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婆罗门之子
在家屋的庇荫之中,在河边舟畔的阳光之下,在杨柳树和无花果的林荫里,这位英俊的婆罗门①之子悉达多②,就这样与他的朋友戈文达③一起长大了。他在河中做圣洁的沐浴时候,在花坛前做神圣献祭时候,太阳晒黑了他那浅嫩的双肩。光阴的流影,在他于芒果林中游戏的时候,在他母亲轻吟低唱的时候,在他父亲讲经说法、与那些饱学之士互相论道的时候,在他的眼前掠过。悉达多不但早就参加了学者们的交谈,以及与戈文达辩难教义的问题,而且早就与他一起静坐,一起修习禅观冥想的法门了。并且,对于“唵”④字真言,这个字中之字,所谓根本秘咒,也已知道如何默诵了——在吸气的时候暗自在心中默念,而当他尽其全力呼出的当儿,他的眉宇之间便流露出了纯洁的精神光辉。此外,对于在他心灵深处与宇宙合一而不可毁灭的神我⑤,也已知道如何参证了。
① 婆罗门(Brahmin),佛教学者多称之为梵志,为天竺(今之印度)四姓(种族阶层)之一,具云“婆罗贺摩”,又云“没罗憾摩”(皆古代梵文译音),译为“外意”“梵志”“净行”“净志”“静志”等,为奉事大梵天(神)而修净行之一族。《玄应音义》十八曰:“婆罗门,此音讹略也,应云婆罗贺摩,此义云承习梵天法者。其人种类自云从梵天口生、四姓中胜故,独取梵名,唯五天竺(印度东南西北中部)有,诸国即无。经中梵志,亦此名也,正言静胤,言是梵天之苗胤也。”《俱舍光记》一曰:“婆罗门法,七岁以上在家学问;十五已去,学婆罗门法,游方学问:至年四十,恐家嗣断绝,归家娶妻,生子继嗣;年至五十,入山修道。”又,婆罗门所传为“婆罗门教”(Brahminism),亦为印度所特有,以“梵我一如”为其追求的最高境界。《佛学大辞典》解释云:古昔婆罗门专奉之教法也,中有种种派别,而大要以梵王(神)为主,以四《围陀论》(今译《吠陀经》)为经。《大曰经疏》二曰:“于彼部类中气梵王犹如佛,四韦陀(‘吠陀’之别译)典犹如(佛教)十二部经,传此法者犹如和合僧。时彼闻如是等三宝(‘佛’‘法’‘僧’),欢喜归依,随顺修行。”又,婆罗门所居之国为“婆罗门国”,亦即今印度之别名。《大唐西域记》曰:“印度种姓,族类群分,而婆罗门殊为清贵,从其雅称传以成俗,无云经界之别,总谓婆罗门国焉。”婆罗门与佛教关系颇深,亦时有接触,佛经中有《婆罗门子命终爱念不离经》(《中阿含经》中《爱生经》之别译)一卷,说梵志丧子,愁忧见佛,佛言:“爱生,便生愁忧。”后因波斯匿王之请,广陈其义,而成此经。
② 悉达多(Siddhārtha or Sarvārthasiddha),简译“悉达”,又作“悉多”“悉陀”“悉多他”,正音“萨婆曷刺他悉陀”,意为“一切义成”或“有愿皆成”。为释迦牟尼佛诞生时所取的名字,在此虽非直指佛陀其人,但在含义上,亦不无关联,甚有以此指其为“小释迦”者,亦非没有意义。
③ 戈文达(Govinda),据今译“博伽梵歌”(Bhagavad-gitā)原本的术语解释说,原为毗湿奴(Krsna or Krishna-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毗湿奴的第八化身)的名字,意为“赐予土地、母牛及感官快乐者”,在此似乎仅用以作为一位随佛听闻正法的“声闻”弟子之名。
