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作品集(全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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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荒原狼
只为狂人而写

从前有一个名叫哈利,被称为荒原狼的人。虽然用两只脚走路,穿着衣服,的确是个人,但实际上还是一只道地的荒原狼。他学会了头脑好的人能够学到的许多事情,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他也有不去学的事情,那就是满足自己和自己的生活。他做不到,他是个不满足的人。那或许是基于他总是在心底知道(或者相信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从荒野来的狼。聪明的人或许要争论这一点:他是否真的是狼?他是否出生前就已经被魔法从狼变成了人?或者虽是出生为人,但被赋予荒原狼的灵魂,被那灵魂纠缠住了?或者事实上他相信自己是狼,只不过是出于幻想或生病而已——比如他小时候性情粗暴、无法管教、生活散漫,因此教育他的人想把他体内的野兽打死,于是他开始幻想或相信自己原本实际上是野兽,只不过是披上教育和人性的肤浅外皮罢了。关于这一点如果要说的话,大概会洋洋洒洒,没完没了,可以写上好几本书。但即使写出来,对荒原狼也还是不会有任何用处。对他来说,狼是被用魔法赶进或者打进他的体内,或者只是他的灵魂空想的产物,并没有什么不同。别人对此有什么看法,他自己对此有什么看法,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价值,都无法从他体内把狼赶出来。

荒原狼具有这两种性质,人的性质和狼的性质。这是他的命运。或许这种命运并不是什么特殊罕见的也说不定。在此之前,应该已经有过许多人身上具有无数狗啦狐狸啦鱼啦蛇啦的性质,但也并没有因此特别感到困扰。那样的人,人和狐狸,人和鱼一起过日子,一方并没有折磨另一方,甚至反而互相帮助。而在获得成功让人艳羡的人当中,赢得幸运的并不是人,有更多的情形反而是狐狸或猴子。这种事情众所周知。至于哈利则又是另一种情况。在他身上人和狼并没有并肩齐驰,更不要说互相帮助了。两者不断处在不共戴天的敌对关系中。一方只为折磨另一方而活。如果两者在一个血和灵魂中都是不共戴天的敌对关系,那真是不幸的生活。总之,两者各自拥有自己的命运,而且哪个命运都不轻松。

正如一切的合成体都会有的那样,我们的荒原狼有时候是作为狼,有时候是作为人活着:当他是狼时,他身上的人总是旁观着、批评着、审判着,蠢蠢欲动着——当他是人时,狼也做出同样的举动。比如哈利作为人具有美丽的思想,感受到纤细、高贵的感情,完成一切善行时,他身上的狼就龇牙而笑,以残酷的嘲弄显示出对荒野的动物,亦即对孤独地在荒野中奔驰,心中熟知有时吸血,有时追在雌狼身后有多么快活的狼来说,那样高贵的演戏,看起来不知有多么滑稽——在狼看来,人的一切行为全都是滑稽得几乎让人不寒而栗、仓皇失措、愚蠢可笑、荒谬无聊。可是哈利像狼那样行动,向他人龇露獠牙、对所有的人及其虚伪、堕落的礼仪和风俗习惯感受到憎恨和不共戴天的敌意时,也是完全相同。亦即在那样的时候,他身上的人的部分在蠢蠢欲动,观察着狼,说狼是畜生、野兽,要把单纯、健康、野生的狼的喜悦全都破坏掉,让喜悦变成苦涩。

荒原狼就是这样的性质。哈利认为他从来没有过快乐、幸福的生活。但话虽如此,他也并不是特别不幸(虽然正如所有的人都会把降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当成最大的痛苦那样,荒原狼自己确实也那样认为)。不管是谁,都不应该被认为是特别的不幸。就算身上不具备狼的性质的人,也不能说一定就是幸福的。再怎么不幸的生活,在阳光普照时,沙地和岩石之间也还是会开出幸福的小花。荒原狼也是如此。通常他都非常不幸。这无法否定。他也可以让别人变成不幸。也就是在他爱着别人,别人爱着他时——因为会爱他的人全都总是只看到他身上的一面。有很多人认为他是具有纤细聪明的人爱着他,可是一旦不得不发现他内在的狼时,就会惊恐,感到绝望。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哈利和所有的人一样,希望别人爱他的整体,所以对于会给他重大的爱的人,他尤其无法隐藏、掩饰狼性。可是也有专爱他身上的狼性,爱他的自由、野性、难以控制、危险、强壮这个特点的人。对那样的人来说,这只野生的、不怀好意的狼会突然间变成人,向往着亲切和温柔,听莫扎特、读诗,想要拥有人类的理想,是非常让他们失望、让他们悲叹的。通常这些人会特别失望、气愤。就因为这样,荒原狼会将自己的双重性和分裂性,带进与他接触的所有人的命运中。

