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花季少女倩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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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斯万夫人周围(11)

然而,吉尔贝特仍然没有重返香榭丽舍大街。可我却需要见到她,因为我连她的相貌也想不起来了。我们观看自己的心上人是用探索、焦虑和苛求的目光,我们期待的话会使我们对第二天的约会产生或失去希望,而在这话说出之前,我们想像的快乐和失望,如不是同时出现就会交替出现,由于上述原因,我们在看到心上人时,注意力游移不定,无法得到对方十分清晰的形象。各种感官同时进行活动,试图单单用目光来认识目光看不到的事物,这种活动对一个活人的千姿百态、各种味道和运动,也许是过于宽容,而一般来说,我们如果不爱此人,就会使其固定不变。相反,我们钟爱之人千变万化;我们总觉得心上人的一张张照片都没有拍好。我真的已经忘记吉尔贝特的相貌,除了她容光焕发的美妙时刻:我只记得她的微笑。我无法见到这张心爱的脸,我竭尽全力想回忆起来,却恼怒地看到记忆中极其确切地勾画出两张毫无用处却又使人印象深刻的脸,那就是木马管理员和麦芽糖女商贩的脸。就是如此,人们在睡梦中也无法见到心上人,却在梦中不断遇到许多醒着时看到就已难以忍受讨厌鬼,感到十分恼火。他们无法想象出使他们痛苦之人的模样,就几乎要因为不感到痛苦而责备自己。我即将认为我无法回忆起吉尔贝特的相貌,我已把她忘记,并且不再爱她。【152】

最终她回来了,而且几乎每天都来玩,使我有了想在第二天得到即向她要的新东西,每天都以这种方式使我的爱情日新月异。但是,有一件事再次突然改变了每天下午将近两点时我的爱情问题提出的方式。是斯万先生发现了我写给他女儿的信?还是吉尔贝特为使我多加谨慎,在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才把早已存在的状况如实告诉我?我跟她说,我对她父母十分赞赏,她听了露出含糊和迟疑的表情,使人感到神秘莫测,当你跟她说起她要做什么事、买什么东西、看望什么人时,她就会显出这种神色,并突然在最后对我说:“您知道,他们对您不欣赏!”然后像水中精灵般溜走——她就是如此——并大笑起来。她的笑跟她说的话并不合拍,往往像音乐那样,在另一层面描绘出一个不可见的表面。斯万先生和夫人没有叫吉尔贝特不要再跟我一起玩,但据她认为,他们情愿希望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他们不赞成我跟她交往,觉得我的品德并不高尚,并认为我对他们的女儿只会产生不良影响。斯万认为我像那种寡廉鲜耻的青年,在我的想象之中,这种人厌恶他们喜欢的姑娘的父母,他们对她的父母当面大拍马屁,一转身就跟她一起进行嘲笑,并叫她别听父母的话,甚至不让她父母见到她。与这种形象(极其卑鄙无耻之徒也不会把自己看成这样)完全背道而驰的,则是我心里对斯万的热烈感情,我毫不怀疑,只要他觉察到我的感情,他一定会懊悔不已,并感到他对我的看法就像司法错误一样严重。我把自己对他的种种感情,斗胆写成一封长信,交给吉尔贝特,请她转交。她欣然同意。唉!他却因此把我看成伪君子,而且超出我的想象;这种感情,我在十六页信纸上作了如此真实的描述,却使他疑虑重重:我写给他的信热情而又真诚,如同我对德·诺普瓦先生说的话那样,但同样不起作用。第二天,吉尔贝特把我带到一条小路上,我们在月桂树丛后面的两把椅子上坐下,这时她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据她说,她父亲在看信时耸了耸肩,并说道:“这些话都没有意义,这只能证明我看得多么准确。”我自知动机纯洁、心地善良,因此感到气愤,我的话竟对斯万的荒谬错误没有丝毫的作用。这是个错误,我当时对此深信不疑。我感到,我如此准确地描绘我宽宏大量的感情中某些不容置疑的特点,但斯万却未能根据这些特点立刻看出我的这种感情,没有来向我道歉,并承认自己的错误,由此可见,这种崇高的感情他从未有过,所以对别人的这种感情也无法理解。