④唵,古译“乌”,新译“嗡”为真言或秘咒的起首字,据《中英佛学辞典》解释说,它是一个表示庄重誓言和恭敬赞同的字眼(有时可译为“是”“真的”“一言为定”,以此而言,可以此作基督教的“阿门”),又说它是“印度语三元音的神秘名称”,所以又有其他种种含义。此字被佛教,尤其是密宗或真言宗采取,用以作为一种神秘的咒语,并作为观想的对象(字轮)。它被用于某些复合神咒的起首,例如“唵嘛呢叭咪”或“唵摩尼钵头迷”(Om mani padme hūm),意为“祈求莲上宝珠”,而这六字(俗称“六字真言”或“六字大明”)则被喇嘛用作祷文,以之祈求莲花手菩萨(Padmapāni)(或云观世音菩萨或其化身),据说字字皆有不可思议的效验,可使在下三道(饿鬼道、畜牲道、地狱道)轮回的亡魂因而超脱得以往生极乐世界云云。又据《佛学大辞典》载:胎藏界之陀罗尼(秘咒或真言),冠“曩莫”之语,金刚界之陀罗尼冠“唵”之语。《秘藏记》末曰:“唵字有五种义:一、归命;二、供养;三、惊觉;四、摄服;五、三身。”有名“唵字观”者,系以“唵”字观法身、报身、化身三身字义为观想对象而修的观想法门。有“释迦观唵字成佛”之语,据《守护国经》九载“释迦成佛记”云:“于鼻端观想净月轮,于月轮中作唵字观。”又有“唵阿”三字真言,《安像三味仪经》曰:“诵此真言己,复想如来如真实身,诸相圆满。然后以‘唵阿’三字,安在像身三处:用‘唵’字安顶上,用‘阿’字安口上,用‘’字安心上。”本书所引“唵”字真言,毕竟如何,不得而知,唯据某些朋友说,此字发声出于头腔,可与整个宇宙共鸣而起感应,确有不可思议之效用,云云。参见后面“在岸边”译注①。
⑤ 神我(Atman),亦作“阿怛摩”(Atma),意为“自”或“我”合言“自我”,用指灵魂或永恒的真我,或称“神我”,此处所指,当系后者。
他的父亲心中,因有这个聪明而又好学的儿子,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快乐;他一手将他抚养长大,眼看他就要成为一位伟大的学者、一位能干的祭司、婆罗门僧中的一位王者了。
他的母亲心中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之情,尤其是在她看着他走路的时候,在坐下和起立的时候,在她看着强健、英俊、身手矫健的悉达多以十分优雅的神态向她请安问候的时候。
每当悉达多穿过城中的大街小巷时,他那副轩昂的眉宇、王者的眼神,以及修长的身影,都会在婆罗门少女的心湖之中激起阵阵爱的涟漪。
他的朋友,也是婆罗门之子的戈文达,比任何人都更爱他。他爱悉达多的眼神和他那种迷人的嗓音。他爱他走路的样子,爱他那种十分优雅的动作;他爱悉达多所做的每一件事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尤其爱他那种澄明的智慧、热切的思想、坚强的意志、卓越的才能。戈文达知道他绝不会做一个平庸的婆罗门、一个懒散的祭司、一个巧嘴的贪婪商贩、一个徒然自负其实一文不值的演说家、一个邪恶而又狡猾的教士,更不会在羊群中做一只温驯的笨羊。不,就是他戈文达自己,也不愿成为这些人中的任何一种,也不愿成为数以万计的这种婆罗门僧中的一个。他要追随悉达多,这人人敬爱的、出类拔萃的人。并且,纵使他成了神,纵然他进入了光照一切的境界,他戈文达也要追随他,做他的朋友、他的伴侣、他的仆人,做他的卫士,做他的影子。