但那些人如果认为可以因此熟知荒原狼,想象出他那让人心痛的分裂生活,那就大错特错了。那些人还无法得知他的全部(正如所有的规则都有例外那样,正如神有时候会更爱一个罪人远胜于99个正直人那样)——总之那些人还不知道哈利也有例外,也有幸福的时候,他有时候可以像狼或像人那样去呼吸、思考和感受,完全不受干扰。有时甚至偶尔也可以和解、相爱,不只是一方睡着另一方醒着而已,两者还会彼此增强,相得益彰。正如人世间到处都可以看到的那样,在这个人的生活当中,习惯性的事情、日常的事情、受到肯定的事情、有规律的事情,有时也会瞬间停止,把席位让给异常的事情、奇迹和神的恩赐以寻求突破。而在这个短暂、罕见的幸福时间中,荒原狼的厄运是否获得了补偿,幸福和痛苦是否取得了平衡,或者在那极少时间中的虽然短暂但却强烈的幸福是否足以吸取所有的苦恼,那就交给闲得无聊的人去思考好了。荒原狼也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他在无事可做的闲散日子就做这件事情。

对这件事情必须再补充一点。和哈利类似的人相当多。特别是有很多艺术家属于这个种类。这些人身上全都具有两个灵魂,两种性质。正如哈利身上有狼和人那样,他们身上有神和魔鬼、母性的血和父性的血、接受幸福的能力和接受苦恼的能力在敌对、在扭打、在并存、在纠缠着。他们过着非常不稳定的生活,但有时在罕见的幸福瞬间,会感受到非常强烈的体验、美得几乎难以言喻的体验。瞬间的幸福泡沫有时会超越苦恼之海,扬起高大得几乎让人目眩神摇的水花,所以这个短暂、光辉的幸福会绽放光芒,散发出也会感动他人的魅力。而在这个幸福海中摇曳的贵重幸福泡沫,就形成一切的艺术作品。在那当中,由于每个苦恼的人都在片刻之间高高超越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他的幸福有如星星般灿烂,对所有看到的人来说,那就像某种永恒的事物、宛如自己的幸福梦幻似的。这些人不管他们的行为或作品被称为什么,实际上他们完全没有生活可言。他们的生活并不存在,不具形体。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艺术家、思想家,与别人成为法官、医生、鞋匠、教师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生活充满永恒的苦恼,在动乱着,是在岩石上破碎的波浪。在生活的混沌上方绽放光辉的那种罕有的体验、行为、思想和作品中,如果没有做好寻找出意义的准备,他们的生活立刻就会不幸、痛楚地分裂,成为叫人害怕的无意义。这种人之间产生了危险、可怕的思想,也就是认为人类全体的生命或许只不过是可怕的谬误;是人类之母夏娃生坏了的残暴的四肢不健全者;是大自然那让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做坏了的凶残试制品。但也产生出别的思想,也就是认为人不只是半具理性的动物而已,并且还是众神之子,承受着不朽的命运。