然而,也许斯万只是知道,宽宏大量往往仅仅是我们自私的感情在尚未被我们命名和分类时在内部所呈现的面貌。也许他把我向他表达的好感只是看作我对吉尔贝特的爱情的结果——以及热情的确认——我以后的种种行为,必然取决于这种爱情,而不是取决于我对他那占据次要地位的崇敬。我对他的预卜先知无法同意,因为我还不能把我的爱情从我自身中分离出来,使它回到爱情的总体之中,并用实验的方法推测其种种后果;我感到绝望。我必须离开吉尔贝特一会儿,因为弗朗索瓦丝在叫唤我。我得要陪她去一座围有绿色栅栏的小屋,这小屋很像现已改作他用的巴黎旧时入市税征收处,屋内在不久前安装了英国人所说的lavabo(盥洗室),法国人崇英媚外,又一知半解,称之为water-closets。我在门口等弗朗索瓦丝,那里的墙壁潮湿、古旧,散发出清凉的霉味,刚才吉尔贝特转述斯万的话使我心事重重,这种气味却使我顿时轻松起来,并使我心里充满乐趣,这乐趣跟其他乐趣不同,不是使我们更不稳定,无法留住和拥有乐趣,而是恰恰相反,这乐趣坚实稳定,能作为我的支柱,而且美妙、安定,富有持久的真实性,尚未得到解释但确实可靠。我真想象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散步时那样,试图洞晓我感到的那种印象的魅力,并纹丝不动地待在那里询问这古老的气味,这气味不是要我去享受它外加给我的乐趣,而是要我深入到它并未向我揭示的真实之中。这时,小屋的经营者,一位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头戴红棕色假发的老夫人,开口对我说话。弗朗索瓦丝认为“她家里非常不错”。她家小姐嫁给了弗朗索瓦丝所说的“富家子弟”,因此她认为跟工人有云泥之别,犹如圣西蒙【153】认为公爵跟“出身下层民众”【154】的人有高下之分。看来这位经营者在干这一行之前曾有过不少挫折。但弗朗索瓦丝说她肯定是侯爵夫人,属圣费雷奥尔家族。这位侯爵夫人叫我别站在阴凉之处,甚至打开一间厕所的门,并对我说:“您进来吗?这间很干净,对您免费。”她这样做也许只是跟古阿施糖果店【155】的那些小姐如出一辙,我们去订糖果甜食时,她们就在柜台上的钟形玻璃罩里拿出一块糖给我吃,可妈妈总是不准我拿;她也许像花店老妇那样另有图谋,妈妈让她在“小花坛”里放满花,她则给我一朵玫瑰,并转动着温柔的眼睛。不管怎样,即使侯爵夫人有恋童的嗜好,向他们打开这种立方形石建筑——男人在里面蹲着如同狮身人面怪物——地下墓室般的大门,她看来也并非希望用慷慨的举动来腐蚀他们,而是乐于向所爱之人显示一种徒劳无益的慷慨,因为我从未看到她有别的顾客,只看到公园里老护林员的光顾。

过了一会儿,我在弗朗索瓦丝陪同下,跟“侯爵夫人”告别,然后离开弗朗索瓦丝,以便回到吉尔贝特身边。我立刻就看到了她,只见她坐在月桂树丛后面的一把椅子上。坐在那里是为了不让她那些女友看到:她们在捉迷藏。我走到她身边坐下。她头戴扁平软帽,在眼睛上方压得低低的,使目光如同在“窥视”,显出沉思般的狡黠,我在贡布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目光就是如此。我问她是否能跟她父亲当面解释。吉尔贝特对我说,她曾跟父亲提起过,但他认为没有必要。“喏,”她补充道,“把信拿去,我得去找他们,因为他们找不到我。”

