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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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5)

他还没有想到办法,杜梅却得知了这案子由他主审的消息。睡觉前,杜梅不满地说韦工之今天给她打电话了。案子早定下来是你主审,为啥不说一声?杜梅问。法官陈责我说,这是我的工作,有必要对你一一汇报吗?杜梅盯着法官陈责我,看了足有十秒钟,像看陌生人。法官陈责我说你盯着我看什么。杜梅说你有事瞒着我。法官陈责我说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我能有什么事瞒得住你这个以善于调查著称的大记者?杜梅说你越这样说,我越觉得你有事瞒着我。从恋爱到现在,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过话。法官陈责我故作轻松地说,什么大事,不就是要由我主审这小贩杀人的案子嘛,我本想今晚对你说的,没想你先知道消息了。杜梅还是那样盯着他,他却闭上了眼,将背给了杜梅。杜梅从刚才的强势转为了温柔,从背后轻轻环住法官陈责我,说,老公,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杜梅的温存,让法官陈责我的内心略略平静了一点。杜梅在法官陈责我的耳根处亲吻着,法官陈责我转过身,将妻子搂在怀里,说,我有点累,早点睡。话是这样说,却根本睡不着,脑子里翻江倒海。到了凌晨,见杜梅睡着了,法官陈责我悄悄起床,呆坐在客厅里,也不开灯,点了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到第四支的时候,杜梅出现在了客厅,也没说话,只是坐在他身边,轻轻偎在他怀里。那一瞬间,法官陈责我有了一种患难夫妻的感觉。法官陈责我将余下的半支烟摁灭,说回去睡吧。杜梅说睡不着,就这样坐一会儿,挺好。又说,老公,不管你遇到什么难事,你要记得,我是你老婆,我们是一家人,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法官陈责我无言地搂着杜梅的肩。

杜梅意识到她老公遇到了棘手的事,但她并没有想到会是怎样的事。她心里所怀疑的,是法官陈责我遇到了另外的麻烦,比如收受贿赂被纪委盯上了。他所处的位置,本来就是有诸多诱惑的。但她很快就否定了。她知道,法官陈责我是个在物质上要求不高的人,他总是说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很知足。不是经济问题,那么就是情感问题了。想到这里,杜梅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经常出差,加班做版到很晚,并不是个合格的妻子。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事情会是出在这方面。这也是她最不能容忍的,她故意做出温柔的样子,希望以此来打败她假想中的情敌。她不知道,在她这样猜想时,法官陈责我却在想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杜梅。将真相告诉杜梅的冲动,在他们结婚后的这几年,一直折磨着法官陈责我。他害怕杜梅知道真相后离他而去,这害怕,让他心里紧绷了一根弦,绷得要断了,他快要崩溃了。他不止一次想,把真相说出来吧,然后让杜梅来选择。说出来了,他就不会这样难受了。他想,杜梅会原谅他的。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觉得这是对杜梅的不公平,将压力转到杜梅的身上是自私的表现。他就一直在这样的犹豫中否定再否定。但每次,他最后的选择,都是继续瞒着杜梅。

杜梅在这天上午接到韦工之的电话。韦工之问杜梅这两天有没有时间,他想和杜梅见一面。杜梅问韦工之有什么事,韦工之嬉皮笑脸地说没事就不能请你这大记者吃饭吗?我新发现了一家意大利餐厅,食物很可口,特别是比萨做得很有特色,又便宜,环境还好。韦工之还记得她大学时最喜欢吃比萨。杜梅问还约了谁。韦工之说请你一个不行吗?不敢来,怕我吃了你?杜梅说不定谁吃了谁呢,只是今天要值班做版。韦工之就问明天晚上如何。杜梅说你真是想请我吗?有什么事?韦工之说他有料要给大记者报。于是就将这案子的事说了,说他已拿到了法庭寄出的开庭通知,这也就意味着,在十日内将开庭审理。韦工之还说,这案子的主审法官是陈责我。韦工之说有重要的事想和杜梅谈。她不知道韦工之究竟想和她谈什么。

