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4)
一堂家长会下来,外面已是暮色四起。法官陈责我和刘庭长打了招呼,随刘庭长后面出了学校。在回家的车上,儿子不高兴了,说明明你比刘诗诗的爸爸长得帅。法官陈责我说做人要低调一点嘛,谦虚是美德。回到家,杜梅刚到家没多会儿,保姆已做好了饭在等。法官陈责我问了杜梅采访是否顺利。法官陈责我心疼妻子,说你都是主任了,这样的新闻,下面的年轻记者去跑就是。杜梅说她是带了年轻记者去的,但这样重大的选题,她还是想到一线。法官陈责我说,我是担心你的安全。老公的担心,让杜梅心里觉得很温暖。两人当年认识也是因为工作,当时是法官陈责我第一次当主审法官,那桩案子在社会上引起的争议不小。杜梅那时是报社社会新闻部的首席记者,来旁听庭审,并采访了法官陈责我。就这样,他们有了联系。应该说,是杜梅主动约法官陈责我的,约了两次,杜梅对法官陈责我说,事不过三,我约你两次,下次该你约我了。第三次,是法官陈责我约的杜梅。他们见面,谈得最多的,是对社会热点问题的看法。杜梅长期跑社会新闻,见多了底层人的不易与艰辛,这些,是她之前的人生所未曾经历的。她出生在干部家庭,父母都在政府部门工作,母亲职务不高,在处长的位置上退休,父亲如今还是在职的正厅。杜梅从前知道民生多艰大多来自于书本,没想到,社会的现实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因此总是饱含激情,为那受侮辱受损害者鼓与呼。她的情感立场,与来自农家的法官陈责我很是相投。法官陈责我因为自身背负了这不为人知的罪恶,一直努力做一名好法官。两人交往越多,越觉得意气相投,变成了相爱。他们的恋情公开后,法官陈责我第一次去见未来的岳父母。杜梅的母亲不同意女儿嫁个乡下来的,杜梅的父亲问杜梅喜欢陈责我什么。杜梅的父亲认为法官陈责我过于拘谨,不是个成大事的人。杜梅对父亲说,她看中法官陈责我身上有一种少见的赎罪意识。她对父亲说,中国人很少有原罪感,而法官陈责我的身上有。她因此认为,这是个深沉的人,是个有情怀的人,值得她去爱。杜梅的父亲让杜梅举例说明,杜梅就举了个例子。当时她采访了一则新闻,有位老人在路边晕倒了,来往经过的路人,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哪怕是打电话报警或者叫120。后来,老人就这样错过了救治的时机,死了。杜梅在她主持的版面上展开了大讨论,许多学者、名人和普通百姓,通过她主持的这个平台,纷纷指责那些冷漠者。杜梅当时也采访了法官陈责我,问他对此有什么看法。法官陈责我却认为,那些冷漠的路人虽然不可原谅,但谁也没有权利去指责他们,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冷漠路人中的一员,我们没有理由将自己撇在一边,站在道德的高度去指责别人,我们无非是道德上的运气比那些路人好了一点而已。杜梅对父亲说,她很为陈责我的观点震撼。之前,她一直以为,如果自己是那个路人,定会施以援手的。可是法官陈责我告诉她,她的这种以为只是一种假设。她对父亲说,陈责我推荐她看了美国哲学家杜威的《人的问题》,这本书里,就有关于“道德的运气”的论述。杜梅的父亲看着女儿在叙述这些时脸上飞扬的骄傲,知道女儿是深爱上了这个男人,他说他尊重女儿的选择。
严格来说,这是法官陈责我的初恋。大学期间,他不敢恋爱,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偷了别人的东西,害怕东窗事发,因此将自己封闭了起来。研究生时,他努力学习,想摆脱小偷的阴影。直到杜梅出现,杜梅的主动,让他品尝到了恋爱的滋味,组成家庭后,他才渐渐将过去的历史淡忘。父亲在他读研时去世,家乡除了舅舅,再没有至亲的人。杜梅在婚后,随法官陈责我去过一次他的故乡,那是在清明,去给法官陈责我的父母扫墓。法官陈责我衣锦荣归,叔伯亲戚们轮流请他们吃饭。杜梅奇怪,问法官陈责我的叔伯们怎么都姓赵。法官陈责我解释,说他是随母亲姓的。之后,法官陈责我再没回过故乡。他不敢回故乡,他了解杜梅,这现实社会少有的理想主义者,法官陈责我不敢想,如果杜梅知道了他的过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越是害怕鬼越出鬼。吃饭时,杜梅突然问起了小贩陈责我的杀人案,她听说检察院已经提起公诉了,问这案子哪个法官主审,什么时候开庭,她到时好跟进。法官陈责我含混地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又说,你呀,吃饭都在谈工作。跑了几天不累吗?我给你说桩好玩的事。于是说了儿子带着他和同学拼爹的事。杜梅笑出了眼泪。但法官陈责我并未能将话题扯开。杜梅笑过后,又问到了小贩陈责我杀人案。