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欲的悲歌(2)
“4月10号,你的选票应该是这样的:在赞成下面的那个比较大的圆圈里用力划叉。”
刚刚释放就又重犯的小偷自己交待说,那些相关的物品是在商店里买的。由于这些商店是犹太人的,所以现在根本就不复存在了。群众集会以火把游行和纪念会的形式举行,大楼添上了新的代表国家形象的标志后,一个个面貌一新,和善可亲,森林和山峰也焕然一新,历史事件被当做大自然的表演展示给乡下人看。
“我们相当兴奋。”母亲讲道。第一次有了集体经历。就连枯燥的工作日也有了节日的气氛,“直到深夜”。一切迄今无法理解和陌生的东西终于都显现出一种伟大的关联:一切都相互归结为一种关系,就连那令人诧异的机械式劳动都有了意义,成为节日。每个人此刻所做出的动作都组合成一种运动的节奏,因为他在心里看到无数其他人同时在做着这样的动作——生活因此获得了一种让人既能产生安全感,同时又能感到自由的形式。
这种节奏刻骨铭心——成为礼仪。“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集体意志高于个人意志。”于是乎处处如家,再不必思念家乡。照片的后面写着各种地址,第一次买了记事本(别人送的?):突然间有了许多熟人,发生的事情多到可以让人遗忘一些了。她一直希望能为什么事感到骄傲,由于现在做的事那么重要,她便真的感到了骄傲,不是为什么具体的事,而是笼统地感到骄傲,这是一种姿态,是终于获得的一种生活感觉的表达,她不愿再放弃这种不确定的骄傲。
她依然对政治不感兴趣,真实发生在眼前的那些事可完全不一样:化装游行,UFA[6]的一周事件回顾(“大规模循环放映——连映两周!”),世俗世界里的教堂纪念日。“政治”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玩意儿,可不是化妆舞会,不是圆圈舞,不是民乐团,至少不是那种能看得见的东西。不管往哪儿瞅,一片盛世,“政治”——有吗?——这个词不是一个概念,因为它和其他政治概念一样,在学校的课本里就让人觉得,它与那抓得住、实实在在的东西无缘,只是被当成一种提示词,或者形象化为与人无关的比喻:把压迫比成锁链或者靴子跟,自由比成山峰,经济体系比成让人安心地冒着烟的工厂烟囱,还有下班后抽的烟斗,社会体系比成“皇帝——国王——贵族/市民——农民——织工/木匠——乞丐——掘墓人”这样的阶梯:这种游戏通常只有在子女众多的农民、木匠或者织工家里才可能完整地玩一遍。
这段时间促使母亲摆脱了拘谨,变得独立,她有了自己的举止方式,丢掉了最后一丝对肌肤接触的恐惧:小帽歪斜在一边,因为有个小伙子把她的头和自己的按在一起,而她只是自得其乐地冲着照相机笑。(关于照片能够“讲述”这种内容的假设……;但是每一次表述,即便讲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难道不都或多或少是一种假设?如果只满足于报道,那就少些,越是想要讲得详细,就越多些。假设的成分越多,那么故事在别人看来就会越有趣,因为比起单纯报道事实来,说法本身更容易让人产生认同感?——所以才会有了对诗歌的需求?“河岸边的窒息”,这是托马斯·伯恩哈德[7]的说法。)
战争,一连串捷报伴着强劲的音乐从人民牌收音机里传出。收音机的扬声器表面蒙着罩子,在阴暗的“圣像角”里散发着神秘的光芒。战争“增加了一切事物的不确定性”(克劳塞维茨[8]),让往常日复一日的自然而然成为让人兴奋的偶然,以此提升人的自信。对母亲来说,战争并不同于对我的意义,它不是来自孩提时代,能够影响未来情感世界的恐怖幽灵。开始时,那只是她所经历的一个神奇的世界,一个之前只在广告里看见过的世界。对距离,对以前和平时期的林林总总,特别是对身边那些以往只是扮演无关紧要的同志、舞伴或者同事角色的人产生了新的感觉。平生第一次也有了家庭的感觉:“亲爱的哥哥……!我在地图上找着你现在可能在的地方……你的妹妹……”。
于是有了第一次爱情:她爱上了一个德国的党员同志,这个人当老百姓的时候是银行的职员,现在因为当了部队的军需官而显得与众不同——不久后就身怀六甲。他有妻室,而她爱他,非常爱,对他百依百顺,她把他介绍给父母认识,跟他一起去周边郊游,陪伴他排遣军人的寂寞。
“他对我非常细心,我对他也不像对其他男人那样感到恐惧。”