韦工之是小贩陈责我的代理律师,自然是为了小贩陈责我的利益最大化。而作为一直跟踪这案子的记者,杜梅采访过小贩陈责我两次,每次采访,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总是觉得,这个人,和她的生命,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从来没有这样牵挂过她的采访对象。她甚至觉得,在这件事上,她立场是有问题的。小贩陈责我固然有可怜之处,但站在受害者的角度,那可是一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是那个家庭两位老人全部的希望所在,还有吴用的未婚妻。后来她想,也许是因为,这个杀人凶手和她深爱的老公同名同姓,又来自同一个地方的缘故吧。但她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小贩陈责我和她的爱人是两个世界的人,是完全不可类比的人。在她的记者生涯中,她采访过各种罪犯,也采访过数不清的底层人,但这个陈责我给她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采访过他后,她就忘不了。她后来也去采访了受害者吴用的父母,还有吴用的未婚妻,看到吴用的未婚妻,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同为女性的她,心底里升起无限的同情。但她却觉得,小贩陈责我是悲剧的制造者,同时也是一个更大的悲剧。

而谁才该为这个悲剧负责?

是否消灭了小贩陈责我的肉体,就能还死者一个公道?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和韦工之,现在是有着共同目标的。但她对韦工之好不起来,她觉得,韦工之城府太深,满嘴没一句真话,让人捉摸不透。

杜梅和韦工之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杜梅出国,韦工之改了方向读研,成了律师。大学期间,韦工之是追过杜梅的,被拒绝后,马上改变目标,将杜梅的室友追到手了。这一点,也让杜梅很不能接受,觉得韦工之是在向她示威。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杜梅觉得韦工之这人太能说了,她喜欢沉静的人,觉得男人要是太能说,就显得没分量。当然,这是她大学那会儿看人的标准,很难说这标准是对还是错。后来她成了记者,跑政法线,两人才再有了联系。韦工之是本城有名的大状,这有名,倒不是说韦工之在律师界有什么地位,而是这人特别能折腾,在媒体上出镜比较多,比如这次,他就是第一个站出来,要为小贩陈责我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因此没少在报纸和电视上露面。

因业务关系,报纸有时要针对某件案件,采访一些法律界的专家,杜梅就会给韦工之电话。知道杜梅嫁了法官,韦工之曾约杜梅和法官陈责我一起出来吃饭。法官陈责我对韦工之的印象很不好。杜梅问为什么,杜梅说韦工之为弱势者提供法律援助,还是很了不起的,社会需要这样的人。法官陈责我冷笑,没有说为什么。只说,这样的人你还是少和他往来。杜梅认为是老公有偏见。但两人的来往,止于君子之交。想着这些往事,杜梅终于入睡了。早上醒来时,法官陈责我已去上班,保姆也送儿子去学校了。洗漱时,杜梅发现,眼袋浮肿了起来,黑黑的,镜中的她,已然有了沧桑。从前并不爱化妆的她,现在不化妆就不能出门了。

韦工之约好中午开车到报社楼下接她,十一点四十分,韦工之的短信到了,说他的车到了报社楼下。杜梅简单补了下妆,黑眼圈依然是隐约可见。不管了,下楼。韦工之开一辆广本,候在了楼下。开国产车,在律师这一行里是少见的,显得有些寒酸,但和韦工之示人的形象还是比较契合的。见杜梅下来,开了前排的车门,盯杜梅看了一眼,看得杜梅心里乱,以为韦工之看到她的黑眼圈了。韦工之说,你越发漂亮了。明知韦工之嘴甜,杜梅心里却依然是高兴的,昨晚的不快就一扫而光了。韦工之说,知道你喜欢吃比萨,发现了一家店的比萨不错,就想到了你。杜梅说,这话你留着哄小姑娘吧。

