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顶天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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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母亲与雷神(1)

我族的血脉远从平安时代一路延续至今,这毋庸置疑。虽说是狸猫,我们可不是自己从樟树洞里蹦出来的软毛球,既然我有父亲,我父亲自然也有父亲。

就举我所属的下鸭一族和其分支夷川一族为例,我们的狸猫祖宗,早在桓武天皇迁都平安城时就跟着一起从奈良平群迁往四神[1]齐备的新天地。其实说穿了,他们不过是一群被人类饭菜羹汤的香味引诱、舍弃万叶之地的乌合之狸,没人拜托便擅自繁衍子孙,根本称不上什么“祖宗”。

从平安时代一路开枝散叶的血脉,紧紧束缚着我族。就连我这种“痞子狸”都无法轻易舍弃血缘这玩意儿,正因有这层血缘关系,族人间一点小小的争执也得斤斤计较,有时甚至还落得以血洗血的下场。

“血浓于水”这句话,实在令我不胜负荷。

我父亲名震京都,深受狸猫一族景仰,长久以来一直以他的威严掌管狸猫社会。然而遗憾的是,他已在数年前驾鹤归西。

我伟大的父亲留下了连同我在内的四个儿子。但很遗憾,父亲死时我们尚年幼,个个不成材,没人能继承先父衣钵,因此步上了成千上万拥有伟大父亲的孩子的悲剧后尘。

父亲亡故后,我们日渐长成。大哥生性古板,一到紧要关头便优柔寡断;二哥内向自闭,不理世事;我则像高杉晋作[2],凡事只讲求有趣;幺弟的变身术糟糕透顶,程度之差被评为“前所未有”。这些事传开后,世人一致认定:“这些孩子没人能继承下鸭总一郎的血脉,令人遗憾。”

听闻此事,大哥愤恨不已,跑到冈崎公园四处拆除缠在松树上的草席泄愤。他紧握右拳,喊道:“我一定要超越老爸!”二哥则说:“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径自在井底吐着气泡。我顶着圆滚滚的肚腩,专心品尝珍藏的美味蛋糕。幺弟虽缩成一团嘴里念着“妈妈,对不起”,但同样将蛋糕往嘴里塞。

不过,母亲丝毫不以为意。

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母亲丝毫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狸猫一族出了名的窝囊废。她深信总有一天,她的孩子都会成为足以继承亡父衣钵的伟大狸猫。正是这份毫无道理、无凭无据的信念,让她成功扮演了母亲的角色,也让我们得以做自己。

我父亲很伟大,但我母亲更伟大。

进入八月后连日艳阳高照,街上闷热不已。

不过我们一家居住的下鸭神社纠之森,还是凉爽宜人的。我和幺弟每天坐在流经纠之森的小河边泡脚,喝着以清水烧陶碗盛装的弹珠汽水[3],不然就是送便当和红玉波特酒到恩师红玉老师家。有时我也会做做白日梦,想象自己坐在冈崎图书馆的大书桌前,埋首于书籍,学习先贤的至理名言。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母亲便发火训人:“成天干这些事,人都变傻了!”于是我决定陪母亲去打台球。因为母亲发火的时候,大多是她觉得寂寞的时候。

加茂大桥西侧的咖啡厅楼上有家台球场,一对男女在此现身。由于两人气质与众不同,在这一带无人不晓。男子身穿黑西装,打着深红领带,头发梳理得服帖整齐,是个肤色白皙的美男子;女子一身白净胜雪,模样惹人怜爱,让人联想到养在深闺的富家千金。两人仿佛在演出宝冢歌舞剧一般,举止夸张造作。

描述得好像在谈论别人,其实那位大家闺秀就是我,而另一位举世罕见的摩登帅哥,则是我母亲。

绚烂华丽的宝冢歌舞剧!

我母亲从小热爱宝冢歌舞剧,即便到了今日,她只要有空便会搭阪急电车到圣地巡礼。不管是人类还是狸猫,一旦染上“宝冢病毒”,几乎可说无药可救,就算以最先进的现代医疗救治,也不可能完全根治。

因此打从开始我便死心断念,从没想过要剥夺母亲这项嗜好。自从父亲亡故,她的宝冢病日益严重,每到日暮时分,她便变身成衣着光鲜的宝冢风美男子,离开幽暗的纠之森,上街游荡。由于母亲总是变身成美男子,我们兄弟与她同行时大多会变身成可爱的少女。由于模样过于招摇,我们还曾在寺町路被京都电视台的人叫住,母亲得意扬扬地接受采访,我则是吓出一身冷汗。

就我所知,母亲应该没玩过台球,但没多久她便开始热衷此道,还因此结识了不少大学生和中年大叔。经过同好指导球技,如今她已打得一手好球。“优雅的台球最适合美男子。”一切都是母亲的刻板印象使然。

“黑衣王子”,就是母亲行走人界和狸猫一族的称号。

这名号似乎是她自己取的。

我变身成可爱少女,从台球场的窗边俯瞰黄昏时分的鸭川。横跨河上的加茂大桥,巴士和车辆闪着车灯穿梭其上。天上覆满云层,东山的天空如同渗进墨汁般昏暗漆黑。

母亲从刚才起便全神贯注于台球,不论她身子弯得多低,发型也不见一丝凌乱。我对台球没半点兴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望着专注于滚动小球的母亲。

“你又和弁天大人见面了吗?”母亲挥动着球杆说,“又干这种危险的事!”

