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顶天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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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母亲与雷神(2)

“最近我深深同情大哥。为了继承伟大父亲的衣钵,他是那么认真努力,偏偏弟弟们不是青蛙,就是傻子、长不大的小鬼,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

“幸好我不是长子。”二哥长叹一声,“如果我是大哥,一定会变成青蛙躲在井底。”

去年狸猫一族不论男女老幼,只要是有烦恼的人,都纷纷造访二哥居住的古井,一时蔚为风潮。

二哥以前还是狸猫时根本没人理他,在儿童广场游玩的小狸猫甚至还直呼他“傻瓜”。如今他变成井底之蛙告别狸猫一族,却突然备受关照,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命运女神的恶作剧。

究竟是谁先起头的,如今已不可考。当时一只只狸猫造访此地,在井边诚恳地低着头向二哥诉说心中烦恼。据说只要这么做,隔天一早便神清气爽,对改善便秘、养颜美容同样有效。如此不负责任的评价日益高涨,每晚都有迷惘的小狸猫来到井边一吐心中烦忧,一时之间门庭若市,最后甚至连天狗都来了。

访客个个舒颜展眉地离去,独留我二哥一人在井底闷闷不乐。

“他们打算用烦恼活埋我吗?”二哥微感恼火地说。

不过生性慵懒的二哥不久连生气都嫌麻烦,他索性左耳进右耳出,平心静气地听访客吐露心事。这也正是二哥可爱的地方。

在世间蔓延滋生的“烦恼”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无关紧要的事,二是无能为力的事。两者同样都只是折磨自己。如果是努力就能解决的事,与其烦恼不如好好努力;若是努力也无法解决的事,那么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是白费力气。不过,当人们还无法想通这一点时,便需要暂时消愁破闷,这时候二哥的古井便派上用场。

在井底倾听的不过是只青蛙,大家都清楚他无法解决问题,没人对他抱有期待,只是径自倾吐心事。正因打从开始便没有期待,也就无须担心会因为不灵验而感到沮丧。只要有机会畅所欲言,任泪水滑落,心里就会舒畅不少。因此,尽管二哥没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言,访客还是收获良多。

二哥以前曾这么说:

“不管是谁,都觉得对个空洞说话是蠢事一桩,如果没人肯倾听自己诉说烦恼便提不起劲,可是说给其他狸猫听又不好意思,人类和天狗就更不用提了。就这点来说,我已经半退出狸猫一族,是只遭人淡忘的冒牌狸猫,再也不可能从青蛙变回原形。他们也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在井底。我就像便利店那般方便,我判断,这就是我受欢迎的原因。”

“哥,你都没给他们建议吗?”我问。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我才不在乎。”二哥说,“况且,有时找不相干的人倾吐心事反而比较好,或许正因为这样,大家才往我这儿跑。”

“或许吧。”

“我总是对他们说:这事和我无关,真对不起。”二哥咕哝着说,“谁叫我只是只井底之蛙,连大海长啥样都不知道。”

“哥,你也不在乎老妈和我们吗?”

二哥略微不悦地应道:“我可没那么堕落。”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为难地补上一句,“不过,我毕竟只是只青蛙。”

“觉得牛肉饭美味的这份纯真之心,我希望永远不变。”我如此祈愿,吃完手上的牛肉饭,然后对着井底和二哥聊天。二哥和我感情原本就不错,当青蛙后变得更多话了。也许二哥很安于当只青蛙。

“你没有烦恼吗?”二哥问,“你从小就很少找人诉苦。”

“我完全没烦恼。我决定了,要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既有趣又快乐。”

“你和海星还顺利吗?”

“她跟我无关。”

“用不着瞒我,有心事大可跟可靠的哥哥倾吐……虽然我只是只青蛙,不过我可告诉你,嘲笑青蛙的人往往会因为青蛙而尝到苦头哦。”

“这桩婚事是老爸擅自决定的,况且夷川家的人已经取消婚约了。”

“听说你们还会见面。”

“哼,我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我连她的脸都没见过呢。”

“你们俩这么娇羞啊,听了连我这只绿蛙都脸红了呢。”

“尽管用那些色情幻想填满你的脑袋吧。事情可不像哥想的那么美好,要是夷川叔叔成了我岳父,金阁、银阁那两个傻气双胞胎成了我大舅子,那可真是人间炼狱啊。”

“嗯,换作我,一定会躲到井里去。”

“不管发生什么事,哥都会躲在井底啊。”

“真是辛苦你了,不过这毕竟是老爸的决定。”

“你这样说,也太难为我了。”

“我想老爸自有他的考量。”

“不,也许他只是想让他们走私伪电气白兰给他。”

