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都是宝
早在1979年,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流行病学家丽萨·伯克曼和莱昂纳德·塞姆(Leonard Syme)就发现,一个社区的社交纽带可以准确地预测该社区的死亡率。他们设计了一套标准化的调查,分析了调查的结果,取得了一个重大发现:根据一个人有意地跟他人面对面接触的次数,可以预测其寿命。他们调查了阿拉梅达县的将近7000个居民,结果发现,拥有稳固的面对面社交关系的人,更有可能活到老年:他们要么结婚了,要么经常与朋友和家人聚会,要么加入了某个宗教团体,要么会定期参加社交活动,比如合唱、爬山,或者桥牌聚会。31上述任何一个因素都能独立预测这些加利福尼亚人的死亡风险,不管他们的健康状况如何、贫富水平如何、身体是否强壮健康。更有意思的是,任何一条社交纽带都可以弥补另一条的不足,给你带来同样的保护。假如你没有幸福的婚姻,但是身边有许多亲密的好友,你的愈后可能仍然不错。假如你婚姻幸福,只是不能经常见到你的朋友,你和配偶的亲密关系也同样可以保护你的健康。什么人的生命最容易受到威胁?在多重社会维度上都断绝了人际往来的人——也就是最孤独的人。
现在让我们快进31年,来到2010年。犹他州杨百翰大学心理学家朱利安娜·霍尔特-伦斯塔德和她的两名同事调查了148项关于社交关系和死亡率的纵向研究——等于总结了大约309000人在7年半中的记录。这是一组规模庞大的数据。研究者在埋头梳理数据的时候,不无惊讶地发现:在这7年多的时间里,充分融入本地社区的人比生活孤立的人更不可能死亡,前者的死亡风险只有后者的一半。他们的发现与伯克曼和塞姆先前的结论不谋而合:同时拥有多种社交接触的人,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提升个人的生存概率——而且提升幅度不是一星半点儿,而是91%,几乎把他们躲过最后那颗致命子弹的概率翻了一倍。
问题并不仅仅在于你选择的生活方式。独居、结婚或者单身,这些都不是大问题。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通过多种不同的途径,融入本地的社区。拥有一段幸福的婚姻还不够,加入某个俱乐部或者小团体也不够。我们需要同时参加好几个这样的活动,跟好几位友人建立亲密的友谊。只有当你跟自己真正了解的人发生社交互动时,你才能产生归属感。研究人员把这类关系称为“自然发生的社交关系”(naturally occurring social relationships)。无论是支持团体、雇用护工或助理,还是非人物品,比如电子设备、神灵或者宠物,都不能给你带来有助于长寿的社交接触。32在这309000个研究样本中,拥有多种不同社交关系的人,比大幅度减肥、打流感疫苗、戒烟和呼吸无污染空气的人,更有可能长寿(见图2-2)。
图2-2 最有可能降低你的死亡概率的因素
一项针对现有研究成果的分析指出,最有可能降低你的死亡概率的因素是“社交互动”。
让我们暂且先回到撒丁岛内陆吧,再来谈谈詹尼·佩斯博士。我曾经提到过,他的家族里出了好几位寿命十分高的老人。他的叔祖父生于1893年,也就是柴油机诞生的那一年;死于2004年,也就是Facebook创立的那一年。他一共活了110岁零125天(见图2-3)。詹尼还有一位祖母,她以93岁的高龄去世;他还有一位叔叔,在2011年时以97岁高龄辞世。詹尼很清楚,“蓝色宝地”有各种利于长寿的自然条件,包括基因隔离、山地地形,还有饮食习惯。但是,他也特别强调了经常进行面对面互动的重要性。他认为,这是撒丁岛村落生活的核心所在。“每个人都和本地社区里的其他成员保持着密切的接触。我的叔祖父也不例外。他以前常常去拜访朋友和亲戚,他还特别喜欢在星期日去打猎,直到98岁的时候都一贯如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在那个年纪还能猎杀野猪。”詹尼的父亲直到105岁高龄依然维持着自己的社交圈子。他的方法是在乡间小路上散步,过去也一直如此。等到他散不了步了,他就搬到一个女儿的家里住,所有人都来探望他。“老人和最年长的人特别受到保护。他们被认为是家族的标志,代表了这个家族的韧性。”詹尼这样补充道。
图2-3 110岁的帕斯夸里·弗拉斯科尼(Pasquale Frasconi)和他的侄孙詹尼·佩斯博士一起散步
本地社区的成年人也希望在自己日渐虚弱的时候得到别人的关照,就像他们照顾自己的父母一样。不过,这里的人们还有另一种共识:一个活到了90岁,甚至100岁的人理应得到尊重,理应得到他人的顺服。其他人应当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服从他们的指教。虽然詹尼本人已经成了一位国际知名的学者,但是他现在仍然生活在距离自己的出生地不到100公里的地方,他经常找时间去拜访自己105岁的叔叔,跟他谈论政治。对他来说,维持这样的社交接触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在撒丁岛人看来,无论他们是不是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是不是居住在偏远的山村,他们都得跟年长的家庭成员保持密切的接触。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一种道德律令。