这就是人人都爱悉达多的心情,而他也讨每一个人的欢喜,并使每一个人感到快乐幸运。
然而,悉达多本人却不快乐。他在无花果园中的玫瑰色小径上漫步的时候,在树林的绿荫中打坐的时候,在每日必行的赎罪沐浴中洗濯手脚的时候,在阴凉的芒果林深处献供的时候,得到每一个人的敬爱,带给每一个人喜悦。然而,在他自己的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可言。种种梦境和不安的意念,从河水之中,从夜空的闪烁繁星之间,从温煦的阳光里面,流到他的心田。种种的梦幻和一种灵魂的焦虑,从燔祭的烟雾升起,从《梨俱吠陀》⑥的颂歌发出,从婆罗门老僧的说教下,流到他的脑海。
⑥ 《梨俱吠陀》(the Rig-Veda),“吠陀”(Veda),亦译“围陀”“韦陀”(护法神韦陀无涉)“毗陀”“违陀”“皮陀”“薛陀”(“陀”亦作“驮”),新译《博伽梵歌》字汇解释云:《吠陀经》,计有四部,一曰“梨俱”(Rg),二曰“耶柔”(Yajur),三曰“娑摩”(Sāma),四曰“阿达”(Athasa)。《佛学大辞典》“吠陀”条释云:“婆罗门之经书也。”又“韦陀”条云:译曰“明智”“明分”等,婆罗门经典之名也,大本别为回分。《西域记》二曰:“其婆罗门学四吠陀论,曰毗陀,讹也。一曰寿,谓养生,缮性;二曰祠,谓享祭,祈祷;三曰平,谓礼仪、占卜、兵法、军阵;四曰术,谓异能、伎(技)数、禁咒、医方。”《金光明最胜王经》慧沼疏五曰:“四明法,即四薛陀论,旧曰韦陀或毗伽罗论,皆讹也。一、颜力薛陀,此云寿明,释命长短事;二、耶树薛陀,此云祀明,释祀祠之事;三、娑摩薜陀,此云平明,平是非事;四、阿达薛陀,此云术明,释伎(技)事。”《摩登伽经》上曰:“昔者,有人名为梵天,修习禅道,有四大知见,造一围陀,流布教化。其后有仙,名曰白净,出兴于世,造四围陀;一者赞诵,二者祭祀,三者歌咏,四者禳灾。次复更有一婆罗门,名曰弗沙,其弟子众二十有五,于一围陀,广分别之,即便复为二十五分。次复更有一婆罗门,名曰鹦鹉,变一围陀为十八分。次复更有一婆罗门,名曰善道,其弟子众二十有一,亦变围陀为二十一分。次复更有一婆罗门,名曰鸠求,变一围陀以为二分,二变为四,四变为八,八变为十六,如是展转,凡千二百六十有六种。是故当知,围陀经典,易可变易。”案《吠陀》者,印欧语系中最古之文献,印度最古之圣典也,集阿利亚民族、从中央高原而下、至印度五河流域、占居云山西麓、恒河流域间之赞歌,为婆罗教之圣典,由奉事梵天、受持围陀论之韦陀论师(亦称韦陀梵志)研究、传授之。摩文开先生在其所著《印度三大圣典》自序第二节中说:“《吠陀经》产生的年代,约当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到前一千年间的五六百年间。这是古代印度留传下来的作品,也是世界上最早书籍之一。”又说:“《吠陀经》有四部,而以梨、俱、吠、陀(意译为‘诵、赞、明、论’)为主干。这是亚利安人移居到印度河上游地方时期的作品,共一千零十七篇,分辑为十卷,内容大多为对诸神的赞歌,因应用于祭典而保存下来的。