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这边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序二(2)

《所多玛和蛾摩拉(三)》(第二部):《阿尔贝蒂娜失踪》(这一卷如同前后两卷,是在作者身后发表,起初是写在几本练习簿上的长稿本,卷名暂定为《女逃亡者》,后又在1986年发现大量删节、并未完成的稿本,题名为《阿尔贝蒂娜失踪》,这个稿本是普鲁斯特在去世前几天完成的。这后一个稿本虽说极不完整,却引起专家的争论。在目前的版本中,我们对这一问题作了阐述,并在同一个文本中标出这两个稿本。下面的内容提要是根据长稿本而作。)

主人公既想叫阿尔贝蒂娜回来,又不想再见到她,他求助于圣卢,用种种办法叫她回来,却又写信给她,说要跟她一刀两断。但阿尔贝蒂娜从马上摔下来给撞死了。主人公感到十分痛苦,就回忆起他跟这姑娘一起度过的时光。然而,嫉妒却在伤感中产生,他于是进行调查,以了解他女友的真实生活。他调查发现,阿尔贝蒂娜是同性恋,但并未得到证实。遗忘渐渐产生;他热烈追求一位陌生姑娘,这姑娘竟是吉尔贝特·斯万,这时他获悉阿尔贝蒂娜曾准备结婚,他以前却并不知道;他跟母亲一起游览威尼斯,在卡尔帕乔的一幅画中看到福尔图尼设计的连衣裙,即他送给阿尔贝蒂娜的那种,但并不感到十分激动。在从威尼斯回来的火车上,他获悉两桩不符合社会准则的奇特婚事。他在贡布雷再次见到吉尔贝特,她这时已是德·圣卢夫人,她对他承认,他以前在斯万家这边散步时,她曾爱上他。她还对他说她丈夫对她不忠,是因为爱上其他男人。

《重现的时光》(这最后一卷在几本练习簿上并不完整,其中添加众多补充,并贴上许多补充的纸条):叙述者在离开吉尔贝特的居住地之前,读了龚古尔兄弟写的关于维尔迪兰夫妇的未曾发表的日记片断。阅读日记使他对文学更加失去信心。在疗养院住了几年之后,他在大战期间重返巴黎;他重返维尔迪兰家寻欢作乐的社交界,同时把时间用于评论当时的形势。圣卢在前线作战勇敢,但在休假回来时常去同性恋打炮屋;他最后在战斗中阵亡。夏吕斯思想堕落,是亲德派,并利用一切机会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莫雷尔开了小差。战争结束后,主人公又在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去参加盖尔芒特新王妃举办的下午聚会,这新王妃正是维尔迪兰夫人,她在丈夫去世后改嫁亲王。许多意外的感觉使他产生无意识回忆,就像过去的小马德莱娜蛋糕那样。他在亲王的书房里等候乐曲演奏完毕,感到无意识记忆能向我们揭示永恒的真实。他发现文学中风格的作用和隐喻的重要性,并发现亲身体验的经验占据首要地位。然后,他在客厅里看到,他早已认识的那些客人,面貌都有很大改变,如同化过妆一般。许多人的社会地位有了变化:贵族阶级地位下降,大资产阶级站到了舞台前面。主人公认识了吉尔贝特的女儿德·圣卢小姐,小姐芳龄十六,身上汇集了斯万家这边和盖尔芒特那边。现在,他准备用自己的经历写一本书,把流逝的时间看作各种事件和人物之间关系的总和。在他这个病人看来,时间也在催促他写作,即用一个个并列的片段写成一部巨作,像一座大教堂,或像一条连衣裙……并记载在时间之中。

主人公启蒙式的探求

从以上内容提要中可以看出,这部作品的特点不是其情节的曲折。它的特点首先是,普鲁斯特第一次把法国小说的主要部分置于过去属于诗歌和宗教的领域:寻找关于世界的主要真理,启蒙式的学习。叙述者在小时候受到的召唤,来自阅读、艺术作品、戏剧、自然景色、刚产生的性欲以及在散步中发生的偶然事情。后来,对他的其他召唤来自他想去的城市和地方,来自有些人的著名姓氏,来自女性的美、少女、绘画、音乐、社交活动、军事艺术、文学巨著、现代发明创造以及模糊的回忆。其中有些召唤以谜一般的形式出现:夏吕斯的个性、(他外婆、贝戈特、斯万和他自己的)死亡、阿尔贝蒂娜的真相、同性恋、心灵的间歇、嫉妒、残酷、忧伤、遗忘以及圣卢的双重人格。同时,与这些问题同时出现的是一些符号,这些符号起先模糊不清,对它们的解码是叙述的动力:这是社交活动的符号、爱情的符号、印象的符号和艺术的符号。要弄清前两种符号依然陷入僵局,但来自印象和艺术的符号终于在最后的顿悟中得到了解释。这种探求经受了考验和屈辱:感到失望是因为名称在想象中要比它们表示的人和地方更为丰富,是因为贵族阶级受人阿谀逢承,却只能表现出平庸的个性,是因为旅行使人感到的兴奋,还不如对火车时刻表进行的遐想,是因为恋爱每次都会失败,是因为友谊会被背弃。好几位主要人物是小说主人公的启蒙者:斯万是艺术爱好者,但去世前并未写出著作,也并不知道樊特伊的奏鸣曲本来可以使他涉足一些艺术问题;夏吕斯男爵经历了社交界地位的下降,变得年老糊涂,也没有留下任何著作,只是把七重奏看成使他保护人莫雷尔地位上升的一次机会。只有主人公一人会得到永福,方法是写出一部作品,内容是回顾他自己的一生。

