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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应该说明荒原狼的个别举止,也就是回溯那个根本原则去了解他与小市民生活的独特关系,以及那种关系是怎样显现出来的。由于这是自然而然变成那样的,所以我们先从他对“小市民事物”的关系作为出发点。
荒原狼不知道什么是家庭生活,也没有社会式的名誉和野心,所以他依照自己的见解,完全处在小市民世界外面。他感觉到自己是个彻底孤立的人。感觉到自己有时候是个怪人、生病的隐士,有时候是个具有非凡天才素质、超越平凡生活狭小规范的个人。刻意地轻视小资产阶级,为自己不是小资产阶级感到骄傲。不过在许多方面,他过的是彻底的小市民生活。他银行里有存款,也接济穷亲戚。虽然不修边幅,但并不显得难看,也没有奇装异服。他试着要和警察、税务局等类似的公权力好好妥协过着日子。另外,暗地里的强烈憧憬不断把他向小市民的小世界、整洁的小庭院和打扫得晶亮发光的楼梯、具有秩序和彬彬有礼的严谨气氛的宁静、高雅家庭吸引过去。他喜欢犯下小小的恶德和脱离常轨的行为,以及感觉到自己从小市民当中走失了,是个怪人或者天才。但话虽如此,他却从来没有在不具备小市民性的生活领域中住过、生活过。他在掌权者或特别出类拔萃的人的空气中,以及犯罪者或被褫夺公民权的人之间都住不下去,总是继续住在小市民的领域里。他总是和小市民的习惯和气氛保持着关系——尽管那是对立或相反的关系。另外,他受着小市民式的教育成长,一直拥有许多和那种教育的观念和形式相符合的尺度。在理论上,他丝毫不反对卖淫,但是他本人却无法很认真地去对待妓女,把妓女视为是与自己同等的人。虽然他可以像兄弟那样去爱受到国家或社会驱逐的政治犯、革命家或精神上的诱惑者,不过对于小偷、强盗和变态性欲杀人犯,除了以相当普通的同情之外,根本就无法为他们做什么。
就像这样,他以一半攻击、否定他的为人和行为,却又以另一半总是予以承认、肯定。在有教养的小市民家里,在严谨的形式与管教中长大的他,总是以他灵魂的一部分执著这个人世间的秩序。即使在他超越了小市民生活中可能有的限度,早就已经将自己个体化,早就从小市民的理想与信仰的内容中获得了自由以后,也还是一样。
作为人的存在状态,永远存在着的“小市民事物”,除了试着寻求“和解”之外,没有别的办法。除了努力从人的无数极端行为中,从对立的两种事物中找出妥协的中庸之道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个对立的两种事物中,我们就以圣徒和放荡者作为例子来看看好了。这样的话,就可以立刻了解我们的比喻。人具有试着想向彻底的精神事物,向神圣的事物接近,想献身给圣徒的理想的倾向。但是另一方面,人也具有尽一切努力,想在彻底本能的生活中,耽溺在情色欲望里,追求短暂性快乐的倾向。一条路通往圣徒,通往精神殉教者,通往舍身献给神。另一条路则通往放荡者,通往本能的殉教者,通往舍身献给腐败。小市民试着想在两者之间适度的中庸之道活下去。小市民绝不会舍身将自己献给情色的陶醉或禁欲,绝对不会成为殉教者,绝对不会同意毁灭——相反的,小市民的理想并不是献身,而是保存自我。小市民不会努力去成为圣徒,也不会努力去成为与圣徒相反的事物。小市民无法忍受极端。小市民虽然也侍奉神,但也侍奉情色的陶醉。虽然希望自己具有道德,但也希望在这个人世间过得安乐些。总之,小市民想要定居在两个极端之间,在既没有暴风,也没有雷雨的适度健康地带上过着生活。这样的生活并不是做不到,不过必须牺牲那种绝对事物与极端事物所赋予的生活和强烈的感情。小市民最珍惜的是自我(事实上那是发育不完全的自我)。也就是牺牲激烈,换得自身的保障与安全;牺牲献身给神,换得良心的安稳;牺牲享乐,换得安乐;牺牲自由,换得舒适;牺牲炙身的热度,换得惬意的温度。也因此小市民从人的本质来看,只不过是具有微弱生存本能的生物罢了。最害怕牺牲自己,是最容易驾驭的东西。所以小市民用多数取代权力,用法律取代暴力,用投票决定取代责任。
尽管有这么多这样羸弱、胆小的人,但人数多还是没有用。所以从他们的本质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很显然的,他们夹在自由徘徊的狼之间,只能扮演着迷途羊群的角色。而在具有强大惊人性格的人统治的时代,小市民或许会一下子就被挤到墙边,但绝对不会灭亡。不,甚至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他们在统治着世界似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那群家畜的数量、他们的道德、他们所谓的常识和组织,都没有强大到足以把他们从毁灭中救出来。从一开始,他们的生命热度就非常薄弱,所以这个世界再怎么好的药,也无法维持他们的生命。然而小市民阶级却依然存活了下来,向世人夸耀他们的强大与繁荣——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没有别的,这完全要归功于荒原狼们。事实上,小市民阶级的生命力绝对不是来自一般小市民同伙的特质,而是因为小市民阶级的理想既笼统并且又具有弹性,因此能够包容非常多的局外人的性质,他们的生命力就是从这些性质来的。小市民阶级当中,经常有许多具有强大野性本质的人和他们一起过着生活。我们的荒原狼哈利就是一个具有特征的例子。个人早就发达到超越小市民程度的他;知道冥想的快乐,也知道憎恨和憎恨自我的阴郁快乐的他;轻视法律、道德与常识的他,依然受到小市民社会的强制拘留,无法从那里逃离出来。