦丝的这种悲观主义到底是表示痛苦还是满意。我暂时得出的结论是,这悲观主义具有社会性和职业性。
一天,邮件送到后,我母亲把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心不在焉地把信拆开,因为信里不会有唯一能使我高兴的签名,即吉尔贝特的签名,除了在香榭丽舍大街之外,我跟她没有来往。只见信纸上面印有银色印章,图案为戴头盔的骑士,下方印有圆弧形格言Per viam rectam(行路正直),书信的字体很大,几乎所有的话仿佛都画有着重线,因为t上的横线不是画在字母中间,而是画在字母上方,这样就在上面一行的字下面画了一条线,而在信纸下端,书信下面,我看到的正是吉尔贝特的签名。但是,我知道写给我的信不可能有她的签名,所以看到了也不相信,因此并未感到高兴。一时间,我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并非真实。这难以置信的签名,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跟我的床、我的壁炉和我的墙壁玩四角游戏。我看到一切都在摇晃,仿佛从马匹上掉下来那样,我心里在想,是否有一种生活,跟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恰恰相反,但却是真正的生活,这种生活突然展现在我的面前,使我心中犹豫不决,表现最后审判的雕塑家们,让在阴间入口处醒来的那些死人,具有这种心理状态。“亲爱的朋友,”信中写道,“我得知您病得很重,并知道您不再去香榭丽舍大街了。我也不去了,因为有许多人得了病。但我那些女友每星期一和星期五都来我家吃下午点心。妈妈要我对您说,等您的病好了以后,您要是来,我们会非常高兴,我们可以在家里继续进行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有趣谈话。再见了,亲爱的朋友,我希望您的父母准许您常常来我家吃下午点心。致以亲切的问候。吉尔贝特。”
我在看这些字句时,我的神经系统极其迅速地得到消息,获悉我大喜临门。但我的心灵,即我本人,也就是主要当事人,却还不知道此事。幸福,因吉尔贝特而幸福,是我一直向往之事,一直想念之事,犹如莱奥纳多谈到绘画,说是cosa mentale(思想上的东西)【163】。一页写有字的信纸,思想是无法立刻吸收的。但我读完这封信后,就立刻想到它,它成了我遐想的对象,也成为cosa mentale,我已经爱上了它,每隔五分钟就把它读一遍,吻一下。于是,我知道了我的幸福。
生活充满奇迹,恋人总是能盼望到这种奇迹。现在这个奇迹,可能是我母亲人为制造出来,她在一段时间以来见我失去了生活的兴趣,可能曾托人请吉尔贝特给我写信,就像我刚开始洗海水浴时,不喜欢潜入水中,因为我感到呼吸困难,我母亲为使我对潜水感到兴趣,就偷偷地把装有贝壳的漂亮盒子和珊瑚交给浴场救生员,让我以为是我自己在水底下找到的。另外,在生活及其各种不同的情况中,跟爱情有关的种种事情,最好别去理解,因为这种事有时不可避免,有时无法预料,看来是受神奇的规律支配,而不是受理性的规律支配。一个富翁不但腰缠万贯,而且十分迷人,跟他同居的女人既贫穷又不可爱,却离他而去,这富翁在绝望之中施展金钱的全部威力,动用世上的一切影响,但未能使她回心转意,其实,看到他情妇一意孤行,最好还是认为,是命运之神想要折磨他,让他彻底死心,而不是去寻找合乎逻辑的解释。对情夫必须排除的障碍,他们因痛苦而过于激动的想象力只能进行徒劳的猜测,这种障碍有时是他们无法使其回心转意的女人性格上的某一特点,是她的愚蠢,是情夫不认识的某些人对她施加的影响或是使她感到的惧怕,是她一时间要求在生活中得到的一种乐趣,而她的情夫及其财产都不能使她得到那种乐趣。不管怎样,情夫所处的地位,使他无法了解障碍的性质,这种障碍,他因女人使用的伎俩而无法看到,又因他本身的判断力被爱情引向歧路,无法对其作出准确的评价。这障碍如同肿瘤,虽说医生最终将其缩小,却并未看出病因。如同肿瘤,障碍仍然神秘,却又短暂。只是它们的持续时间通常要比爱情长久。而由于爱情并非无私激情,不再爱恋的情人就不想知道,他过去所爱的贫穷、轻浮的女子,为何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坚决拒绝他继续提供的包养。
然而,在爱情方面,使人往往无法看出突变原因的秘密,也常常掩盖某些圆满结局的突然性(如吉尔贝特的书信所带来的结局)。圆满的结局,或至少看似圆满的结局,因为在此类感情方面,得到任何满足,一般只意味着痛苦的移位,因此不存在真正圆满的结局。但有时也会有片刻的停息,使人在一段时间里产生痊愈的幻觉。
至于这封信,弗朗索瓦丝不愿承认下面写的是吉尔贝特的名字,因为字母G加有装饰线条,后面被倚靠的i上没有一点,样子像A,而最后一个音节则用齿状花缀拉得奇长无比;信中表达了她态度的转变,使我感到极为高兴,如果非要对这一转变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认为,我在某种程度上得益于生病这件小事,而我恰恰相反,竟认为此事会使我在斯万夫妇的思想中永远消失。不久以前,布洛克曾来看我,当时科塔尔教授正在我房间里,因为我遵照教授的饮食规定治疗,家里人就又把教授请来。看完病后,科塔尔作为客人留了下来,因为我父母请他吃晚饭,家里人就让布洛克进来。当时我们正在闲聊,布洛克说斯万夫人很喜欢我,据说是听一位女士说的,他昨天晚上曾跟这位女士共进晚餐,她跟斯万夫人关系很好,我听了之后真想对他回答说他肯定弄错了,并因害怕被斯万夫人看成说谎者,就像当初为慎重起见而对德·诺普瓦先生说的那样,想要说明我不认识斯万夫人,也从未跟她说过话。但是,我没有勇气纠正布洛克的错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错误是明知故犯,知道他杜撰斯万夫人实际上不会说的话,是为了让人知道他曾跟这位夫人的一个女友共进晚餐,这在他看来是光彩的事,却并不真实。然而,结果却是这样:德·诺普瓦先生得知我不认识斯万夫人却又很想跟她认识,就不对她提起我,科塔尔是她的医生,听到布洛克说她跟我很熟,又很喜欢我,就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在见到她时,说我是可爱的男孩,跟他关系很好,这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对他来说却十分光彩,出于这两个原因,他决定一有机会就立刻跟奥黛特谈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