他做决定,她表示赞同。他送过她一次礼物:香水。他还借给她一台收音机放在屋里,不过后来又拿走了。“当年”他还正在读书,他们一起看一本名叫《壁炉旁》的书。一次,他们到山上的牧场去郊游,下坡时跑了几步,当时母亲不小心放了个屁,我父亲数落她一番,接着往下走时,他自己也不小心放了一个,于是干咳了几下。她后来把这件事讲给我听的时候,身子弯成了一团,一边幸灾乐祸地吃吃笑,一边却又感到不安,因为她正在丑化自己惟一的爱人。她因为自己曾经爱过某个人,而且爱的偏偏又是这样一个人感到可笑。他的个子比她矮,年龄比她大很多,头发几乎掉光了。她穿着平跟鞋走在他身边时,不断调整步伐以配合他,挽着一条不情不愿的胳膊。她的胳膊不断滑脱。这是不般配的、可笑的一对——尽管如此,她直到二十年后还在渴望能够对什么人产生类似的感情,就像当年渴望这个银行的家伙那点可怜的例行公事的体贴。但是没有另一个了:生活教会她的爱情只能固定在一个不能更换、无法替代的对象身上。
中学毕业以后,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还没有到约定的时间,我就和他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他被晒伤的鼻子上顶着一张折过的纸,脚上穿着凉鞋,牵了条苏格兰牧羊犬。在她家乡的一个小咖啡馆里,他见到了旧情人,母亲的激动,父亲的不知所措,我远远地站在投币点唱机前,点了猫王的《伪装的恶魔》。丈夫已经听到了风声,但只是把最小的儿子派到咖啡馆里作为暗示,那孩子在那儿买了个冰激凌,然后就黏在母亲和陌生人身边,不断重复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回家。我父亲把夹片太阳镜夹到另一副眼镜上,间或跟那条狗说几句话,随后打算“那就”买单吧。“不,不,我请你。”他看到母亲也从手提袋里拿出钱包时这样说。我们去旅行度假时,一起给她写了一张明信片。不管住在哪个旅馆,他都到处跟人说我是他的儿子,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别人把我们当成同性恋(“第175条[9]”)。生活让他感到失望,他越来越孤独。“自从了解了人,我就爱上了动物。”他说。当然,这话并不是完全认真的。
临近分娩时,母亲嫁给了德国防卫军的一个士官。这个人对她仰慕已久,也不在乎她就要生下别人的孩子。“非她不娶!”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这样想,而且马上就和战友打赌说自己能够得到她,同时她也会接受他。她讨厌他,但是大家说服她要有责任感(给孩子一个父亲):她第一次退缩了,笑容从脸上褪去了一些。不过竟有人心心念念想着她,这让她觉得挺不错。
“我当时想着他反正会战死,”她说,“但后来还是忽然担心起他来。”
不管怎样,她现在可以申请婚姻生活贷款了。她带着孩子坐车去柏林的公婆那里,他们容忍了她的存在。炸弹已经开始落下,她回到家乡。这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故事,她又开始笑,尖利的声音常常吓人一跳。
她忘记了丈夫,紧紧地搂着孩子,搂得孩子哭起来,蜷缩在屋里。在这栋房子里,自从两个哥哥死了以后,每个人都迟钝地对别人视而不见。没有什么了吗?就这样了?安魂弥撒,小孩子的病,拉上的帘子,和无忧无虑的日子里认识的那些老熟人通信,在厨房和田里忙碌,在田里干活时不断地跑出来把孩子挪到阴凉处;然后就是紧急状况下的汽笛声,在乡下也一样,老百姓就往被当做防空洞的岩洞里逃,村里的第一个弹坑后来成了游戏的场所和垃圾坑。
恰恰是大白天变得阴森恐怖,周围的环境通过一辈子日复一日的接触,已经像汗水一样从儿童的梦魇中排出,变得熟悉,现在却因为人又幻化成幽灵神出鬼没。
不管发生什么事,母亲总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立在一旁。她并没有变得胆怯,顶多在感染了大家的恐惧时笑上一声,因为她同时又为自己的身体突然毫不羞怯地自行其是而害臊。“你不害臊吗?”或者“你应该感到害臊!”这始终是人们要求小姑娘,特别是正在长大成人的女孩儿的一条准则。在这种信奉天主教的乡下,谈什么女人的个人生活根本就是欠考虑,太冲动。乜斜的白眼要一直斜到羞臊的感觉不再是装出来的,并且把心底深处最基本的感情都吓退,以至于高兴的时候都会有“女性的脸红”,因为她们理应为这喜悦感到害臊,悲伤的时候不是面色苍白,而是脸红,不是流泪,而是流汗。