因为这是当时人民对自然现象的自然流露,印人称之为‘神圣的天启’。最初是口口相传流布于各地,后来由七个家族分别保存下来,印人遂认系七圣所作,为天启的圣典,借七位圣人的口而宣示的。其他《沙摩吠陀》(《歌咏明论》)、《夜柔吠陀》(《祭祀明论》),都系由《梨俱吠陀》分化而来;《阿达婆吠陀》(《怀灾明论》)为印度原有土著达罗毗荼人等流传的消灾、降福、调伏、除垢(密宗有‘息’‘增’‘怀’‘诛’之法,或本于此——译赘)等咒文,为亚利安人吸收,采用到祭典中去,而最后取得第四《吠陀》地位的。”又说:“《吠陀》时代的后期,因亚利安人祭祀时有四种祭官,各有其所应用的颂文祷词,遂分别编集为四部《吠陀》经,其编集时期约在公元前一千年到前八百年间。一其成立的年代,史家称之为‘吠陀经时代’。”
悉达多开始感到不满的种子在他的心中萌动。他开始感到,他的父母之爱,乃至戈文达的朋友之爱,都不会永远使他快乐,使他安静,使他满意,使他充实。他已开始怀疑,他那可敬的父亲以及其他的老师——那些聪慧的婆罗门——虽已尽力地将他们的智慧精髓传给了他,虽已毫无保留地将他们的全部知识注入了他那等着的容器,然而这个容器却未因此注满,他的知性仍未得到满足,他的灵魂仍未得到安逸,他的心情仍未得到平静。沐浴确实很好,但那只不过是水,既然不能将罪洗去,也就不能使痛苦的心灵得到解脱。向神献供和祈祷也很不错——但这就是一切了吗?献祭能够除苦得乐吗?诸神又会如何?这个世界果真是造物主⑦完成的吗?难道不是神我(宗教用语,梵语为âtman,表示“自我”“神我”)他(称上帝的第三人称代词)独自创造而成的吗?难道诸神不是被造得像你我一样具有形体,且像你我一样短暂无常吗?如此说来,祭神之事,还是正当的吗?还是一种合理而且必得去做的事吗?除了向他神我,向那唯一的至尊献供和致敬之外,我们不该向谁献礼?那么,神我又到哪里去找?他到底住在哪里?如果他那永恒的心脏不在自我的里面,不在内心的至深之处,不在人人与生俱来的永恒之中跳动,又在哪里?而这个自我,这个内心深处,又在何处?它既不是血肉和骨骼,也不是思想或意识。这是智者们所想的一切。那么,它在哪里?趋向自我,趋向神我——还有另一条值得寻求的道路吗?没有人指出这条路,没有人认识这条路——无论他的父亲、他的老师和智者,乃至那些圣歌,悉皆不知。婆罗门和他们的圣典知道一切,一切的一切;他们曾经深入一切——这个世界的造成、语言、食物、呼吸的起源、感官知觉的排列,以及诸神的作为。他们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一件重要的事情,不知道这唯一重要的事情,所有这些,还值得一顾吗?
⑦ 造物主(Prajapati),音译“钵罗若(钵多曳)”,意为“生主”,释为生生不息的梵天。《佛学大辞典》有“钵罗若(钵多曳)”条云:“梵天名,即其真言也。钵罗若为一切生之义;多为主之义:曳为助声:所谓‘一切众生之主’也。一切众生因梵天而生,故名一切生主。而实众生无始,是非梵天所生,如来亦如是。以世间一切善,皆自佛心生之故,又不见如来之终始,故名为世间之父。然实众生之佛性,前际无始,是非如来所生也。以最初之钵罗字为真言之体,钵是第一谛最胜之义。罗为尘垢之义,入阿字门,则成净法界。不为尘垢所染,即是莲花胎藏也。一切之佛子亦如是,自最胜之胎藏藏生,是故名为最胜子,末句加曳字,故名为‘梵天乘’。见大日经义释七,演密钞七。”