就像这样,人类的广大层面,无数的生命与知性围绕在真正的小市民阶级固有的大众四周。那一切虽然脱离了小市民社会,具有在极端者当中存活的使命,但却基于发育不全的感情,对小市民执著,受到小市民特有的微弱生命力些许感染,还是以某种形式停留在小市民阶级中,隶属于那个阶级,尽着义务,不断为那个阶级服务。因为在小市民阶级,他们通用的是与伟人使用的原则相反的原则。也就是“不反对我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接着探讨荒原狼的灵魂,很显然的,他因为高度的个体化,因此负有反小市民的宿命。个性化若是走到极端,就会变成与小市民式的“自我”相反,具有想破坏小市民式的“自我”的倾向。他的内心对于圣徒和放荡者也具有同样强烈的冲动。不过我们看到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软弱,或者是出于怠惰,他也没有能够鼓起勇气冲到自由的、狂暴的世界去,而是被束缚在小市民社会这个沉重的母亲大地上。束缚是他在这个叫做人世间的空间中的状态。大多数的知性人,大部分的艺术家都属于同一类型。他们当中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突破小市民世界的气氛,达到宇宙的境地。其他的人则全都不是死了心,就是妥协,虽然瞧不起小市民社会,却还是隶属那个社会,结果为了能够活下去,不得不肯定那个社会,因此强化、赞美着小市民社会。对这些无数的人来说,这即使算不上是悲剧,也是相当令人痛心的不幸,只能自认倒霉。不过在那样的地狱中,他们的才华受到磨炼,成为创造性的。少数从那样的地狱中逃离出来的人找到通往绝对事物之路,以让人赞叹的形式没落。他们才真的是悲剧性的人物。那样的人,数目非常少。相反的,其他的人,也就是停留在受到束缚状态中的人,才华经常受到小市民社会表示敬意的人面前,却敞开着第三个国度、优秀的幻想世界,也就是幽默。失去和平的荒原狼;不断坠入可怕的苦恼中的人;被拒绝赋予必要的弹性冲入悲剧、冲入星星的空间中的人;虽然感受到对绝对事物的使命感,但却无法在那当中存活的人;像这样的人,如果其精神在苦恼当中能够变成强大的弹性,就会敞开前往幽默的和解逃避之路。纯粹的小市民虽然不具备了解幽默的能力,不过幽默却经常以某种形式变成小市民式的。所有的荒原狼那复杂多样的理想,都可以在幽默的幻想领域内获得实现。亦即在那当中,圣徒和放荡者同时被肯定,两个极端不只弯曲连接在一起,甚至也能够将小市民拉进这个肯定中。即使是被神附身的人,也很有可能会肯定罪人,同样的,罪人也很有可能肯定圣徒。可是对两者来说,以及对其他所有没有受到限制的人来说,要肯定那中立的、模糊的中间,亦即小市民式的事物,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有幽默,只有那个由负有最伟大使命却遭受妨碍,几乎是悲剧性的人物、虽然被赋予最伟大的天才却以不幸收场的人所发明的幽默(幽默也许可以说是人类最独特、天才式的产物),只有幽默才能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以其分光器的光芒照亮人存在的一切领域,将这些领域联结起来。看似不把人世间放在眼里却又活在人世间;看似尊重法律却又超越法律;看似没有却又拥有;看似没有放弃却又放弃——像这些高度的人生哲学所喜欢的、经常被公式化了的要求,只有幽默才能实现。
幽默的才华和素质都不欠缺的荒原狼,即使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地狱混乱中,如果能提炼压榨出这种魔法饮料来,应该是可以获得救赎的。要提炼压榨出来,他还欠缺许多事物。不过还是有可能性和希望。爱他、与他保持着关系的人,应该会为他祈求这个救赎的。因此他或许会永远停留在小市民社会中,但他应该会承受得住苦恼,结出果实来的。他对小市民的关系不管是爱还是恨,应该都不会再失去感伤、不会再受到这个世界束缚,不会因屈辱一直使他苦恼的。
要达到这个目的,或者让他勇敢地飞跃进宇宙中,荒原狼首先必须和自己对决,深入看穿自己混沌的灵魂,达到完全的自觉。这样的话,他那生存的谜团就会将无法改变的容貌彻底暴露出来。之后他就无法一再从本能的地狱逃进感伤哲学的慰藉中,再从那里逃进狼性的盲目陶醉里了。人和狼若是没有戴上伪装的感情假面具,就不得不互相认识,互相面对面,看穿对方心中在想什么。这样一来,两者不是爆炸开来,永远分裂,荒原狼已经不再存在,就是在幽默升起的光芒下进行理性的结婚。
哈利或许有一天会站在这个最后的可能性前。他认识自己的日子,或许有一天会来到。那或许会是在他偶然拿起我们用的小镜子照自己时来到,也或许是在他遇到不朽事物时来到,也或许是在我们的魔术剧场中找到解放自己那悲惨灵魂的必要东西时来到。像这样的无数可能性都在等待着他。他的命运以难以抗拒的力量,在把那些可能性拉过来。这些小市民社会的局外人全都活在这个魔术式的可能性的气氛中。只要有小小的机会就够了。雷就会立刻落下来。
即使荒原狼没有看过自己内在的传记轮廓,这样的事情也全都无所不知。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世界这个构造中的位置。隐隐约约感觉到、知道不朽的事物。隐隐约约感觉到与自己的对决,感到害怕。虽然他知道存在着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去照的镜子,不过他死也不敢去照那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