“怎么可能,老爸再怎么嗜酒如命也不至于这么做吧。”二哥面带愠色地说。

在京都无人不晓的伪电气白兰,在狸猫一族颇受欢迎,据说也有不少人类爱喝。这款秘酒是仿造东京浅草从大正时代起一直流传至今的电气白兰,在夷川发电厂后面的工厂暗中制造,夷川一族握有制造秘方,制造、销售全由他们一手包办。夷川家的首领、如今号称“京都大头目”的夷川早云,是从下鸭家入赘到夷川家的,他是我父亲的弟弟。

夷川家原本是从下鸭家分出去的一支,但两家的关系向来不睦。为了缓和长久以来的对立,一直有人苦思良方;而建议早云入赘到夷川家,便是其中一个方法。无奈早云向来仇视下鸭家,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在那之后下鸭家更是吃足了苦头。

父亲过世后,两家对立日益严重。早云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视下鸭家为敌,分别名叫夷川吴二郎和吴三郎,绰号“金阁”、“银阁”。我和那两兄弟同在红玉老师门下学艺,然而关系形同水火。我实在不懂父亲为何会挑他们的幺妹当我的未婚妻,这决定未免太荒唐了。附带一提,“海星”这个一点也不适合狸猫的怪名字,是我父亲取的。

父亲死后,夷川早云单方面取消我与海星的婚约,惹得母亲勃然大怒。

母亲很中意海星,当时她的怒火非同小可,可说是怒发冲冠。她对登门拜访的夷川早云怒喝一声:“去死吧你!”如同字面上形容的,将他踹出纠之森。然而早云依旧一言不发,脸上挂着低俗的冷笑径自离去。对我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而在那之后,下鸭家和夷川家正式断绝来往,直至今日。

“说起来真是蠢事一桩。”二哥说,“这种争斗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要是老爸还在,才不会让早云这么嚣张。”

“的确,如果老爸还在,应该会处理得更妥当。”

“哥,我一直在想,老爸的死该不会是夷川干的吧?”

我说完后,二哥保持沉默,久久未出声。

“哥,怎么了?”

“别胡说。”二哥以不像平日的严肃口吻说道,“要是因为口无遮拦又惹来麻烦,那才真是蠢呢。”

我沉默无语。巷弄间传来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声响。

“每年盂兰盆节,我总会想起老爸。”二哥感触良深地低语,“今年的‘五山送火’,你们也会派出纳凉船吧?虽然我是只青蛙,没办法一同乘坐……”

“船的事大哥似乎正在安排,不知进行得顺不顺利。”

“对了,去年船被烧毁了。”

“想到就一肚子火,都是金阁、银阁那两个家伙干的好事!”我在井边气得直跺脚。

“算了,看开一点吧。如果是老爸,一定会一笑泯恩仇。”二哥在井底遥想过去,“老爸过世时矢四郎刚出生,你刚进红玉老师的学校。”

“不知不觉,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老爸喝酒时总是在聊你的事,要是矢一郎大哥知道了一定很不甘心,所以我一直没说,其实老爸最看重你,他还曾请红玉老师特别关照你,说自己的孩子里就数你最像他。”

我鼻头微酸,在黑暗中轻轻发出几声呜咽。

“我说矢三郎,你还记得老爸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我不记得了。”

“我一直在回想老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始终想不起来。我一直很懊恼。”二哥说,“我真是个没用的儿子。”

父亲在世的时候,在“五山送火”那晚派出纳凉船是下鸭家的重要活动。每年盂兰盆节,祖先的灵魂会聚集在京都,我们得将他们赶回阴间去。我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也会住进阴间,成为被赶回去的那群亡灵之一。

幺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夏天,成了父亲的最后一个夏天。

我们家的飞天纳凉船“万福丸”披挂了许多装饰品,热闹地照亮古都的夜空。父亲变身成布袋和尚,说要让祖先看看才出生不久的白嫩可爱的弟弟,炫耀一下。我想起父亲站在船首的巨大煤油灯下,一脸嬉笑的模样。

和二哥一样,我也曾试着回想父亲生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然而他的死实在太过突然,我一直想不起来。不能说这样就是不孝,我认为二哥大可不必自责,毕竟我们谁都没料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宁静的寺院内,一只青蛙和一只狸猫落寞地垂首不语,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中。

蓦地,二哥以确信的口吻说道:“喂,看来有大人物要来了。”

“是谁?”我吃惊地反问。

二哥回答:“我的屁股痒了起来,看来是雷神大人要驾到了。”

“糟糕!”

我在井边站起身,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覆满乌云,虽然还没听见雷声,但习惯在水中生活的二哥都这么说了,保准没错。

“谢谢你来看我。”二哥在井底吐着泡说,“老妈就拜托你了,谁叫我只是只青蛙。”

还没来得及听二哥把话说完,我已迈步狂奔。

来到八坂路时,一阵冷彻肌骨的强风吹过。

“去死吧你!”

