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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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序二(1)

[法国]让·米【4】

徐和瑾 译

1921年,马塞尔·普鲁斯特在给保罗·莫朗的短篇小说集《温柔的储存》撰写的序言中洒脱地宣称,他更为迫切的工作是完成他自己的作品,而不是“为一位已经成名、不需要别人作序的作家撰写序言”。这句话我们用在他身上更加合适。现在,他早已名扬天下,对《追忆似水年华》评论的数量,也远远超过这部作品的篇幅。

与其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对作品的说明和解释,不如请他们直接阅读作品,让他们自己来领略这部作品的丰富多彩,并根据作者的建议,逐渐读出其中的魅力,这样是否更加有益?这种方法肯定最为恰当。然而,这对许多人来说依然困难,原因是时光流逝,文化环境已经改变;这种方法似乎供happy few【5】(幸运的少数人)使用,他们对书中描写的时代和社会了如指掌,了解艺术和文学的通史,读懂书中的和谐复合句不成问题。普鲁斯特这位作家被人广为引述,但大家对他却知之甚少,因为越来越繁忙的公众很少阅读他的作品,他们不知道书中对历史和文学的众多影射,也难以理解有些复杂的分析。因此,最近出版的那些版本往往加上众多注释、校勘。但在阐明细节问题的同时,今天还必须对这部作品提出更为普遍的问题,了解作家想要说出的主要问题,他想对我们现在的情况说些什么,以及他当时也许并未想到的问题。

因此,应该从哪一方面来涉及《追忆似水年华》?它是对一种社会的描绘,是一部心理小说、自传体小说、教育小说,是一部关于文学的著作,是一部象征主义作品,还是对同性恋的辩护?如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它依次是这样的作品,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普鲁斯特把它们尽善尽美地结合在一起,并把这部作品比作《一千零一夜》:作品以威胁人们的死亡为背景,这死亡每天都应避免,犹如苏丹新娘山鲁佐德所做的那样,他对我们讲述一个美妙而又复杂的故事,这故事不是把我们带到巴格达的条条小街或是撒马尔罕【6】的宫殿,而是把我们从一个法国村庄的一座座花园带到海水浴疗养地一家旅馆的条条走廊,从威尼斯的运河带到夜巴黎的阴暗街道,中间还有巴黎歌剧院的脚灯和贵族的沙龙。他让我们尾随一位主人公—叙述者,此人先是设法满足其赞叹的欲望,然后去发现生活的真相和意义。他请我们跟他一起参与不断更新的盛会,即感觉、智力和风格的盛会,并跟他一起痛苦和失望;我们可以说,他就像那位讲故事的苏丹新娘,“成功地钻研了哲学、医学、历史和美术”;他不断在叙述中加上美学或心理学评论,或是他感觉的表述。由于叙述的只是一个故事,包含着众多相互关联的层次,并朝着一个已宣布的结尾发展,因此,他对我们发出邀请,并非只是用几页的篇幅让我们得到消遣,而是让我们长时间跟他的小说待在一起,让我们受其熏陶。

我们的版本

上世纪80年代以来,法国国立图书馆购得普鲁斯特写在练习簿上的大量手稿,并让研究者参阅,新版本大量出版,其质量都比以前的版本有明显的提高。弗拉马里翁出版社的十卷本自1984年起陆续出版(首先出版《女囚》,是因为这部作品著作权期满的问题十分复杂),文本尽量做到准确无误,校勘时,特别在校勘作者身后出版的最后三卷时,校阅了练习簿手稿和打字稿,必要时查看作者修改的校样。我们希望这三卷的标点符号和文字编排能尽量符合普鲁斯特的原意。他加的标点符号比以前的版本要少得多,而那些版本之所以这样,是为了使文本符合学校中教授的语法规则。他依据的是惯用的语速,是用语调的转变而不是用停顿把句子的各个部分区分开来。同样,他不喜欢把他很长的和谐复合句分隔开来,因为他觉得这些句子必须这样长,他也不愿经常分段,把他的叙述弄得支离破碎;他的叙述主要使用插叙的变化,中间的间隔很长。另外,他要求——但从一开始起就未能如愿以偿—把对话之间的空白部分去除,以便使“话语更好地置于连贯的文本之中”。结果是文体风格极其协调一致,巨大的语流把事实、话语和思想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漫长的独白,读者将会在其中复原声调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文体风格极为现代。