圣典里面有不少偈颂,尤其是《娑摩吠陀》⑧中的许多《奥义书》⑨,都讲到这个最最内在的东西。有的经文这样写着:“你的心灵就是这整个世界。”经上说,一个人一旦入睡之后,便透入他的最内深处而安住在神我当中。这些偈颂里面含有微妙的智慧,所有一切圣者的知识,都以迷人的言辞记叙在这里面,纯粹得犹如蜜蜂所采的蜜一般。因此,由历代智慧的婆罗门加以搜集、保存的这种大量知识,是无法轻易略过的。可是,不但曾经成功地求得此种至深的知识,并且加以亲身体验而有所得的那些婆罗门、那些传道师、那些智者们,究竟在何处呢?那些在睡眠中证得神我,并可在清醒时、在生活上、随时随地在言词和动作中保持不下坠的入门者们,究竟在哪里呢?悉达多认识许多学有所成的婆罗门,尤其是他那位圣洁、博学、最受敬重的父亲。他的父亲确实令人心仪,他的举止真是安详、尊贵。他过的是一种善美的生活,他的言辞中充满智慧,他的脑海中有的是精微而又高贵的思想——可是,纵使他如此博学,他活得快乐吗?内心宁静吗?难道他不也还是一个永无餍足的追求者吗?难道他不也还是以一种难以满足的心情,在继续不断地去饮圣泉、去做燔祭、去读圣典、去参加婆罗门的学术讨论吗?他,一个无可指责的婆罗门,为什么还得每天都要去洗涤罪行、努力清洁自身呢?难道神我不在他的里面?难道那个本源不在他的心中?一个人必须在他自己的自我之中寻求这个源泉,并且求而得之才行。所有其他一切的追寻,都是一种迂回、一种歧途。
⑧ 娑摩吠陀(Sama-Veda),为“四吠陀经”的第三部。主要内容为歌咏,故译为“歌咏明论”,详见本章译注⑥。
⑨ 奥义书(the Upanishads)音译为“优钵尼萨昙”“邬波尼杀昙”“优波尼沙土”“优波尼沙陀”,部类很多,据统计共有一百零八种,为古代印度六派哲学所本。《佛学大辞典》有“优波尼沙土”条云:记述古印度哲学之根本思想者,非一人所作,亦非一时所编,故不能确定其成立之年代,但视为出于西历前七至八世纪者,似无大差。盖印度之宗教,以吠陀之赞诵而始,后有说其用法及仪式为目的之佛罗般摩那者起,其中有所谓阿兰若迦之章,所说甚极幽微森严。优波尼沙土即为说明之而起者,于宇宙之原始,诸神之性质,精神、物质之本性及其关系等,作哲学的解释,颇富神秘与譬喻,此所以为所谓六派哲学所出之源泉也。此书出之时代,史家称之为“优波尼沙土时代”。又“优婆尼沙昙”条云:吠陀后所出佛罗般摩那文学之末期,有时属于阿兰若迦部分之一大文学,谓之“优波尼沙昙”,其数极多,其内容、思想之倾向:盖论宇宙之本源,造化之本体,确立印度思想之“梵我不二”大义,脱婆罗门传说之宗教色彩,为纯然自由思索之哲学,此其特色也。今印度有二种优婆尼沙昙:一有五十二种,一有百八种。五十二种为印度学者间所公认之定数,百八种唯存于南印度。法之婆娄德氏以为总数有二百五十种,德之曷勃罗氏列举二百三十五种。其中属于“四吠陀”而为世所承认者,约五十种,分之以新旧,属于最古之“三吠陀”,即“利俱”“撒门”“雅求斯”者十一种,称为“古优婆尼沙昙”,属于第四吠陀,即“阿答楼华”者三十九种,谓之“新优婆尼沙昙”。