“不会有事的,妈。”

“那人做事不按牌理出牌,你要是太大意小心被煮成火锅。人类老早就常把狸猫丢下锅,他们可比天狗和狐狸都要阴险歹毒呢。”

“可是,红玉老师拜托我这么做,我也没办法啊。”

“他也真是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执迷不悟。这种人最叫人头疼。”母亲长叹口气。

红玉老师迷恋上自己从琵琶湖畔掳来的年轻弟子弁天,然而弁天对他不屑一顾。老师的丑态早已在京都传开。

母亲一杆击出,五颜六色的小球四处滚动。在一旁看觉得简单,但实际却怎么都打不顺手。母亲曾经认真地教我打球,但我就是学不会,最近她似乎打算改教幺弟。

“盂兰盆节就快到了,得再派出纳凉船才行。矢一郎不知着手准备了吗?你听说了什么吗?”

“没有,大哥什么也没交代。”

“不知道准备得顺不顺利,我们已经没有‘万福丸’了。”美男子眉头微蹙,“他要是能找你商量就好了,真不该凡事都自己硬撑。”

我们一家每年都会在“五山送火”[4]那夜派出纳凉船。纳凉船的设计很特别,是以酒为燃料,翱翔于天际。搭船在夏日夜空吹着凉风,欣赏五山的篝火,是从父亲还在世时便一直延续至今的盂兰盆节的习惯,只可惜去年我们被卷进无谓的纷争,纳凉船泰半惨遭烧毁。以酒当燃料的飞船,可不是想找就找得到,大哥想必正忙着准备新船,但进展如何我一无所悉。

“大哥八成是讨厌倚赖弟弟吧。”

“你该好好和他相处才是。”

“我很爱大哥啊,他是个好人。”

“又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你这孩子真是的!”母亲瞪了我一眼,“矢一郎个性刚直,不够圆融,不懂得如何应付你这种个性古怪的人。你得让让他才行。”

“才不要呢。”

“你个性轻浮,倒是意外顽固,一定是像我。不过,顽固也要有个限度。”

不久,常和母亲一同玩台球的那群大学生走进店里。

我装出楚楚动人的可爱模样站在一旁,似乎令他们很不自在,于是我决定先行离开,去六道珍皇寺看二哥。

母亲和那群年轻人聊得正起劲,我将她唤到角落,附在她耳边低语,表明想去找二哥,母亲开心地笑着说:

“这样啊。那你就代替我去看看他是否还活得好好的。”

“妈,你也去看看他嘛。你一次都没去过吧?”

“因为他不希望我去啊。”

“才没这回事。”

“待在那种地方虽然是他的信念,但他也觉得无颜面对我。”母亲说完走回球友身旁,但途中又折了回来,“还有,回程你去一趟夷川的发电厂,去接矢四郎。他似乎已经受够了见习,你请他吃点好吃的吧。”

幺弟矢四郎前天起到夷川发电厂后面的伪电气白兰工厂见习。

“妈,今天天气不好,我看你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待会儿打雷,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

黑衣王子哼了一声,我目送她走向台球桌的背影。

黑衣王子那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在室内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个穿错服装、来错场所的怪人,一点也看不出是四只小狸的母亲,但她体内确实蕴藏了炽热的母爱。母亲真是不可思议,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我模样可爱地向那群学生行了一礼,逗得他们眉开眼笑,然后走下楼梯。

来到加茂大桥旁,我从娇小可爱的少女摇身一变,变成蓬头乱发、不起眼的男大学生。那是我平日在人类世界行走时的模样,因此其他人常叫我“萎靡大学生”。

我骑着自行车,在夜幕低垂的东大路往南而行。

我的目的地是位于建仁寺南侧的六道珍皇寺。二哥窝在珍皇寺内的古井里,年纪轻轻便过起隐居生活,时间已达数年之久。

二哥以“史上最没斗志的狸猫”闻名全京都。

从小他便极少在人前展现他深藏不露的“斗志”,也少与人往来,难得展现活力,族人几乎都把他当呆子看。

长大后他德行不改,只有在喝了酒后才稍替自己争回面子。每当黄汤下肚,二哥毫无斗志的模样顿时烟消云散,他会变身成最拿手的“伪睿山电车”疾驰在大路上,让那些沉迷夜生活的游人吓得魂飞天外。