法官陈责我说这样的案子多如牛毛,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干吗纠缠这事不放?杜梅认真地说,你这样说,那我可得给你这大法官上课了。这些年,有多少新闻,刚出来时,全国媒体一窝蜂报道,一阵风后,人们不再关心,媒体不再关注,于是成了烂尾新闻,那些案子淡出人们的视线不了了之。我对同事说,与其抓许多新闻又让它烂尾,不如一条新闻跟到底。法官陈责我说,我说不过你。杜梅说,你是说不过理,道理的理。又说,再说了,这桩新闻,我更无法回避。那个杀人小贩,居然和你同名同姓,又是来自一个县,看到他,我总想到你。你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你因为读书改变了命运,如果你没考上大学,也许他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我觉得,从这个角度,也可将这新闻深挖一下。
这话听得法官陈责我背后冷汗直冒,好在杜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次日上班,法官陈责我去找院长,他对院长说明来意。他说作为一名法官,坐在上面审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心里总觉得怪怪的。院长表示理解,但能否另换法官,也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要党组开会商定。法官陈责我说这案子到时肯定有许多媒体关注,他是怕到时,媒体发现法官陈责我主审杀人凶犯陈责我,然后用来做新闻,把一桩严肃的事情弄成娱乐新闻。法官陈责我说,再说了,我和那个陈责我是同乡,怕到时有人说闲话。院长安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院长举例说明,说就拿他的名字张军来讲,全国没有一万个张军也有八千,咱们法院就判过叫张军的死刑犯,同乡人就更多了,又不是直系亲属,你害怕什么呢。院长盯着法官陈责我,法官陈责我感觉院长的目光前所未有地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内心。法官陈责我慌忙说他自然不怕什么,只是不想给法院惹事。院长说他会提出来议一议,但他对法官陈责我办案挑肥拣瘦有些不满。法官陈责我见领导这样,也不敢再说什么。本来,这样的事,也不是大事,只要和领导沟通好,理由说得过去,换一下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法官陈责我没想到,这样一桩在平时并不难办的事,却遇到了麻烦,快下班时,院长打电话给法官陈责我,说上午开会时,把这事拿来议了,几位领导都说没这个必要,而且每个法官手上都有一大堆案子。法官陈责我感觉到前途一片黑暗。他想不明白,这么小一桩事,院长为何要驳他面子。抽了两支烟,他想明白了,这主审法官不好当,一方面,这案子社会关注度高,民意摆在那里;而另一方面,城管部门的压力也在那里。既然这案子已经到了他手上,又没有要回避的理由,自然就没必要换人主审了。法官陈责我调阅了小贩陈责我凶杀案的卷宗。可他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去看。看到那一页页按着红色手印的口供,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戴了手铐接受审问的情形。
法官陈责我从卷宗中拿出小贩陈责我的照片,那照片是在预审时留下的。一张正面照,一张左侧照,一张右侧照,背景布上还标有身高。法官陈责我看着小贩陈责我,那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四十岁的人,倒像是六十有余了。这样的脸,法官陈责我是无比熟悉的。这是一张典型的中国农民的脸,在他的家乡,他的堂兄弟们,他的叔叔伯伯们,都有一张这样的脸;他的父亲,也曾经拥有过这样一张脸。脸上写着贫穷与艰辛,却又有着铁一样的坚硬。但这张脸,又是法官陈责我陌生的脸。他试图从这张脸上,回想起当年同学时的情形。当初,小贩陈责我读(1)班。(1)班是快班,也就是现在学校常设的重点班,快班集中的是学习成绩最优秀的孩子,也是老师们为了高考升学而精心打造的集体。而如今的法官陈责我,当年的赵城,他的成绩按中考分数,离快班还是有点差距,读(3)班,是普通班。赵城的母亲曾求她哥陈庚银,让儿子进快班。但陈庚银说赵城去了快班跟不上,这样只会让他感到自卑,打击他的学习积极性,与其让他在快班里当最后一名,不如让他在一个普通班里名列前茅。