其译本有波斯译、罗甸译、德译、及英译四种。糜文开先生在其所著《印度三大圣典》自序第四节中说:“吠陀时代末期,婆罗门阶级既掌握了宗教权,为扩张本身的势力,便规定种种繁琐的祭仪,来束缚其他各阶级,并将此等祭仪附入由他们辑集的四吠陀之后,对于全部关联于祭典之事项,一一附以因缘、故事、来历,而以散文解释之,以树立他们的婆罗门主义三大纲领:一、吠陀大敌主义;二、祭祀万能主义;三、婆罗门至上主义。这吠陀本典附人的部分,称为‘梵书’(Brahmana)。但这种形式主义、教条主义,怎能满足人心?而且两三百年后,婆罗门僧侣往往只知借祭祀、诵经以图利,生活腐化,因此,‘把我们的思想激发起来’的呼声,又在婆罗门学者的心中响起来,他们便在梵书的最后一部分(梵书卷末‘森林书’的附属部分)以阐释吠陀终极意义为宗旨,继吠陀末期的哲学思想,发挥他们的新见地,梵书的这一部分便称为‘吠檀多’(Vedanta=Veda+anta=吠陀之未),原意或为吠陀的最后部分,后转解为‘吠陀的究竟义’。这吠檀多的发展,受人特别重视,成为后代各派哲学的根源,而以另一名称‘优波尼沙昙’闻名于世。优波尼沙昙为Upa+Ni+sad(意为‘近坐’)的合成语,谓弟子侍坐于父师,方秘传以奥义,所以意译为《奥义书》。”并在书中译列“圣徒格耶奥义书”(Chandogya)之十二对婆罗门僧侣作尖刻讽刺的“群犬的唵声”一节,以窥一斑:
所有这些,都是悉达多所想的东西;这就是他的渴念,就是他的烦恼。
他时常默诵《奥义书》⑩中的话:“真的,梵⑪的名字是真理⑫。真的,知道它的人天天入天界。”它,这个天界,似乎距他不远,但他从未完全到达它,因而他也就一直没有消除他对这种究竟的渴望。而在他所认识并欣赏其教说的智者之中,也没有一个完全到过这个天界,因而也没有一个人完全消除这种永恒的渴念。
⑩ 圣徒格耶奥义书(the Chandogya-Upanisads),或译“歌咏祭司奥义书”,属沙摩吠陀,共八篇,一百五十三章,参见前面译注⑨、⑧、⑥及④。
⑪ 梵(Brahman),今译“博伽梵歌原本”所附字汇解释为:一、无限小的精灵;二、基士拿全面通透的非人性模样:三、具有至尊无上性格的神首;四、整个物质本体。英汉宗教字典的解释是:一、梵;二、婆罗门祭司;三、为印度神圣阶级之一,伊等自言出自大神梵天之口。英汉佛学辞典的解释有:宗教的敬信,祈祷,一种圣典文字或呪文,神秘字母唵,圣学,宗教生活,非人格的最高神明,绝对者,祭司或神圣阶层,其意为“净”,“离欲清净”,由此而来的复合名词,不胜枚举。《佛学大辞典》云:梵摩或勃摩婆罗贺摩,没罗憾摩,梵览磨等之讹略,谓梵天世。婆罗门为梵天之苗裔而行梵法,故婆罗门亦云梵忘,译作寂静,清净,净洁,离欲等。色界诸天离淫欲而清净,总名曰梵天,其中初禅天中之王曰大梵,一名梵王。又佛为婆罗门,故亦称梵,清净者之意也。《俱舍论》二十四曰:“真沙门性,经亦说名是婆罗门性,以能遗除烦恼故……佛与无上梵德相应,是故世尊犹应名梵。由契经说,佛亦名梵。”又“梵志条”云:志求梵天之法者云梵志。瑜伽伦记十九曰:“梵者,西国音,此翻为寂静,谓涅也。志是此方语,志求于梵,故云梵志也。”《演密钞》二曰:“梵志者,梵,净也,谓以净行为志者,名为梵志。”又对尼干子谓在家之婆罗门云梵志,《法华文句记》九曰:“在家事梵,名为梵志,出家外道,通名尼干。”又,一切外道之出家者名梵志,《智度论》五十六曰:“梵志者,是一切出家外道,若有承用其法者,亦名梵志。”参见本章译注①。
