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偏见
一个词的力量
我年幼时,父母在教会参与了不少的服侍。母亲办起了教会的幼儿园,父亲是教会的执事。因此,对我来说一周去教会三四次是常有的事。我们一家还常和肖瓦尔特牧师一家相聚,牧师一家有七个孩子,其中有些是领养的。
肖瓦尔特一家坚信为无人照顾或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住所是一件有价值的事。他们将相互关爱和服务他人的精神传达给会众,并且发起一项活动,致力于减小纽约州罗切斯特市区贫困家庭和郊区富裕家庭之间的差距。
我爸妈欣然支持这个活动,还与门罗家结成了对子。他们是贫困家庭,家庭成员包括妈妈维奥拉和两个孩子——琳达和杰罗姆。不久后,他们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我和杰罗姆也成了朋友。杰罗姆比我大几岁,很快就成了我大哥哥式的人物。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在后院露营,在小区周围四处跑,就跟其他小男孩一样。
作为活动的一部分,我家也要经常去城里,带门罗家的孩子外出游玩,去动物园或马戏团,圣诞节时去看望他们并赠送圣诞礼物。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去门罗家的场景,踏进他们狭小拥挤的公寓,随处可见失修破损的痕迹,我想这绝不是我愿意住的地方,心里为他们没有更好的住处感到难过。我爸妈送去衣服、食品或他们能想到的其他物品,希望能帮助门罗一家改善生活。
两家人加入这个活动的时候我才五岁,一点儿都没意识到杰罗姆和他家人都是黑人。那会儿我没觉得自己对肤色有任何偏见,觉得门罗一家除了没有爸爸,家庭比较贫穷之外,和我家没什么不同。我爸妈更是以身作则,在这样的活动中教导我无条件地帮助他人。坦白说,那时家里从来不提肤色种族这样的话题。
不出两年,我们搬走了,离开了原来的教会,与门罗一家渐渐失去了联系。最后一次见到杰罗姆的时候,他把自己视如珍宝的一样东西送给了我,这个举动让我终生难忘。那是一个足球形状的黑白色溜溜球,他总是随身携带,知道我很想要这个溜溜球,就把它送给了我。杰罗姆把自己仅有的物质财产送给了我,尽管我肯定当时自己并没有充分体会到这是多么无私,他友好慷慨的举动对我来仍然意义重大。
很快三年又过去了,我九岁了。那时,在兰迪·奥尔森家的后院,我和兰迪还有其他一些随叫随到的小朋友们一起玩热身橄榄球赛。兰迪是我在学校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家总让我想起肖瓦尔特牧师一家,他家有六个孩子,其中有些也是领养的。我好几次在他们家过夜,和他们一起去教会,我发现,虽然奥尔森先生不是牧师,但他和他太太坚定的宗教信仰指引着他们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对待别人的方式。奥尔森家小孩的朋友常在他们家聚会,所以我们在他们家后院集合玩橄榄球没什么出奇的。
在球场上,我们按八到十二岁排开,大家正处在青春期前期,跃跃欲试,急需在运动或其他方面证明自己。比赛对抗激烈,我们时而高呼,时而吼叫,时而来一场口水战——大家尽力在言语和举止上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
此时正值1977年的一月,天气寒冷,哈一口气都看得见。夕阳西下,比赛的兴奋劲儿渐渐退去。此时,有人突然抛出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今晚你们看《根》吗?”《根》是一个迷你电视剧,描述了黑人从为奴到自由的艰难历程。
那时,这个八集的连续剧在晚间档吸引了超过1亿的观众,如果当时你说你不看这个节目,那你可能是在扯谎。然而,我们中间就有个男孩大声地回答说“我不看”,语气里流露出不屑,就好像一个孩子因为蔬菜吃了有益处却偏不吃一样。
《根》这部连续剧已经在电视上播出好几晚了,我当时完全迷上了这部电视剧,打算跟着看完。然而,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却在刺激我,我好想再说点儿什么把前面那个男孩的话比下去——“是啊,谁看啊!不就是一群黑鬼吗?”
我说的话在严寒的空气中凝固了,没有人回应。我们各自归位,好一会儿,除了靴子踩在雪里发出的嘎吱声,周围全是死一般地沉寂。我想看看大家的反应,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他们都不愿朝我的方向看。
很快,我意识到,自己不经思考逞能的鲁莽行为并没有给大家留下好印象,我估计自己的行为会引来某种形式的斥责,但后来没人责备我,我才得以解脱。然而,当我的眼睛扫过被雪覆盖的球场,看到兰迪的妹妹安妮正在边线外看我们比赛时,这龌龊的宽慰感瞬间消失了。安妮是奥尔森家领养的黑人孩子,我之前完全忽略了她。
安妮眼中疑惑和悲伤交织的神情已经告诉了我一切,让我明白了自己说的话造成的后果。她和我对视了一眼,转身,走回屋里。她一离开,我感到一种喘不过气的难堪与羞愧。我多想转身离开,但我在犹豫不决中无法动弹。我是应该敲门道歉等奥尔森太太出来惩罚我吗?一旦安妮把我说的话告诉她,她肯定会这么做。最终,球赛结束了,我却偷偷地溜走了,逃避了任何可能的结果。我发现自己连道歉的勇气都没有,反而更难过了。
离开后,我开始思索自己怎么会用“黑——”这个词,但我却想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这个词我家里没人用过,我也想不起谁教过我这个词。不知为何,我却知道这个词,也知道这个词是禁忌语,这反倒让它有种奇怪的吸引力。它有种震慑他人的力量,让人感觉说这个词是危险的举动,正好可以让一个九岁的男孩探索世界和试探界线。然而,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这个词有伤人的力量,黑人不喜欢被这么称呼,说这个词是不对的。
我想起我的朋友杰罗姆,不知从我最后一次见他到现在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感到愧疚,省察内心,却没有发现自己对黑人有任何的恶意与偏见。我知道我并不想用这个词贬低任何人。相反,我觉得自己被一伙同肤色的白人(我的橄榄球朋友们)孤立了,就想用这个词诱探震慑的力量,想借此大胆的举动在朋友面前证明自己。我只是完全没有考虑到兰迪的妹妹安妮也在场。
尽管如此,那天的经历让我确信这个“黑——”的词是不会被隔离的,而且,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场合说出这个词都会伤害他人同时羞辱自己。所以,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说过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