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且不说孙管家如何在孙毓面前加油添醋地诉说挑拨,只说那些达官贵人自这日见识过九儿的身段唱功之后,便一张张片子雪花般传来,变换着因头要九儿过去唱堂戏,九儿一概不肯答应,因有着姬琅琊的招呼在,沈墨卿不好逼她,只能眼瞧着雪白银子一堆堆飞走,心下焦急懊恼却也无可奈何,这一来反倒更出了名,有好风雅的文人将九儿比作梨花,赋诗赞她:“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
至此九儿已声名鹊起,来天蟾楼听戏的十停里有九停是冲着她去的,那孙毓旁的地方也不去玩了,几乎是每日必到,也会打发了人叫九儿上楼说话,九儿能推则推,能躲则躲,孙毓也不生气,依旧日日来瞧戏,照旧打赏。每日下来,自是彩头无数,九儿素来不把银子看在眼内,都是沈墨卿收着,自此沈墨卿待九儿更比其他弟子不同些,出入更是给九儿雇了乘小轿代步,俨然已是个角儿的模样。
这一转眼便已是来年初夏,这日散了戏,云卿班的人正要回去,却见天蟾楼对街围了一圈人在瞧热闹。福儿素来是个爱瞧热闹的,因道:“我去瞧瞧。”说着一溜烟跑到了对街。沈墨卿皱眉道:“偏他爱瞧热闹。”一面招呼着上路,才走了没多远,福儿已然追了上来,把着九儿的轿子向内说:“九儿,亏得你没有去瞧,可是叫人难受。”九儿因问:“什么事?”福儿叹息道:“原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死了爷爷,没钱葬埋,眼瞧着天热要搁坏了,正自卖自身呢。我方才瞧见锦乐坊的老鸨子过去了。”九儿听到这里,急急打起轿帘道:“停下。”
没等着轿子停稳,九儿已然迈步下轿,不及和沈墨卿交代,径直就要往对街去,福儿并不敢拦她,只得跟在了后头。第二乘轿子里的沈墨卿不免嗔着福儿多事,见九儿要过去,怕死人的气味把她熏病了,忙出声唤她:“九儿,你去做什么?天气这般热了,有死人的地方不干净。”眼见九儿只顾往前去,又叫:“福儿,你好生跟着,不许九儿挨近死人。”又知道福儿素来敬畏九儿,不敢在九儿面前做主的,只怕挡不住,又向一旁的德生道:“你也去瞧着,有什么事来告诉我。”一面自己也下了轿向对街张望。
正说话间,九儿已然到了对街,就听得人群里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正劝道:“你左右都是要跟了人去的,与其给人做奴为婢,挨打受骂,吃一世的苦头,也未必能落得清白。倒不如跟了我去,好好地学些本事,将来不怕没有你的好日子过……”九儿听口气便猜着说话的人大抵便是锦乐坊的老鸨,立时出声打断:“她不跟你去。”那些瞧热闹的,听得有人横里插了杠子进来,都觉有趣,纷纷转头来看。却见人墙外站着个绿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玉肤若雪、眉目莹然,映着身后日头,仿佛有光华流转,不可逼视。自然有认得她的人,便骚动起来:“原来是云卿班的九哥儿,真真比女孩儿家还要标致。”“怪道人送他‘赛梨花’的绰号,果然真人比梨花更雪白娇嫩些。”众人有心瞧热闹,便分开了条路让她走了进去。
九儿穿过人群,只见地上跪着个女孩子,正哀哀哭泣,身旁有一领破旧芦席,席下盖着具尸身。那芦席委实太短了些,盖着头便露出脚来,脚上套着一双早已瞧不出本来颜色的文士靴,九儿哪里看得这个,自己眼睛先自红了,正要上前相劝,跟上来的德生忙劝道:“别去,已然有气味了,小心熏着了。”九儿不理,过去要拉那女孩子起身,却叫人挡住了:“小哥儿且住。”