听说父亲常邀二哥喝酒,怂恿他:“试试那招吧。”然后搭上二哥变身成的电车,在京都街头纵横驰骋,朗声大笑。父亲似乎很中意二哥的伪睿山电车绝技。

由于父亲四处找酒喝的日子多,二哥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自然也最长,父亲不让我们知道的另一面,二哥一定很清楚。从不喝酒的大哥对此非常嫉妒,二哥也知道。正因如此,父亲的死对二哥打击很大。父亲死后,他不再喝伪电气白兰,愈来愈无霸气可言。

有一次他严重消沉,喃喃说着:“呼吸真麻烦。”母亲听了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下鸭川。母亲因为父亲刚过世,情绪不稳定,竟亲手将孩子推入河里。但落水的二哥不慌也不乱,口中念着“游泳也麻烦”,竟一路随着水流漂到五条大桥底下,毫无斗志的模样实在令人哑口无言。那天,我和幺弟把一只卡在五条大桥桥墩下的落水狸猫捞起来,带回了家。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二哥决定不再当狸猫了。

我们以为二哥到底是疯了,慌得手足无措。然而二哥一旦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他不理会我们的恳求,离开了纠之森。

自此他变身成一只小青蛙,躲在六道珍皇寺的井底,再也没变回狸猫。我甚至忘了二哥当狸猫时的毛色。

这些年来,母亲从未探望过藏身井底的二哥,他们俩已经数年不曾交谈了。

祇园八坂神社一带弥漫着夜的风情。

热闹的灯火从八坂神社的石阶下沿着四条路一路绵延,往南延伸的花见小路上行人如织,我改走另一条行人较少的西斜小巷弄。从大路转进祇园,这一带的巷弄十分幽静,我踩着自行车,感到一家家餐馆的灯光散发着梦幻的迷蒙光芒飞快地流逝在身后。

沿着建仁寺的围墙走进暮色中的寺院,寺内宽广辽阔悄无人迹,钠灯的黄光自黝黑的松林间穿射而出。我穿过寺内,从南门来到八坂路。

顺坡而上,往东山安井的方向走,六道珍皇寺就位于南方的市街。眼下已过了参拜的时间,不必担心会被人瞧见,我越过砖墙绕往正殿后方的古井,透过盖住井口的木门,往井里窥探。

“哥。”我唤了一声。幽暗的井底传来仿如口吐泡沫般的细声应道:“是矢三郎吗?”我坐在古井外缘,朝井底凝望了半晌,始终瞧不见二哥的身影。不过我心念一转,反正就算看到也不过是只青蛙,无所谓啦。

“我今天要在这里吃晚餐。”

我坐在井边,吃起在八坂神社前的牛肉盖浇饭店买来的便当。

“牛肉饭很好吃吧?”二哥在井底感触良深地低语。

“哥,你都只吃虫子对吧?”

“既然当了青蛙,就该像青蛙一样生活。”

“虫子不会卡在喉咙里吗?”

“这里水多的是,不怕噎着。”二哥轻描淡写地回应,“不过,把大小适中的虫子一口吞下的那种顺畅感可痛快了。”

“看来你当青蛙已经当得炉火纯青了。”我大口嚼着牛肉饭。

入夜后的寺内静悄悄的,没人会到井边来。寺院位于巷弄深处,听不到大路上的车声。

两年前我得知,二哥当青蛙当得太像样,以致变不回原本的模样。这可悲的事实令我慌张不已,但二哥不当一回事地望着我,口吻不改平日的沉稳。我问他不难过吗,他只是应我一句:“得知无法恢复原形的那晚,我有些落寞,不过现在已经释怀了。”他也未免太容易释怀了!

我提议找外婆帮忙,她或许能治好,但二哥坚持:“如果要拜托那个坏心眼的臭老太婆,我宁愿当一辈子青蛙。反正我原本就不打算变回狸猫,这样正合我意。”

如此这般,二哥从容不迫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好久没来探望你,你一个人会寂寞吗?”我边吃牛肉饭边问他。

在井底的二哥似乎扑哧笑了一声。“大家一个个跑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哪有空寂寞啊。”

“有很多人来吗?”

“比去年少了些,但不时有人来。比起从前当狸猫,我现在的生活还比较热闹,感觉好像颠倒了。”

“那是你以前当狸猫时没有朋友的缘故。”

“……对了,前不久,难得连红玉老师也来了。”

“一定是找你倾吐爱情烦恼对吧?”

“他老念着‘我美丽的弁天啊’……我太震惊了,他昔日大天狗的威严究竟跑哪儿去了?得赶紧替他想想办法才行啊。”

“太迟了,老师这毛病一辈子都没药医了。”

“老师的爱情牢骚没完没了,我只好闷不吭声潜入水底,不久他便自己回去了。紧接在红玉老师之后,矢一郎大哥也来了。”

“咦,大哥也来了?为什么?”

“他好像有烦恼,但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可能原本想训你几句,但最后放弃了吧。”

“感觉不是这样。其实,他也有很多烦恼。”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