这部作品从头到尾都使用人称代词“我”(“斯万之恋”除外),使读者看到一种始终在场:小说主人公在场,他一生的各个阶段经历了种种事件;叙述者在场,叙述者是主人公后来变成的,跟主人公保持着不同的距离。这叙述者是不知疲倦的评论者,他分析种种事件和性格,从中得出普遍性的教盖,然后在最后顿悟时把这些事件和性格集中起来;他采用一种说教的语调,以提出在他看来无可置疑的真理。因此,读者在所有情况下都作为信息的接受者被牵连进去。他很快感到自己在作者身旁,也在叙述者身旁,或者至少在询问,普鲁斯特是在何种程度上存在于他的作品之中。今天,我们对这位作家及其书信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们更清楚地看出作者在跟我们捉迷藏。我们发现,《女囚》中阿尔贝蒂娜的“俘获”,《阿尔贝蒂娜失踪》中她的逃跑,对她的寻找,她的死亡,以及主人公的忧伤和遗忘,在很大程度上是从普鲁斯特跟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内利的恋爱中吸取的灵感。在《女囚》中,普鲁斯特还把他自己的名字马塞尔赋予小说的主人公,虽说他对这种做法有所保留。他让贝戈特在弗美尔的《代尔夫特小景》前死去,这幅画跟他在小说中提到的所有的绘画作品都不相同,而且最受他赞赏,因为他认为这幅画是“世界上最美的画”,他去看过两次,都由他喜爱的人陪同前往。在《驳圣伯夫》中,也就是在刚开始撰写这部小说时,普鲁斯特强调要区分两个我,即个人的“我”和作家的“我”。然而,他在《重现的时光》中宣称:“我经验的材料将成为我作品的材料”,那么,又怎么会不想到,叙述者就是普鲁斯特的代言人呢?总的来说,作品跟作家的生活保持着变化不定的关系,有时关系相当直接,但并非是生活的翻版。自传的成分是必需的,因为它提供生活的经验,即真实的保证,但它已经过深刻的改造。因此,“贡布雷”对我们叙述的童年,是经过重新构思的童年,贡布雷被描写为扎根之地,而普鲁斯特只是在伊利埃作了短期逗留;由于到很晚才对这个地方作出系统的改造,使其跟实际地貌大相径庭,梅塞格利兹这边和盖尔芒特那边才变得截然不同;普鲁斯特不是像小说主人公那样,是在暮年才开始写作,而是从高中起就开始写作;这个人物是通过美学的构思,才得益于社交界启蒙者(斯万、夏吕斯、圣卢)和艺术界启蒙者(贝戈特、埃尔斯蒂尔、樊特伊),但他们只起到补充的作用:显然,真实的生活中不会提供如此良好的条件。

对社交界和艺术的看法

普鲁斯特对现实、社交界和艺术的看法,已在他于1895年至1900年间撰写、但后来被他放弃的小说《让·桑特伊》中详细提出。他在初次尝试写作重要的小说(后被称为《驳圣伯夫》)时(1908年至1909年),对这种看法加以发挥,并在1910年至1911年撰写的《重现的时光》的初稿(1982年以《盖尔芒特王妃府的下午聚会》为题发表)中,使这种看法具有完整的形式。这种理论首先出现在最初几本练习簿手稿中,以主人公和母亲的一次谈话的形式出现。它在其后的各部中出现,并在小说的定稿本中重现,但出现的各个片断相距甚远:跟贝戈特几次相遇,接触各种艺术作品,跟阿尔贝蒂娜的数次文学谈话,对阅读某些作品如龚古尔兄弟《日记》的思考,最终在盖尔芒特王妃府的下午聚会时。作家总想指出他对理论基础的重视,这种理论基础在《在斯万家这边》中还相当罕见,但他在其后几卷中进行宣布。他把理论分散各处,避免在一处大量出现,这样就不会像在送人的礼品上贴上价格标签那样令人难堪。