这套书的每一卷都附有袖珍本所允许的详尽而又崭新的资料。注释对许多涉及历史、文明、作品产生和文字移动(因为普鲁斯特经常把一些文字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有时从一卷移到另一卷,或者到很晚才加上评论、离题话和提请注意)的问题作了确切的说明。另外,每卷还有引言、附录资料、对作品评价的简短材料、内容提要和作者生平年表,但篇幅不多,以免喧宾夺主,影响正文的阅读。我们必须考虑到,二十多年来,对普鲁斯特及其作品的了解进步神速。这种进步,我们尤其要归功于几部巨著,它们往往是集体撰写,如《普鲁斯特书信集》,菲利普·科尔布编纂(普隆出版社,共21卷,1970—1993年),然后是《普鲁斯特书信选集》,附有未曾发表的信件,弗朗索瓦·勒里什编纂(普隆出版社,2004年);《普鲁斯特书信总索引》,吉川一义主编(京都大学出版社,1998年);《马塞尔·普鲁斯特传》,让—伊夫·塔迪埃撰写(伽里玛出版社,1996年);《马塞尔·普鲁斯特辞典》这部巨作,阿尼克·布亚盖和布里昂·G.罗杰主编(斯拉特金出版社,2004年);《普鲁斯特的作品并未完成》,纳塔莉·莫里亚克·迪耶尔著(尚皮翁出版社,2005年);2008年开始整理出版《追忆似水年华》练习簿手稿1至75号,每本练习簿印两卷,一卷是手稿影印本,另一卷整理成印刷文字【7】。另外有许多高质量的论文和论著,内容主要涉及时间、互文本、讽刺、宗教词汇的使用,还有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

文学志向的故事

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位成年人,除了“斯万之恋”之外,他都用第一人称来讲述自己的生活。他讲的主要是他文学志向的故事,这志向在童年时代产生,因他忙于社交生活和爱情生活而变得淡薄,后来又逐渐确定下来。对外界几件大事的影射,使我们能大致确定这故事发生的时间:小说主人公大约出生在1880年,经历了第三共和国初期、德雷福斯案件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他最后决定写一部以他的回忆为基础的小说,时间大约在1919年。

下面是这部作品各卷的主要内容。

《在斯万家这边》“贡布雷”:叙述者回想起过去的岁月,他当时很早睡觉,患有失眠症,就回忆起他在一生中住过的各个房间,然后回忆起他整个一生。这样,他想起童年时代在贡布雷度假,想起他睡觉时的“悲剧”,想起幻灯机映射的图像,斯万先生的来访,请母亲晚上来抱吻他的无法忘却的场景。然后出现他成年后的一件往事,即小马德莱娜蛋糕的事,这蛋糕的味道,通过无意识记忆,使过去在贡布雷的事全部展现出来:这村庄及其居民,家庭和社会的习俗,在斯万家这边或在盖尔芒特那边的散步,植有英国山楂树的斜坡,他在那里首次见到吉尔贝特·斯万,樊特伊小姐参与的一个同性恋场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出现,主人公写的关于马丹维尔两座钟楼的第一页文字。他在回忆这些往事之后,在早上醒来。

“斯万之恋”:叙述者在贡布雷认识斯万之前好多年,斯万这位跟贵族交往密切的上流社会人士,在巴黎被引荐到维尔迪兰夫妇这个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社交圈子里,引荐者是半上流社会女子奥黛特·德·克雷西,她是维尔迪兰家的常客,而斯万则爱上了她。在维尔迪兰家以及后来在圣欧韦尔特侯爵夫人府,斯万听到樊特伊的一首奏鸣曲,这奏鸣曲后来成为他们爱情的“国歌”。但奥黛特看来青睐于德·福什维尔先生,斯万就感到嫉妒。他被排除出维尔迪兰夫妇的小宗派。他逐渐摆脱这个爱情。

“地方的名称:名称”:叙述者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讲述他旅行的梦想,以及他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旁公园里玩耍的情况。他当时爱上了吉尔贝特·斯万。

《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这一章本应是《在斯万家这边》的结尾,但因第一卷过长而被删去):主人公结识卖弄学问的大使诺普瓦,观看了贝尔玛演出的《淮德拉》,跟作家贝戈特共进午餐,但这三位都因不同的原因使他感到失望。吉尔贝特对他的追求感到厌烦,而在这时,斯万夫人(即过去在“斯万之恋”中的奥黛特)对他敞开自己的沙龙。他不再喜欢吉尔贝特这个姑娘。

“地方的名称:地方”:两年以后,他跟外婆一起去巴尔贝克的海水浴疗养地度假。他在海滨大旅馆的房间受到思想上的折磨。他外婆遇到她以前在寄宿学校的老同学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他们应邀跟侯爵夫人一起乘马车去兜风。他跟侯爵夫人的侄孙、当军官的罗贝尔·德·圣卢交了朋友,也认识了罗贝尔的舅舅夏吕斯男爵这个怪人。他结识画家埃尔斯蒂尔,画家在画室里接待了他,并向他介绍自己的画作。通过画家,他认识了前来度假的“一小帮”姑娘,其中一个名叫阿尔贝蒂娜,像运动员,样子傲慢,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应邀去她的房间,想抱吻她,但未能如愿。