这叫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虽然不在同一个班,三年高中,赵城和陈责我还是有过几次接触的。两人谈不上友谊,但这么多年来,当年的赵城,如今的法官陈责我,却一直记得当年那个清秀而寡言的陈责我,记得他和陈责我的几次为数不多的交往。最深刻的,当是高一那年,他们代表市一中去参加本地区六县市的中学生作文比赛,一起去了古城,看到了古城那如同长城一样的城墙。在比赛的前一天,他们几个来自一中的学生一起去逛公园,公园里马戏班子搭了大篷,据说一位气功大师要表演眼皮挑水。他们看了海报,都想进去看,但看一场要两毛钱,他和陈责我舍不得,没进去看。另外三位同学,每人掏了两毛钱去看,他和陈责我在外面等。两人都没说话,他坐在公园水边的一块石头上,陈责我坐在另外的一块石头上。他们等了二十分钟,进去看眼皮挑水的三位同学出来了。陈责我说不早了,回去晚了老师该说了。于是五人往回走,一路上,看了眼皮挑水的同学,兴奋地描绘着眼皮挑水的气功如何神奇。在公园出口,又见到一群人围着看热闹,这次是不要钱的,五个同学都挤了进去看。原来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和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女孩在表演,男孩右手拿一把尖刀,扎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刀穿破手腕,鲜血四溢,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女孩拿出了一种粉状的药,迅速敷在男孩的手腕上,男孩抽出了刀,女孩拿一块手帕,将那受伤的手腕系好。女孩就拿了一个托盘,向看热闹的要钱。看热闹的转眼散得没几个人了,赵城和同学们要走,却见陈责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赵城拉他的手说咱们走。陈责我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五毛钱,放在那女孩的托盘里。陈责我的眼里,泪水打着转。回去的路上,陈责我再没有说话。许多年来,曾经的赵城,现在的法官陈责我,经常回想起这一幕。在大学四年的无数个夜晚,大学生陈责我总会想起那个在乡下的陈责我,会想起陈责我眼里饱含着泪水的那一幕。读研时,研究生陈责我也会想起另外一个陈责我,那时,研究生陈责我已然想不起来他的同学陈责我的模样了,但那一双饱含泪水的眼,却依然那样地清晰,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后来,当法官陈责我在外面看到那些农民工时,也会偶尔想到陈责我,想到那已然模糊的形象,和那一双含着泪水的眼。如今,法官陈责我盯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上那一双眼里再没有了泪花,也没有……那双眼,是那样地空洞,什么都没有。
茫然。只有茫然。
法官陈责我长叹了一口气。想,二十年过去了,他还能认出我来吗?如果改天在法庭相见,他是否会认出,穿着威严的法官袍,端坐在主审法官位上的那个人,是他当年的同学?如果他认出来了,他会说什么呢?也许他认不出来了。二十年,两个人的改变都太大了,如果在大街上遇见小贩陈责我,法官陈责我断然不会认出他来的。他不会认出我的。法官陈责我想。但是,他知道主审他的法官也叫陈责我,会一点都不起疑心吗?
法官陈责我盯着照片中的小贩陈责我的眼睛,他突然看见,照片中的陈责我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他眼里不再是茫然与空洞,而是射出了锐利的寒光。照片从手中跌落在办公桌上。许久他才确定,刚才是眼花了。他重新拿起了小贩陈责我的照片,盯着小贩陈责我的眼睛看。果然,照片中的陈责我,眼珠一动不动,就在他安心地将照片放进档案里的那一瞬,他发现,照片中的陈责我,嘴角突然泛起了一丝嘲讽,他甚至听到了冷冷的笑声。这一次,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再次死死盯着那照片,直到照片在他的手中老老实实,眼珠不转,嘴角不动,确定是一张没有生命的照片后,才将照片收进卷宗,将卷宗锁进档案柜。他又点上一支烟。无论如何,不能主审这案子,他想,二十年来担惊受怕、刻苦求学、努力工作才换来的这一切,不能付诸东流。他无法想象,成为小贩的陈责我经历过怎样的日子。但是,怎样才能推掉这案子呢?他陷入了苦思。他甚至想到了制造一次意外,比如车祸。可是谁又能保证,他能在车祸中恰到好处地受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