挡她的正是锦乐坊的鸨儿唤作海青儿。海青儿今年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原是歌妓出身,自十五岁上破身接客,虽不曾名动京师,也可谓一时之秀,偏她极有手段,竟是叫她笼络住了个姓冯的富商,二十岁上头便赎了身出来做了冯氏的外室。冯氏又开了这家锦乐坊,叫海青儿打理着。乐坊便是歌肆,原是海青儿的本行,做起来自然是如鱼得水,两三年工夫竟把个锦乐坊经营得颇有声色,冯氏因此而对她格外青睐些。今儿她本想往瑞福祥银楼老号去打几件首饰,偏巧叫她瞧见路旁有个女孩子要自卖自身安葬祖父,心想着拣了回去做个烧火丫头也是便宜的,仔细一瞧,那女孩儿虽说既瘦且小,眉目倒是秀丽,若是好生拾掇一番,倒也算个清秀佳人,便要收买她,那女孩子原也应了,偏一旁瞧热闹的人里有人嘴碎,将她的身份说破了,那女孩儿立时反悔不肯答应了,海青儿正巧言相劝,却叫人出声打断,心上着恼的,又见九儿品貌宛如谪仙一般,只怕是哪家少爷公子,不好得罪的,一时住了口。后听人叫出九儿名字,方知道也不过是个戏子,大伙儿一般都是贱行,且论身份,伶人竟是要比为妓的更低上半截,较起真来,便是沈墨卿来了,依着规矩,还得唤自己一声“姑姑”,更欺九儿年幼,故意挡住了她的去路。
九儿见一妇人挡住去路,秀眉颦了颦,道:“请让一让。”海青儿不说话,只管拿眼上下觑他。九儿叫她瞧得时候长了,不免有些心虚,她自知这半年来身形变化渐大,日益地胸丰腰细起来,天气又热,每日里遮掩是大费周折,唯恐露出行迹来。此刻见这妇人目光游移不定,只在自己周身打转,到底年幼,只怕叫她瞧出破绽,因道:“你瞧什么?”
海青儿笑道:“我惯常听人说云卿班的九儿比女孩子还要娇嫩标致,本是不信的,想男孩子家再标致也是有限的,难免皮糙肉厚,今儿见了九儿,我才相信,这男孩子娇媚娇嫩起来,可真是生生要人命的,怪道来我锦乐坊的客人都没口子赞你呢。”九儿不由脸上红了,只做听不见,向着地上的女孩儿道:“葬你祖父要多少银子?”那女孩儿还不及开口,海青儿已然笑道:“怎么,九哥儿是打算买了回去做丫头呢还是房里人?可不知孙毓孙公子答应不答应。”这话方出了口,九儿已勃然变色,转眼瞧向她。海青儿一触到九儿的目光,不由后悔起来,方才还见他娇滴滴一团风流俊俏,怯生生无限温雅丰韵,只当他软弱可欺,不过是仗着孙毓等公子哥儿撑腰,也没甚了不得的,再不料这小戏子忽然间沉下脸来,竟是凤眼含威、柳眉带煞,饶是她见惯了世面,也不由心上颤了颤,竟是有些害怕,足下悄悄退开几步。
九儿见她退了下去,也不理她,自顾迈步上前,一把拉起了那女孩儿道:“跟我来。”转头要走。海青儿随身原是带了个唤作尹金的龟奴,一见那小戏子要自自家鸨妈手下抢人,忙过来阻拦,他本是粗鄙已极的,自然说不出好听的来:“你一个兔儿爷不好生伺候爷们去,难道也喜欢女孩子不成。”众人闻言哄地笑开。九儿一手拉着女孩儿手腕,空着的一手反手便是两掌掴在了尹金脸上。自赵飞卿知道她是女儿身,怕她吃亏,私下里教了她不少刀马旦的功夫,九儿也下了工夫去学,此刻手上已是颇有气力,这番又是用了力打的,两掌下去,尹金面上已然起了鲜红指印。尹金吃了这亏,哪里肯罢休,嘴里一面骂个不休,一面挽起袖子要上去厮打,德生、福儿两兄弟早过来拦在了九儿身前。
德生此时身量已然长得足了,足足高过了尹金一个头去,且猿臂蜂腰、背厚膀阔,尹金便不敢再向前去,只管道:“什么阿物儿,不过是个陪爷们玩的戏子,就敢打爷爷,爷爷叫你白打,也不活了,你等着,爷爷去叫人来。”德生听他满口的污言,句句是冲着九儿去的,有意要讨九儿喜欢,撸起袖子过来一把抓着尹金的衣襟,提拳便打。他手上气力岂是九儿可比的,两拳下去,尹金面上就如开了染色铺一般,五色俱全。德生还要再打,尹金已然承受不起,抱拳苦苦哀求:“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小哥儿别打了,实在是受不住了。”德生本就有心讨好,扭头问九儿道:“九儿,你说饶是不饶?”九儿还不及开口,那海青儿已抢先道:“好啊,我倒要找你们师父评个理去,我先瞧中的人,你们抢人不算,现如今把我的人也打伤了。可真是没有王法了。”