并不远,几分钟的车程就到了。果然环境很清静,是杜梅喜欢的格调。吃什么倒是次要的,大学时,她喜欢吃比萨,现在,倒未见得还有这样的喜好了。知道韦工之约她,也不会真的是为了介绍美食。果然,在等候食物的时候,韦工之就谈到,说他昨天去见了他的当事人小贩陈责我。韦工之说完,喝一口苏打水,小眼针尖一样盯着杜梅。杜梅说你今天怎么了,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比萨上来,韦工之没有回答杜梅的问话,说,你尝尝,是不是味道很特别。两人专心吃东西。一块比萨饼被消灭得差不多后,韦工之拿湿纸巾抹了嘴。显然,他是准备切入正题了。杜梅玩着手中的刀叉,反复切割着一小块比萨,等韦工之说话。韦工之说,我就不绕弯子了,昨天我见了我的当事人,陈责我。我告诉他,案子,马上要开庭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谢谢我为他辩护,但是他希望能获死刑。他说一想到那被他杀死的城管还那么年轻,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他就觉得自己该死。杜梅说,我上次采访他时,他就这样说。韦工之说,可是我告诉他,他不会死,肯定不会死。因为,这次他案子的主审法官,也叫陈责我。韦工之说完,盯着杜梅。杜梅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抬头看着韦工之。韦工之说,我告诉陈责我,说这个审他的法官,不仅和他同名同姓,而且还是来自同一个县。杜梅的手忽然有些软。她想到了昨晚老公的反常。现在看着韦工之的眼睛,感觉韦工之是个老练的猎手,而她,是他无处可逃的猎物。

韦工之说,陈责我,当然,是我的当事人陈责我,听我这样说后,有那么一阵子,是显得很激动的。他的眼里,分明有火苗在跳跃,但是很快,他眼里的火苗又暗了下去。后来,我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了。韦工之说完,又喝了一口水。杜梅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韦工之说,你不想问我什么?杜梅说,问什么?韦工之说,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这比萨饼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杜梅说是很特别。韦工之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转移了话题,问杜梅平时爱看什么电视节目,他说有档相亲节目很火,他平时喜欢看。杜梅说她也看的,两人聊了几句相亲节目,杜梅说,要不你也报名去相亲节目,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一去肯定很受欢迎。韦工之说算了吧,他又不是高富帅,首轮估计就被灭得七七八八了。又说他除了爱看相亲节目,就是看电视剧,这一段时间,全是抗日神剧,还不如之前一些古装戏好看。又说前几天还在看《包青天》,里面一个案子,狸猫换太子,很有意思。韦工之建议杜梅看看。杜梅应付着。韦工之说,你一定要看。杜梅说,看过的。韦工之说,看过的再看看,常看常新啊,看你很累的样子,昨晚没休息好吧。杜梅说是没睡好。韦工之说,那我早点送你回去,中午你再休息一会儿。韦工之说着就埋了单。上车后,问杜梅是送回单位还是回家。杜梅说回单位。在去报社的路上,韦工之突然又问了一句,你老公也是一九七四年出生的吧?杜梅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九七四年生的?韦工之说,法院的网站上有他的介绍。很快到了报社,韦工之说,注意休息。

看着韦工之的车绝尘而去,杜梅突然觉得,今天和韦工之这饭吃得极其古怪。回到办公室时,杜梅还在想,韦工之说:“你老公也是一九七四年出生的吧?”为什么用“也是”?那就是说,还有谁是一九七四年出生的。谁呢?自然不会是韦工之,韦工之和杜梅的年龄相仿。陈责我!小贩陈责我!杜梅的心里,闪过这个名字时,感觉到了无边的寒冷。她上网查有关小贩陈责我的信息,还有她的采访记录。没有小贩陈责我的年龄信息,但是她从采访记录里,找到了一条信息,小贩陈责我,一九九二年高考落榜,回家学木匠。杜梅又查了她老公法官陈责我的简历,她老公法官陈责我,正是一九九二年考上大学的。杜梅没有勇气再去多想,但脑子却止不住地飞速运转。调查记者形成的职业本能,让她很快理清了问题的关键:

小贩陈责我,法官陈责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同一年高考。

又想到韦工之吃饭时,反复提到的狸猫换太子。杜梅感觉这世界无边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