在城里时,母亲曾经以为找到了或多或少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至少是让她感到舒服的方式——现在她发现,别人的那种生活方式同样也呈现为使人幸福的生活内容,因为她排除了第二种可能。一旦她不是用原原本本叙述的句子说到自己,人家就会使个眼神让她闭嘴。享受生活,干活时的一个舞步,哼唱一首流行歌曲,这些都是异想天开。因为无人附和,只有自己这样,所以过不了多久连自己也会觉得奇怪。其他人一边过着他们的日子,同时又成为榜样:吃得少到可以作为榜样,互相保持沉默以成为榜样,去忏悔也只是为了提醒留在家里没去的人要记得自己的罪孽。
她就这样处在饥渴的状态中,每一个想要表明立场的小小企图都无非是嘟囔几句而已,倒是感到了自由——但是表达不出来。虽然其他那些人都是孩子,但恰恰孩子们投来如此责备的目光却使人感到压抑。
战争结束后不久,母亲想起自己的丈夫,尽管没人想念她,她还是又去了柏林。那个男人也忘了自己曾经因为打赌追求过她,和一个女朋友生活在一起。那时不是有战争嘛。
但她是带着孩子来的,两个人便无精打采地遵守着履行义务的原则。
住在柏林潘科区转租来的一个大房间里,丈夫,有轨电车司机,酗酒;有轨电车售票员,酗酒;面包师,酗酒。妻子带着期间出生的第二个孩子不断去找东家,哀求人家再给一次机会。这个故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在这样的贫困中,母亲没有了乡下人那种红扑扑的脸蛋,成了一个相当高贵的女人。她高高地昂着头,走起路来也仪态款款。她现在已经是什么都能穿,穿什么都适合。肩上用不着再围狐皮了。丈夫从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以后会搂着她,表示自己是爱她的。这时,她就冷酷地给他同情的微笑。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她了。
他们常常出去,是漂亮的一对。他喝醉的时候就变得放肆,而她则不得不严厉地对他,这样他就打她,因为轮不到她来教训他,他可是挣钱养家的人。
她背着他用针流掉了一个孩子。
他在父母那儿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被赶回到她身边。儿时的回忆:他有时带回家的新鲜面包,油黑的粗麦面包照亮了四周阴暗的房间,母亲的赞扬。这类记忆里总是东西比人多,空荡荡的街道废墟上舞动的陀螺,小勺上的燕麦片,俄国牌子的铁钵里灰色的救济粥,人则只有局部:头发,脸颊,手指上结起的疤痕——母亲的食指上有一个小时候留下的长了息肉切痕,跟在她身边走的时候,就可以抓着这块硬硬的隆起的肉。
她没成什么事,也不可能再成什么事,这点根本连预测都不需要。尽管三十岁都不到,她已经在说“我当初”。到目前为止她都没有“认为”过什么,现在生活环境却困难到她生平第一次不得不理智,她有了理解力,却并不理解什么。
她开始构想,甚至尽量按照自己的构想去生活——然后就是“要理智!”——所谓的理智情结——“我已经不说了!”。
她被归类,自己也学会了归类,从人和东西上,尽管几乎没有什么人和东西可以用来学习归类:人,无法交谈的丈夫和尚无法交谈的孩子不能算数,可以用的东西的量也都是最少的——于是她不得不鸡毛蒜皮地算计,节俭持家:星期天穿的鞋平常的日子就不能穿;出门穿的衣服一回家就得马上挂到衣架上;购物袋可不是玩具!那个热腾腾的面包明天才能吃。(我后来行坚信礼时收到的表,仪式一结束马上就被收了起来。)
因为无助,她端起了姿态,却又对自己感到厌倦。她变得敏感,却要用胆怯而费力的自尊心来掩饰。这样的自尊心让她稍受一点委屈,就立刻慌乱地显出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想让她感到自卑是很容易的。
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她也认为自己不应该享受,不过却总是难为情地笑着求孩子们让自己舔一口他们的糖。
邻居们喜欢她,赞赏她,她有奥地利人那种合群、爱唱的活泼天性,一个正直的人,没有大城市人的做作和扭捏,没人会戳她的脊梁骨。就连俄罗斯人她都能处得来,因为她能用斯拉夫语和他们交流。她变得健谈,只要有知道的通用词就说,这让她感到摆脱了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