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八卷):子午山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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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郑珍诗传(2)

昨天午后下了几点雨,屋檐都没滴水。夜里风雨大作,像要把大山也抬走。早晨起来,只见远处河水翻滚,像成群的白鹤飞舞。苍天四垂,山野了无尘埃。沿村的槲树林,绿油油密不透风。肥壮的麦穗压着地垄,黑乎乎一片。是谁向远近山林泼洒了千万瓢青黛颜料,树草绿得把山都压沉了。古书说:“天欲雨,鸠逐妇。”我没听见鸠逐妇的叫声,只见还有雨云滞留在天边山岭上。农户们顾不得雨脚未收,趁着土酥如膏,抢着下田。去年冬天没有一点冰雪,田土开裂,杂草丛生。开年以后,几次得到连下三天的好雨,这是老天怜悯农人的艰难,可惜开裂的田土留不住水,雨一过又干得见底。眼看季节快过了,撒种的秧田都没打出来,更不要说插秧的大田了。农夫盼雨,心急火燎,今天这场大雨,叫老人小孩都喜上眉梢。脸都顾不上洗,胡乱穿起短衣,扛犁提耙,披上蓑衣就出门,各司其职。不一会,高田哗哗车水,低田呵呵叱牛,田坝上一片喧闹。我这个闲人也踏着湿漉漉的野草青苔,转来转去,看这看那,把鞋袜裤脚弄得潮湿。天空阴阴的,花树远远的,春寒嫩嫩的,溪风冷冷的。苦竹林后面升起几家饷田的炊烟,藻米溪上有几只小船正驶过青崖。抗旱的龙骨车,往日慢涩涩地转,今天却快得像是一千双脚在蹬。天公想助人,眨眼就成功,人力是望尘莫及的。鸟儿们吵成一片,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是埋怨夜里遭了雷雨之厄。听着,我们得了丰年,你们也有饱饭吃,受点翎毛散乱窝里湿的苦,算不了什么。

读这首诗,但觉盈盈生意扑面而来。人不分老幼,抢着车水耙田,一片繁忙,一片欢腾。诗人感同身受,不顾衣鞋尽湿,还有好心情开喻喳喳乱叫的鸟雀。与白居易悯农诗、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同观:那两位一在农户之上,一在农户之外;子尹则在农夫农妇之中。

秧针出水,油菜、蚕豆将熟,伫立闲眺,心旷神怡:

雨过桑麻长,晴光满绿田。人行蚕豆外,蝶度菜花前。台笠家家饷,比邻处处烟。欢声同好语,针水晒秧天。(《闲眺》)

一幅逼真而典型的黔北山村图画。平易亲切,刻画入微。

在文友处检书论文忘了时间,踏夜色而归:

检阅不知晚,归襟赴夕凉。流萤低共路,渔火远分光。断续林风细,微茫草露香。近篱无犬吠,灯月护山房。(《夜归》)

反复讽诵,宛如亲历。

竹树交阴草暗畦,昼长人静小帘低。空堂棐几双宾雀,落日瓜棚五母鸡。好鸟不离花左右,闲山分占水东西。年来颇忘将军宅,久认吾庐未是迷。(《山居夏日》)

这就是子尹家居生活的常态。双鸟飞到几案上,见家中之阒寂。“五母鸡”句大俗反成大雅,非一味典雅之诗人所敢道。

他经常读书到中夜,然后走出房门散步。乡村习惯早睡,夜景归他独享:

篱头老茭中夜鸣,淅淅飒飒如人行。开门风过月照地,竹根草脚皆虫声。菊花未睡解留客,白衣黄帽相逢迎。人生千岁要有死,百年况是风中灯。须臾清境偶然得,众人入梦谁当争。苏张恍惚在人世,但看藻荇仍纵横。明宵风景纵有此,知否山人呼得醒?(《夜起》)

半夜了,篱笆边的菱白淅淅飒飒响,好像有人过路;打开房门,只见满地月光,细风吹拂。竹根草脚,昆虫叫得钻耳朵。菊花陪着我不睡,像白衣人、黄帽郎一样迎接我。踱着步想:有生即有死,莫说一千年,就是常说的百年之身,也像风中灯火,随时可能熄灭。这样的清境,不过偶然遭逢,片刻即逝,而且世人皆睡,无人与共,只好想象这是苏东坡和张怀民在承天寺夜游,“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明天晚上,即使还有这样的景致,谁又知道叫不叫得我醒呢?