他的心理学内容涉及记忆、睡眠、梦、习惯、神经系统功能紊乱,是通过大量阅读获得的知识(普鲁斯特的父亲和弟弟都是医生),他阅读的有里博【8】、埃尔韦·德·圣但尼、皮埃尔·雅内【9】、比内、布特鲁【10】、莫里以及索里埃大夫的著作,他曾在一段时间里请索里埃大夫看病。美学和普通哲学的内容,则跟塞阿耶【11】的思想相同,他曾在巴黎大学听过他的课,并踉叔本华【12】的思想相同;他们使他把艺术看作人类最高雅的活动,把音乐看作最重要的艺术。他对英国美学家罗斯金作了很多研究,并对其十分欣赏,他在1904年和1906年翻译了他的两本散文集,即《亚眠的圣经》和《芝麻与百合》,但他反对罗斯金提倡的直接接触艺术作品的方法,认为这种方法是偶像崇拜。他通过奥斯卡·王尔德了解到沃尔特·佩特【13】。但他在书信和手稿中都没有明确承认这两位作家对他的影响,只有罗斯金除外。相反,他在作品中对多名法国作家表示感谢,如塞维尼夫人、夏多布里昂、司汤达、巴尔贝·德·奥尔维利【14】、巴尔扎克、福楼拜、奈瓦尔和波德莱尔,并依稀显示圣西蒙、乔治·桑和各种同时代作家对他的影响,他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们进行模仿。他抨击某些作家,特别是圣伯夫,指责他对传记材料、轶事和谈话的偏爱,还抨击他认为属于“记录”文学或战斗文学的作家。他借鉴里夏德·瓦格纳关于艺术之间相互补充的想法,以及用主导主题创作的想法。更为独特的是他自己的隐喻理论,这种理论跟无意识记忆的理论同时使用,认为在时间和空间中分开的两种成分,能用思想使其接近,于是就产生一种本质和一种永恒的时刻。他对这种理论的实际应用,是使一个二元结构朝两个方向发展:有时两个不同的成分相互接近(如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中的海洋成分和大陆成分),有时叙述不断通过二分法来推进(如斯万的嫉妒预示小说主人公的嫉妒)。如果说他在评论建筑时还显示出书籍的影响,那么,他在绘画方面的爱好,则大多依据他对作品的观赏,作品有复制品,也有他在博物馆或富裕的收藏者家里看到的作品。

小说中使用的时间观,首先是不连贯的、空间化的时间观,这种时间是通过人物和情景的突然变化发现的:夏吕斯先是被看作奥黛特的情夫,后来发现是同性恋;贡布雷的“这边”和“那边”最后合在一起。这时间显然是失去的时间【15】,不仅因为是过去的时间,而且还因为是无用的时间,被消耗在无益的消遣、寻求失败的爱情、在上流社会社交界地位的提高以及随之而来的失望之中,这尤其像书中最后一个场景所显示的那样,这时,社会上的精英都已成了滑稽可笑的木偶。然而,这最后重现的时刻也是主人公刚找回时间的时刻,用的是两种办法:一方面,他知道无意识回忆能使他接触到一些处于时间之外并不再像万物那样趋于死亡的本质,即触及一种“纯粹时间”,在这种时间中,过去那些特出的时刻以及跟过去的时刻相关的现在的时刻得到拯救;另一方面,这些时刻的丰富多彩只有通过写一本书才能完全被展现出来,这本要撰写的书处于时间之中,如同人物的历史和写作的时间处于同死亡的斗争之中,这种斗争使作品的完成无法保证。因此,找回的时间既处于永恒的状态,又处于转瞬即逝的状态。时间之外则成了“被归并的时间”。

但是,《追忆似水年华》至少阐明了他自己的写作实践:“我就是这样写的”,这话有时是叙述者对我们说的,有时由普鲁斯特自己说出。“贡布雷”中关于马丹维尔两座钟楼的那页文字,是未来的叙述者的初次文学习作,具有印象派的技巧和隐喻的知识。对埃尔斯蒂尔绘制的卡尔克蒂伊港的描写,是把画家的隐喻用于文学作品。樊特伊的奏鸣曲,特别是他的七重奏,把音乐艺术当作文学的楷模,因为它们表达了内心深处的细微感觉,并使循环的主题在其中显现。最后撰写的几卷强调小说的这种自我回复,譬如《女囚》中描写阿尔贝蒂娜对冰淇淋赞扬的那段,可说是名副其实的自我模仿之作,还有贝戈特在临终前感到遗憾,认为他最后几本书枯燥乏味,也许普鲁斯特也是如此。其他一些段落表现出一种否定的反省,形式为陪衬文本,即必须避免的模式,如布洛克或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的文学见解,弗朗索瓦丝的“自然”诗歌和龚古尔兄弟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