母亲怒火攻心时,常会撂下这句重量级的狠话。

我们四兄弟也都效仿母亲,每当心头涌上怒火都会大喊一声:“去死吧你!”这句爽快否定对手一切的话语,我们用得可顺口了。

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这么说话,于是自我警惕,向我们阐述“爱你的敌人”的美德。只不过一遇上看不惯的家伙,她总是管不住自己,仍会以满腔怒火朝对方大吼:“去死吧你!”有时甚至不理会我们的制止,犯下差点让对方真的死去的暴行。这是母亲可怕的地方。她也是如此向我们阐述何谓“言行一致”的美德的。

然而胆识过人的母亲,对打雷却是畏如蛇蝎。

一旦打雷母亲便坐立难安,竖起全身狸毛,颤抖着四处寻找藏身之处。若不钻进纠之森深处一顶古色古香的蚊帐中,由我们兄弟紧搂着她,便无法平静。

每当听到雷声,我们四兄弟都会奔回母亲身边,像玩挤馒头游戏[5]似的全家挤在蚊帐里,每当闪电照亮四周,便能感觉到母亲身体发僵。当雷神大人威风凛凛地在天空奔腾,我们只能屏气敛息,静候他离去。

更令人担心的是,母亲只要听见雷声就会变回原形。

在出町一带名气响亮的黑衣王子,倘若在打台球时突然变成毛茸茸的狸猫,不管在人界还是狸猫一族,想必都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我踩着自行车,迅如疾风地穿过东大路。街灯照耀着云层底端。

我猜幺弟八成也正赶往出町柳,于是骑到一路从冈崎流向此地的排水渠时,便改向左走。

夷川发电厂位于这条排水渠沿岸,水门前沉静的琵琶湖沐浴在斑斓的街灯下,光滑如镜。白光下,对岸有个无比凄清的身影,那是致力于琵琶湖排水建设的北垣国道知事的铜像。我们昔日有位祖先,名叫下鸭铁太郎,听说他与北垣知事交谊深厚,彼此互称“铁少”和“阿国”。不过铁太郎是个大骗子,就连临终前也设局死后假装在世长达半年,我看这件事十之八九是唬人的吧。

我斜睨着水门,骑上排水渠上的小桥,目击了桥上发生的一幕。

桥中央一只小狸猫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看那屁股不住颤抖的窝囊样,我确信是幺弟。桥的北侧,有只印度象大小的巨型招财猫嚣张跋扈地挡住去路,目露凶光,瞪着不住颤抖的幺弟。

我可爱的幺弟竟遭一只目中无人的招财猫欺负!

拔刀相助是做哥哥的责任,于是我大喊一声:“下鸭矢三郎前来领教!”那只招财猫大眼滚动,望向了我。我丢下自行车冲上前去,幺弟马上死命往我臂弯里钻。我搂着蓬松柔软的幺弟,昂然而立地瞪着那只招财猫。

“哎呀,原来是矢三郎来了。”

挡住去路的招财猫说完,咧嘴而笑。每当他笑着鼓起胸膛,脖子上的木牌便随之晃动,只见上头以寄席体字形[6]写着“卷土重来”。

“咚”的一声巨响传来。另一只巨大的招财猫从天而降,落在我背后。这只黑色招财猫在断我退路的同时,压垮了我的自行车。他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块木牌,写着“樋口一叶”。

桥北是“卷土重来”,桥南是“樋口一叶”。连四个字是什么含义也不懂就这样挂在脖子上,把自己搞成蠢样十足的广告塔还自鸣得意,除了狸猫一族的傻瓜兄弟金阁与银阁,也没有别人了。他们喜欢奥妙的四字成语,并深信在身上装饰成语很帅气,可惜他们只知滥用,不懂含义。再说,“樋口一叶”根本就不是成语。[7]

“矢三郎,你弟弟丢下工作擅自逃出工厂。”金阁扬扬得意地训起话来,“是你们开口拜托,我们才让他到工厂见习。光是这样,就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没想到他居然擅自丢下工作,这让人怎么受得了啊!”

“哥,你说得一点都没错。”银阁在背后接话,“这让人怎么受得了啊!”

“能够无怨无尤完成自己的工作,才称得上独当一面。”从未完成过任何工作的金阁又说,“我本来不想插手,但下鸭一族的未来实在令人忧心啊。”

“哥,下鸭家全是些不成材的半吊子。”正是如假包换的半吊子的银阁在一旁附和。

“可不是嘛,次男是青蛙,三男是傻子,老幺也就这样了。我们夷川家要是不加把劲,狸猫一族的未来可就一片黑暗了。”

“哥,有你在一定没问题,你可是明日之星。”

幺弟吓得直发抖,连变身都忘了。我知道他一定是为了赶往母亲身边才离开工厂的。幺弟个性敏感,不善变身,只要稍受惊吓便会露出尾巴,因此被人取了一个不雅的绰号——“穿帮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