《盖尔芒特那边(一)》:主人公的家搬到巴黎的一个套间,套间与盖尔芒特公爵的公馆相邻。年轻的主人公热情想象这贵族家族的姓氏的秘密。他晚上在巴黎歌剧院看戏时见到公爵夫人,夫人对他妩媚一笑。他立刻爱上了夫人。他上午散步时无法接近她,就决定采用迂回的战略,去东锡埃尔看望他的朋友圣卢,即公爵夫人的外甥,此时圣卢在那里的部队驻防;他想通过圣卢的关系得到盖尔芒特府的邀请。他在跟外婆通了令人不安的电话后回到巴黎,看到外婆病了。他认识了圣卢的情妇,即演员拉结,而实际上,他以前曾在一家打炮屋里见到过她。他出席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下午聚会”,首次进入上流社会社交界;德·夏吕斯先生提出要指导他的生活。有一天,他在香榭丽舍大街跟外婆一起散步时,外婆突然发病。

《盖尔芒特那边(二)》:外婆患病,不久去世。阿尔贝蒂娜在巴黎看望主人公:她有了很大变化,不再拒绝他跟她接吻并抚摸她。不久之后,圣卢休假回来,带主人公去饭馆,遇到他那些年轻的贵族朋友。他最终接到想往已久的邀请,去出席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举办的晚宴。主人公在那里遇到上流社会人士,听到公爵夫人的玩笑和公爵的俏皮话,但晚宴结束时,他对社交界感到失望,虽说他已成为主人的一位密友。晚宴后,他前往德·夏吕斯先生家,以转述晚宴的情况,但他跟男爵不欢而散。不久之后,他目睹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跟斯万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斯万对公爵和公爵夫人说,他已身患重病,不久将离开人世,但他们对此无动于衷。

《所多玛和蛾摩拉(一)》(原先发表在《盖尔芒特那边(二)》的结尾):叙述者回忆他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是同性恋,跟过去做背心的裁缝朱皮安是恋人。对这场景用很长的篇幅进行描写。在雄辩家那样的评论中,把同性恋的地位跟犹太人作了比较。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盖尔芒特王妃也邀请主人公参加晚会。好几位有名望的客人不愿把他这个青年介绍给亲王,但德·布雷奥泰先生做了此事。这次晚会使他被上流社会社交界完全接受;他从此接到各个沙龙的邀请。他第二次在巴尔贝克逗留。在旅馆的房间里,他突然痛苦地回想起(“心灵的间歇”)已经去世的外婆。他再次见到阿尔贝蒂娜,并跟她一起在周围地区游玩,但她的行为让人摸不着头脑,使他感到嫉妒。他们遇到夏吕斯,见他在追求一个名叫莫雷尔的军乐队年轻军人。他们去拜访维尔迪兰夫妇,维尔迪兰夫妇在拉斯珀利埃尔的花园住宅里接待许多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其中有德·夏吕斯先生、科塔尔大夫和布里肖教授。主人公对阿尔贝蒂娜感到厌倦,想跟她一刀两断。但是,在乘当地的小火车从拉斯珀利埃尔回去时,她跟他谈起樊特伊小姐及其女友,犹如谈到两位好友。他再次感到嫉妒:他说服这个姑娘跟他一起回到巴黎,并对他母亲宣称,他决定娶阿尔贝蒂娜为妻。

《所多玛和蛾摩拉(三)》(第一部):《女囚》: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阿尔贝蒂娜住在主人公在巴黎的寓所,他监视着她,同时又送给她许多礼物;但她在他身边,使他感到不舒服,因为她妨碍他工作,而她一旦想要出去,或仿佛在想念其他人,他就感到嫉妒。这时得知贝戈特在看画展时去世的消息,后来得知斯万去世。主人公独自前往维尔迪兰夫妇家,去听夏吕斯男爵为莫雷尔组织的音乐会,男爵对待客人的态度,如同真正的主人。他听到夏吕斯和布里肖长时间以渊博的知识谈论同性恋。对樊特伊的七重奏进行解释,这部作品使主人公深受感动,并因此得知生活因艺术而改观。音乐会后,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唆使莫雷尔跟男爵反目,男爵灰溜溜地走了。主人公回家后,阿尔贝蒂娜对他发脾气;从此,他们在生活中不断争吵,又不断重归于好。他想跟她分手,但当他准备这样做时,她已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