⑫ 真(Satya),亦译“谛”,具言“真谛”亦即现代所说的“真理”,音译为“萨眵也”“萨底也”。亦通“真际”“真如”“实相”。《佛学大辞典》有“真谛”条云:二谛之一,真谓真实无妄;谛,犹义也。对俗谛言。如谓世间法为俗谛,出世间法为真谛是也。
“戈文达,”悉达多对他的朋友说道,“戈文达,跟我到那棵榕树下面去,我们到那里潜修去吧。”
他俩来到大榕树下,在相隔二十步的地方坐下。他们坐下准备念“唵”字真言,悉达多轻柔地背诵了这样一则偈文:
唵是弓,心是箭,
婆罗门便是箭之靶,
应当始终不渝射向它。
惯常的打坐时间一经完了,戈文达便站起身来。此刻已是黄昏时分,该是晚间净浴的时候了。他呼唤悉达多,但他没有答腔。悉达多正在沉思打坐:他的两眼向前凝视,好像看着一个远方的目标;而他的舌尖则微微显露在齿牙之间,他的呼吸似乎已经屏住了。他就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凝神专注于他的禅定,观想着“唵”字,以他的心灵作箭,向婆罗门射去。
一天,一些苦行沙门⑬路过悉达多所住的城市。他们是三位居无定所的行脚苦行僧,年纪不老不少,但皆瘦骨嶙峋,疲惫不堪,而且满身灰尘,肩头流血,近乎赤裸,被太阳晒得焦黑,一副孤单、奇异以及恨世的神情——犹如三只干枯的野狼,来到人世间。他们浑身散发着一种泯灭情欲、坚忍修行,以及毫不怜惜地否定自我的气息。
⑬ 沙门(Samanas or Sramana),亦译“桑门”“娑门”“丧门”“沙门那”“舍罗磨”“沙迦懑曩”“室摩那挐”,古有统辖天下僧徒之僧官,名“沙门统”。《佛学大辞典》有“沙门”条云:译曰息,息心,静志,净志,乏道,贫道等,新作室摩即,舍罗摩,室罗摩,沙迦懑曩;译曰功劳,勤息,劳劬修道之义也;又,勤修息烦恼之义也。原不论外道、佛徒,盖为出家者之总名也。又有“四种沙门”名目云:“一、胜道沙门,佛与独觉,自能觉者;二、示道沙门,如舍利佛说法示道者;三、命道沙门,如阿难,以戒、定、慧为命者;四、污道沙门,犯重之比丘,律云‘摩诃罗’,谓比丘喜盗他物者。”见《俱舍论》十五。又:“一、胜道沙门,禀佛出家,能减烦恼而证胜道者;二、说道沙门,己断惑证理,能宣说正法、使众生人佛道者;三、坏道沙门,坏梵戒、行恶法者;四、活道沙门,能调服烦恼、勤修诸有之善法,能使智慧之命根生长者,即前之命道沙门也。”见《瑜伽论》二十九。
晚上,过了打坐时间之后,悉达多对戈文达说:“我的朋友,悉达多明天早晨就去加入那些沙门,他已决定要做一名苦行沙门了。”
戈文达听了这两句话,又从他这位朋友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决心,好像离弦的箭矢一般,绝无改变的可能,禁不住脸都发白了。戈文达乍一瞥他这位朋友的脸色,便体会到这事就要开始了。悉达多就要走他自己的路了,他就要开展他的命运了,而与他的命运结合在一起的,是自己的命运。因此,忽然之间,他面色苍白,犹如一张干枯了的香蕉皮一般。
“噢,悉达多,”他叫道,“你的父亲会允许你去吗?”