这封信言辞恳切,斯万却未能信服,真是神经太不正常;不过,如果他在我尚未收回这封信前来到此地,他也许会看到自己没有做错。我走近吉尔贝特时,她坐在椅子上往后仰,并叫我拿信,却又不递给我,我感到自己被她的身体所吸引,就对她说:【156】“好吧!您就别让我拿到,看看谁的本领大。”【157】她把信藏到背后,我就把双手伸到她脖子后面,撩起她垂在肩上的辫子,她辫子垂肩,也许是她仍在这种年龄,也许是她母亲希望她做女孩的时间更为长久,以便使自己青春常驻;我们弯曲着身子,你争我夺。我想要把她拉过来,她则拼命抵抗;她因用力而面颊发热,变得又红又圆,如同樱桃;她嘿嘿地笑着,仿佛我胳肢了她;我用双腿把她夹住,犹如想攀爬一棵小树;在这体力锻炼般的争夺中,我肌肉的运动和游戏的热情使我产生的气喘几乎没有增加,而我却扩散了自己的乐趣,如同因用力而挥洒的几滴汗珠,不过我甚至无法停留片刻以品尝这乐趣的滋味;我立刻把信抢到。于是,吉尔贝特善意地对我说:【158】“您要知道,只要您愿意,我们还可以争夺一会儿。”【159】也许她模糊地感到,我的游戏除了我明言的目的之外另有目的,但她又并未发现我已达到这个目的。而我因担心她发现这点(片刻之后她因害臊而做出一个后缩和克制的动作,使我感到我这种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就同意继续争斗下去,以免她认为我只有这一目的,既然目的达到,就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

回家途中,我突然看到并想起一幅图像,这图像此前一直隐藏着,是围有栅栏的小屋那似乎带有煤炱味的清凉味使我接近这图像,却又不让我看到并认出它。那就是我外叔公阿道夫在贡布雷的小休息室的图像,那里也散发出同样好闻的潮气。但我当时无法理解、到以后才设法弄清的是,为什么我想起一幅微不足道的图像会感到如此高兴。此时此刻,我感到自己确实应该被德·诺普瓦先生瞧不起:我在此之前最喜欢的作家,一直是他所说的普通“吹笛手”,而我真正感到欣快,不是因为某种重要的想法,而是因为一种霉味。

从某个时间起,在一些家庭中,香榭丽舍大街的名字一旦被客人说出,当母亲的就会显出不怀好意的神色,仿佛她们见到一位名医,并曾多次看到他作出错误诊断,因此无法再相信他;她们肯定地说,那里的公园无益于儿童,在那里玩过的孩子不止一个喉咙痛或出麻疹,还有不少发了烧。妈妈的几位女友见她仍然让我去那里,虽然没有对她的母爱公开表示怀疑,至少是在抱怨她不够理智。

神经官能症患者也许跟我们习惯的说法不同,极少“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们在自己心里听到许许多多事情,但后来又发现自己不该对这些事惊慌失措,最终就不再去注意任何事情。他们的神经系统常常对他们大叫“救命!”,仿佛身患重病一般,实际上只是即将下雪或是将要搬家,因此他们养成习惯,不再去注意此类警告,犹如战斗热情高涨的士兵,对这种警告往往视而不见,即使命在旦夕,也还能像身强力壮之人那样存活几天。一天早上,我身上同时有平常种种不舒服的感觉,对这些感觉在体内保持流通,我的思想总是毫不在意,就像不会去注意血液循环那样,我敏捷地奔向餐厅,见我父母已端坐桌旁,我像平时那样心里在想,身上发冷并不说明应该取暖,而是说明受到训斥,而肚子不饿则说明将要下雨,而不是说明不需要吃饭,一面在桌旁坐下,但当我把美味的排骨吃了第一口之后,却感到恶心和头晕,只得停下不吃,这是开始生病时作出的焦躁不安的答复,我对这疾病无动于衷的冷漠,掩盖了疾病的症状,并使其推迟出现,但这疾病仍坚决拒绝我无法吞咽的食物。于是,在这同一时刻,想到家里发现我生病就不会让我出去,我如同伤员有自卫本能那样有了力量,艰难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量出自己有四十度高烧,然后做好前往香榭丽舍大街的准备。我的思想通过将其包裹的有气无力、易被渗透的身体,微笑着前去跟吉尔贝特玩一次捉人游戏,并想要得到十分美妙的乐趣,一小时之后,我勉强支持下来,但很高兴能待在她的身边,并还有力气来品尝这种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