不管是哪一种人,都各自具有不同的特征和记号,都各自具有美德和恶德,都具有应判永恒之死的罪。荒原狼的特征之一就是他是黑夜的人。早晨对他来说,是他们害怕的,绝对不会发生好事情的坏时刻。他从来没有在早晨享受过真正快乐的生活。在中午以前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做过好的事情,没有拥有过好的构思,没有过让自己或别人高兴的事情。到了下午,他才开始逐渐发热,生龙活虎起来。到了黄昏,要是情况好的日子,他会开始变成具有创造性的、活泼的,甚至是热情的、快活的。他之所以要求孤独和独立,也与这个特征有关。再也没有比他更深切、热情要求独立的人了。在身无分文,为赚取面包而奔波的年轻时候,他之所以甘愿忍受饥饿,身穿破衣,也只是为了维持那些许的独立。他从来不会为钱和过富裕生活而卖身给女人或掌权者。在世上任何人看来都是他的利益和幸福的事物,他放弃、拒绝了有一百遍。他那样做是为了保持自由。再也没有比完成职务、遵守一天或一年的时间安排、必须服从他人这个观念更可憎、更可怕的观念了。对他来说,办公室、公家机关和工作场所都有如死那样可憎。他想在梦中体验的最可怕事情,就是被关在军营里。他熟知如何从那一切处境中脱身出来,也因此经常付出重大的牺牲。在那当中可以看出他的坚强和美德。在这一点上,他是刚正不阿的。在这一点上,他的个性稳重、正直。然而他的苦恼和命运也与这个美德高度紧密结合在一起。他的情形和其他所有人的情形相同。他出于自己本质最深奥的本能,无论如何也要坚决获得的自由,确实是分给了他。然而那自由却超过了人所应有的程度。开始时那种自由是他的美梦和幸福,不过不久就成为苦涩的命运。有力量的人会被力量毁灭,有钱的人会被钱毁灭,阿谀的人会被服从毁灭,追求享乐的人会被享乐毁灭。同样的,荒原狼也因他的独立而毁灭了。他达到了目的,终于成为独立之人。没有人可以命令他,他没有必要顺从任何人。自己的行动由自己自由决定。因为一切具有强大性格的人,都一定能够依照真正的本能的要求和命令,去找到所要的东西。可是一旦站在所获得的自由正中央一看,哈利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自由是死的,自己是孤立的,世界悄悄离开了他,人类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不,就连他自己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在愈来愈稀薄的无缘、孤独空气中逐渐窒息了。现在孤独和独立已经再也不是他的愿望和目标,而是他的命运、有罪判决,魔法的愿望只要一旦实现,就再也无法撤销,即使伸出充满向往和善意的手臂,说想要接受束缚的社会,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现在他被孤独地弃置在那里。但话虽如此,他也并不是面目可憎,受到大家厌恶。事实上他的朋友非常多。有很多人喜欢他。然而他找到的通常只不过是同情与亲切。别人请他吃饭,送礼物给他,写给他亲切的信。可是谁也不亲近他。哪里也没有和他产生关联。谁也不想和他一起生活,而且也做不到。现在孤独者的空气、宁静的气氛笼罩着他,周围的世界脱离了他,无法建立关系。不管怀着怎样的意志、怎样的憧憬,也是对此束手无策。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

另一个特征是,他属于自杀者。这里必须先声明,只把真正自杀的人称为自杀者是不对的。事实上,在那样的人当中,有不少人只不过是偶然成为自杀者的人,自杀者的气质原本并没有与其本性相结合的人。在不具有个性、强烈性格和坚强命运的人当中,在平凡的畜生群般的人当中,虽有自杀成功的人,但有不少人并没有因此在其特征和整个性格属于自杀者的类型。另一方面在本质上可以列入自杀者的人当中,有非常多的人,也许大多数是实际上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性命下手。“自杀者”——哈利是其中之一——并不一定是全都活在对死特别强烈的关系中。即使不是自杀者,也可以活在对死特别强烈的关系中。只不过自杀者的自然特质是他感觉到自己的这个“我”,是特别危险的、绝望的性格的胚芽。虽然不知道那是否正确,不过他总是深信自己处在异常的危险中,濒临着危机。简直就像自己被追赶到悬崖前端,只要被外力稍微一推,心中稍微出现软弱的念头,自己立刻就会坠入虚无之中。沿着这种人的命运线去看,就会显示出这个特征——对他们来说,自杀成为可能性最大的死法。至少在他们的头脑中是那样认为的。像这样的心情通常都在青年初期就已显现,纠缠着那个人一辈子,但其前提并不是特别不具生活能力。事实上,在“自杀者”身上,可以找出异常的耐性,以及充满精力的、大胆的性质。正如有的性质只要罹患小病就容易发烧那样,被称为“自杀者”,经常是多愁善感的这种性质,即使只是受到极小的冲击,也会很容易强烈坠入自杀的观念中。如果我们有真的具有勇气和责任去研究活着的人类的科学,而不是只探讨生命现象的过程,如果我们有像人类学或心理学那样的科学,那么应该任何人都会知道这个事实的。