虽然这里的女性效应十分强大——女性比男性更有可能在自己家里照顾日渐衰老的亲戚,但是我也不由得想到了一个问题: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如果你有自己的工作,你怎么可能长期维持如此高水平的付出?“我们当然也要平衡自己的事业和家庭生活。”詹尼告诉我,“但作为一个撒丁岛人,我从来不曾忘记去探访我的母亲。她住的地方离我有70公里远,但是我在每个星期日都会去探望她。她现在已经有87岁了,但是精神非常棒。我跟她谈论我在大学里的工作,她总能给我提出很多有意思的建议。你知道,学术界有时候难免会发生冲突。我可以坦然跟她谈论这些问题,而她也总能告诉我点儿什么,比如‘你别总是跟批评你的人起冲突,跟大学打交道的时候也别那么苛刻’。我承认,她对于这类问题都有自己的心得。”他敏锐地注意到,成年的子女和日渐苍老的父母依然维持着亲密的关系,这是撒丁岛人的特质之一。他说的,其实是真正的互惠互利。照顾越来越衰弱的长者,已经不仅仅是一种道德上的责任。
一天下午,我见到了乔瓦尼·克里亚斯(Giovanni Corrias)。他是一位住在维拉格兰德的102岁高龄的单身汉。当时,他正坐在一把木摇椅上,周围环绕着一圈比他年轻不少的女性。65岁的玛利亚·克里亚斯(Maria Corrias)就是其中一位。她是他的侄女,在过去的23年里一直住在这里,跟他一起生活。另外,还有他25岁的侄孙女莎拉,还有几位访客:伊娃、我的翻译迪莉娅,还有我。玛利亚和乔瓦尼的客厅打扫得纤尘不染。我们坐在那儿,手里端着顶针般小巧的杯子,喝着意大利特浓咖啡。忽然之间,门铃响了,原来是他的弟妹登门造访,顺便带来了一些农产品。现在,屋子里一共有6位女士了。他肯定已经习惯了被女性围绕的感觉,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假装客套。
乔瓦尼叔叔的白衬衫和灰裤子都经过了仔细的熨烫。他的羊毛帽子底下隐藏着一对黑色的眼睛,始终充满警觉。他的态度很冷淡,可能还带了一点儿敌意。他简直是一个可以让谣言不攻自破的样板:你必须以积极的思维方式思考,才能延年益寿。
我问他,他觉得自己为什么能活这么久?他马上大发雷霆:“我为什么要死啊?”
玛利亚说:“他不喜欢这个问题。换一个吧。”
于是我问:“叔叔,那你长寿的秘诀是什么?是爬了一辈子的山呢,还是跟家人共度时光?是吹“苏里图”呢(sullitu,撒丁岛的长笛),还是喝本地产的红酒?”
“嗯,我确实喜欢喝红酒——没准太喜欢了。”他回答道,忽然又一语不发了。他阴沉地看了我一眼,生气地扭了扭下巴,突然大声说道:“没有人能知道我的秘密!”
真正的秘密就藏在他的基因里,也藏在村落的文化里。乔瓦尼叔叔出生在了这么一个特别的地方,因而算是个幸运的人了,女性家庭成员都把他称作“il tesoro”(宝石),认为跟他生活在一起,给予他关爱、陪伴和尊重是一件特别“gioia”(快乐)的事情。
我问他65岁的侄女玛利亚:“照顾这么一个脾气暴躁、性格孤僻的老人是否当真能带来快乐?你要确保他不会跌倒,你要为他准备他最喜欢的食物。你要在每天早上扶他坐到浴室里的一张特制的防水椅上,替他洗澡。你要仔细地拍干他身上的水,然后在102岁老人极易磨损的皮肤上涂抹厚厚的乳霜,还得好几种乳霜换着来……或者说,这只是你的责任?”
“不,不!我很乐意做这些事。”他的侄女坚持说,“你不明白。他是我继承的遗产。这个村子里的所有老人都是我继承的遗产。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充满爱意。”
我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这样的生活方式,真的能让你感到快乐吗?”
“当然!这样的生活当然不简单,需要做出很大的牺牲。但是我很乐意这么做。他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给予了我很多的帮助。现在我仍然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而且,我们的‘宝石’还健在!”
我又转向她的侄女莎拉——这位一头黑发、年轻漂亮的姑娘,手里拿着一部手机。“你觉得怎么样?你也会为年老的父母和阿姨、叔叔们做这样的事情吗?”
“当然,我当然会。”她回答道,“你必须腾出时间来做这些事。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不过,莎拉这一代人究竟会不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年长的亲戚,帮助他们活到100岁,仍然是个未知数。但是,当你的配偶、朋友甚至你的孩子们都离开人世以后,如果你身边还有比你年轻几十岁、把你称作“宝石”的人,确实会让一切都变得大不一样。
但如果你没有出生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山顶村落里,你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