九儿放开那女孩儿,排开德生与福儿走到海青儿眼前,斥道:“她好好一个女孩儿,你竟是硬要拉她入风尘,做你那倚门卖笑的营生,这也叫王法。”海青儿冷笑道:“随你去便好么?左右都是伺候人,还是伺候伶人戏子。论身份,别说是你,就是你师父此刻见了我也得喊一声‘姑姑’。这孩子跟了我去,尚且有出头的一天,窝在你们戏班子里,可有什么好了?你尚且做着贱无可贱的行当,这会子倒要来充英雄好汉。”德生眼见人聚得愈来愈多,只怕中间有人说出更不好听的来,过来劝道:“九儿,便是你要带了她去,总得问了师父才是。”一面伸手要来拉她,九儿叫海青儿气得颜色若雪,一把甩开德生道:“师父那里我自会交代。今儿只不能叫她带了人去。”说到此间,却是心上一片酸楚刺痛,不由将下唇咬得一片雪白。德生还要再劝,却见九儿神情不比平常,便不敢再说。
便在此时,只听得福儿的声音在人群外叫道:“诸位,借光,借光。”一路喊了进来,身后却是跟了沈墨卿与赵飞卿师兄弟。原来福儿眼瞧着事情闹了起来,只怕九儿吃亏,悄悄地就去搬了救兵来。
却不知海青儿与沈墨卿原是认识的,见沈墨卿进来,只冷笑道:“沈班主,瞧瞧你收的好徒弟。毛还没出齐了呢,倒知道抢女孩子了。”沈墨卿已然听福儿诉说了始末,当下向着海青儿笑道:“九儿还是个孩子,哪里就知道那些事。既然海姑娘要人,只管带了去。”九儿依旧不肯答应。沈墨卿又劝九儿:“你也是好管闲事。也不想想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混我们男人堆里也不是事。反倒误了她。”海青儿笑道:“这才是正理呢。”说着过来就要拉人,再不料方才一直不吭气的女孩子忽然叫道,“我宁可伺候……伺候这小哥也不和你去。”一面往九儿身后躲。
人群里便有人哄笑道:“别是瞧这赛梨花标致俊秀,这小娘皮动了春心了吧。”海青儿听了也掩着口直笑,一双媚眼滴溜溜飘向九儿。九儿叫她瞧得着恼,正要发作,便听有人笑道:“我们九儿标致不标致,与你们这起子人有什么相干。”那声气似笑非笑,没半点正经,分明是那混世的魔王孙毓。九儿只觉头皮发麻,心上烦恼,只恨孙毓这一出头,又是这样的口气,分明是要坐实两人关系匪浅,只怕日后自己便是生了一百张嘴也辩解不清,当下只低了头不作声。
这片刻早有家丁将人群分出条路来,孙毓施施然走至九儿面前笑道:“九儿你好狠的心,哥哥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竟一直不肯见我。今儿你可是躲不过了。”九儿听得周围人群窃窃而笑,更是气恼,正要发作,孙毓口风已转:“这便是九儿瞧中的女孩子么?瘦是瘦些,面目倒是整齐。”一面斜了眼瞅了瞅海青儿。海青儿早听得孙毓名声,知他最喜眠花卧柳,手上极之散漫,早有巴结之意,偏生孙毓虽是寡人有疾,倒是挑嘴得很,素来只往城里那几家名妓家里去,从未去过锦乐坊,此刻眼见孙毓一眼瞅来,忙上去娇滴滴一个万福,道:“孙公子。”她自恃口舌灵便,正要放出手段来笼络,便听得孙毓道:“方才是你说我家九儿毛也没出齐么?”
海青儿听得孙毓开口便是为九儿出头,面上的笑便僵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孙毓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头顶兜了两圈,歪了头道:“天气怪热的,你这么大团毛顶头上累得慌,不如松快松快。”海青儿还不曾回过神来,孙毓身旁的家丁已然过来一旁一个架住了她,另有一人拔出匕首来在海青儿面前晃了晃,笑道:“海老板,我们公子好心要让你凉快凉快,你可别晃。刀子不长眼,别头发没剃了,倒把你眉毛刮了。”海青儿这才知道孙毓瞧着一脸笑嘻嘻没有半点正经,却是手段狠辣,方知害怕,一面挣扎一面向着孙毓苦苦哀求,孙毓笑道:“你求我作甚?你得罪的可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