悉达多犹如大梦初醒一般,朝他的朋友瞧了一眼。但如闪电一般,他立即看出了戈文达的心思,看出了他的焦虑、他的听天由命。
“戈文达,我们不必浪费言辞,”他柔和地说道,“明天一早我就开始过沙门的生活,不要再为这事讨论了。”
悉达多进入室内,他的父亲在那里的一张高级木皮垫上面打坐。他走到父亲的背后,定定地站在那儿,直到他的父亲感觉到他的临近。“是你吗,悉达多?”他的婆罗门父亲问道,“那就说说你心里想些什么吧。”
悉达多说:“既然蒙您允许,那我就来向您报告:我想明天出家去修苦行,我想去当沙门。我相信父亲大人不会反对这个事情。”
他的婆罗门父亲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上的星星移过那口小小的窗门而改变了它们的图形,室内的那片沉寂还是没有打破。他的儿子合着双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而做父亲的,也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张垫子上面,默不作声。只有星星在天空移动。之后,他的父亲终于开口说道:“身为婆罗门僧人,似乎不宜口出怒言,而我的心中很不满。我不愿意再听到你提出这种请求。”
他的父亲缓缓地立起身来。悉达多仍然默默地合着双手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你还在等什么?”他的父亲问。
“您知道为何?”悉达多答道。
他的父亲很不高兴地离开了那个房间,躺到了床上。
一个钟头过去了。这位婆罗门难以入眠,于是他爬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踱步,而后步出了家门。他向那敞开着的小窗望去,看到悉达多仍然站在那里,合着双手,动也不动。他可以看到儿子的白色长袍在那里发着微光。他忧心忡忡又回到了他的床上。又一个钟头的时间过去了。这位婆罗门仍然未能入睡,于是爬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踱步,然后走出家门,眼见月亮已经升起。悉达多合着双手,仍然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月光照射在他那双赤裸的脚踝上面。他的心里骤然烦躁起来,再度返回他的卧榻。
隔了一个钟头,他又走了回来;隔了两个钟头,他又来了一次,从窗口望去,只见悉达多站在那儿的月光中,星光下,黑暗里。而他一再地来临,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默默地窥视房中,见到悉达多仍然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充满了焦虑,充满了恐惧,充满了烦厌。
而在这一夜的最后一个小时,在天尚未破晓之前,他又转了回来。他进入室内,只见这个青年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感到他又高又大,似乎成了一个陌生人。
“悉达多,”他终于开口了,“你为什么还在等待?”
“您知道为什么。”
“你要这样站着等下去,等到天亮,等到中午,等到黄昏?”
“我要站着等待。”
“你会站累的,悉达多。”
“我会站累的。”
“你会睡着的,悉达多。”
“我不会睡着的。”
“你会站死的,悉达多。”
“我会站死的。”
“难道你宁愿站死也不愿服从你的父亲?”
“悉达多一向服从他的父亲。”
“那你愿意放弃你的计划了?”
“悉达多愿做他的父亲叫他做的任何事情。”
白天的第一道曙光透进了室内。这位婆罗门看出悉达多的两膝在微微发抖,但他的神情十分坚定,两眼只是望着远方。于是,这位父亲终于体会到:悉达多已经不再能够跟他一起待在家中了——他的心已经离他而去了。
他以手摸摸悉达多的肩膀。
“你可以入山修道,去做一个苦行沙门。”他说道,“假如你在山中证得极乐,回来传授给我;假如你证得幻灭,那也回来,好让我们重新一同向神献供。去吧,去向你母亲吻别,把你的去处告诉她。时候不早了,我该到河中去做今天的早浴了。”
他将他的手从儿子的肩上收回,转身向外走去。悉达多蹒跚着举步前进。他努力稳住自己,向他的父亲躬身作礼,然后遵照父亲的嘱咐去向他的母亲辞别。
他挪动着站麻了的双脚,在天刚破晓的时分缓缓离开那个仍在睡眠中的城市,而在走过最后一间茅屋之时,一个蹲着的影子跟了出来,加入这个入山求道的行列。那是他的朋友戈文达。
“你来了。”悉达多说道,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来了!”戈文达应道。
……
伐迦大尔勃亚外出背诵吠陀。
一只白狗出现在他面前,而一群狗聚集拢来,围绕着白狗,向它说:“尊者啊,请诵经使我们得食,我们正饿着哩!”
白狗对它们说:“明天早上来会我!”
伐迦大尔勃亚守候着。
次晨,群犬来了。它们结队而行,像僧侣(歌咏者)准备歌唱坛外涤秽词(Vahi-shpavamana)所做的样子;后面的狗衔着前面的狗尾,鱼贯前进。它们都坐下以后,便开始哼起来:
“唵!让我们吃!
“唵!让我们喝!
“唵!愿神圣婆楼那和生主及萨维得丽给我们食物!
“食物之主啊!请带食物来这里吧!“请带食物来这里吧!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