这里对自杀者所说的一切,当然都只是表面上的,亦即请认为这是心理学,也就是一部分的物理学。如果从形而上学来看,事态就有不同,会更为明确。根据那样的观察,“自杀者”是认为个体化乃是罪恶的人。他们认为人生的目的并不是自我完成和表现,而是自我的解体,使自我返回母性,返回神,返回全体。具有这种性质的人,有很多人完全不可能有一天会实际犯下自杀,因为他们深刻认识到那个罪恶——但是对我们来说,他们也还是自杀者。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死”中才有自己的救赎,而不是在“生”中。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做好了返回的准备,随时可以抛弃、丢舍、消灭自己。

正如一切力量都可能变成柔弱那样(不,有时候是不得不变成柔弱),相反的,典型的自杀者外表上的柔弱,经常会变成力量,变成支柱。事实上那样的情形实在太多了。荒原狼哈利也是其中之一。他和与他同类的无数人一样,前往死的道路随时都为自己敞开的想法,并不单只是青春期忧郁的幻想游戏而已,并且还从那想法中建立起了安慰与支柱。的确,正如他那一种类所有的人那样,每次一受到冲击或痛苦,每次一陷入恶劣的生活状态,他立刻就会唤起想以死来解脱的愿望。不过他慢慢地从这个倾向中,创造出对生有用的哲学,和那个紧急出口随时都敞开的想法亲近的结果,给了他力量,让他涌现出好奇心,想把痛苦和恶劣状态都尝个透彻。每次他碰到真正悲惨的遭遇,经常会带着狂喜和一种不怀好意的喜悦,觉得“我怀着好奇心,想看看人到底可以忍受到什么程度。如果达到忍耐的极限,我只要把门打开就行了。那样我就可以逃出去了”。事实上有非常多的自杀者从这样的想法中汲取到异常的力量。

另一方面,自杀者也全都习惯和自杀的诱惑搏斗。每个人都在灵魂的某个角落熟知自杀虽然确实是逃避的方法,但其实只不过是有些悲惨的非法紧急出口罢了,比起死在自己手中,还是打倒生活要更为高贵、美丽。正因为有这样的认知,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良心愧疚——产生这种愧疚的泉源,和所谓自慰者的良心愧疚是相同的——所以大多数的自杀者都能不断和那个诱惑搏斗下去。他们像有偷窃癖的人和那个恶德搏斗那样地搏斗下去。荒原狼也熟知这个搏斗。他使用各种武器去搏斗。终于在47岁时,获得了一个相当有趣、幽默的构想。这个构想经常让他感到安慰。他把第50次的生日定为实行自杀的日子。他自己决定依照那天的心情,要不要利用紧急出口完全不受限制。对现在的他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即使生病,即使会变得身无分文,即使会碰到最痛苦最悲惨的遭遇,万事都有期限了。万事顶多只是这数年岁月的事情,那日数一天一天在减少!实际上现在各种心烦的事情都变得更容易忍受了。以前那些事情烦他烦得更深切、更久,甚至把他的根基都烦得动摇了。每次基于某些理由让他变得特别不舒服,每次在他那荒废、孤立和野性化的生活中又加上特别的痛苦或损失时,他就向痛苦说:“等一等,只剩两年而已,到时候我就可以统治你们了!”并且他也很喜欢沉迷在这样的幻想中——在第50次的生日早晨,应该会送来信和贺词吧?在那段期间,我一定会使用刮胡刀和所有的痛苦告别,漂亮地关上人生的门扉。到了那时候,骨头里的痛风和忧郁、头痛、胃痛应该就会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