中夜清境独得,无人与争。但其境过清,又引起人生无常的喟叹:明天纵然清境依旧,我又还在不在呢?子尹一生服膺东坡,但生性多感,不似东坡旷达。

本年子尹在溪上造了一架水碓,利用水力舂米:

贫家一举动,终始靡不难。区区水碓耳,匝月功始完。余岂好多事,在昔多所艰。赤脚老丑婢,媻跚聋且顽。遣之事舂簸,炊或不及焉。有时得母助,乃始足一餐。无已作此举,令水为舂人。内顾无竹木,未免乞比邻。稽迟到兹日,始已事而竣。狭巷清且驶,白石周四垣。回回外板斡,苏苏云子翻。佣者相顾喜,贺我舂百年。嗟我佣耕此,瘠确缘溪干。年丰不偿苦,足得十大盆。安能尽碓力,碓成殊养闲。苦心顾为此,亦觉笑旁观。世事那计尽,感慨系斯篇。(《溪上水碓成》)

穷家小户,不论做点什么,总是从头难到尾。小小一个水碓,干了一个月才完工。不是我好事,实在少了它不行。家里做饭的老太婆,耳聋手脚慢,脾气还不好,靠她舂谷簸米,往往无米下锅。有时要靠我母亲帮手,才赶得上正顿。无奈才想出这个主意,让水碓来顶替人力。所需的竹木材料都没有,难免向邻居求讨,拖拖延延,直到今天才算做成。窄窄的水槽又直又干净,四周用白石砌得规规整整,稻谷放进去,曲柄来回掣动,白米渐渐从黄壳里翻冒出来。工匠们高兴,说着吉祥话,祝此碓用上百年。我苦笑告诉他们:我家来在这藻米溪畔,佃了几块瘦田耕作,丰年也只能收十大盆谷子,抵不过花费的劳力。造这个水碓,用得少闲得多,哪里能尽它的能力?耗心费力干这种事,难免惹旁观者笑话。世事就是如此,怎么做都难得周全,只有做首诗,自己解嘲感慨。

黔地农家,习惯贮存原粮(稻谷、玉米粒等),随用随加工。子尹家吃口多,人力不足,乃需造一架水碓。此物所需,不过有限的木材、石头和竹子,以及一个匠人几天的活儿。但郑家贫困,竟如此费力。从这首诗,可以想见子尹家庭的窘况。

◎道光十年庚寅(一八三〇),二十五岁。

◎纪事:居乡。长子才儿夭亡。母亲大病几乎不起。

四年前,郑珍妻子生长女淑昭(阿芝)后,去岁生长子,取名才儿。全家欢喜,不言而喻。在那个时代,长子地位极重要。不料才儿还不到一岁,竟夭折了,郑珍以诗哭之:

木皮五片付山根,左袒三号怆暮云。昨朝此刻怀中物,回首黄泥斗大坟。(《才儿生去年四月十六日,少四十日一岁而殇,埋之栀冈麓》)

左袒:《礼记·檀弓》载,延陵季子的长子死了,孔子因他熟习古礼,特地去看他怎么安葬孩子,见他将死者浅葬、着时服。成坟后,左袒,右还其封,祝告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

五片薄木板,埋进山脚土。我仿效古礼,袒露左臂,祝告号叫三声。黄昏的浮云,也为我怆痛。昨天还是抱在怀里的小生命,一回头变成个小小的土馒头了。

虽仅四句二十八字,却有摧心伤肝的力量,尤其后两句以“怀中物”与“斗大坟”相对比,简直道出了人类对刹那间“人天隔绝”的普遍惊怖。

这首诗还体现了郑诗的一个特点:虽句句纪实,句句平易如口语,却句句都有出处。第一句的“木皮”用韩愈的“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叠山下》)。第二句见《礼记·檀弓》延陵季子葬长子之典。第三句用《世说新语·伤逝》:王戎的儿子万子死了,山简去慰问,见王戎悲伤逾度,劝慰他孩子不过是怀抱中物,何至于此!短短四句,包含三个出典,而且是一经,一诗,一文。不知出处的人读了,除了“左袒”二字稍有障碍,其余都容易明白。而知道典故的文士读了,则能重温韩愈女儿的夭亡于旅途、王戎失子的悲痛,从而产生数倍的感慨。虽只二十八个字,却显示子尹读书之杂之多,记忆力之强,融洽化用之巧妙。这就是清代“宋诗派”“同光体”诗派提倡学者之诗与诗人之诗相统一的典型作品。所以郑诗和子尹被尊为这个诗派的“不二法门”和“冠冕作家”,不是偶然。

本年遭遇的又一次大灾难,是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几度垂危,医生束手。

子尹对母亲的感情至深,多首最动人的诗都是写母亲的,如本传篇首《芝女周岁》,实际刻画的是母亲。母亲病笃,他受可能失去母亲的恐惧驱使,悄悄刺破指头,给读书人的保护神文昌帝君写了一张祈状血书,誓愿减去十年生命给母亲。借寿让寿,是一种悠久的民间习俗,古书中多有记载。焚化血书、香烛默祷之后,母亲的病果真渐渐好转,旋即痊愈。子尹丧子之痛,也因这一大喜慰而消减。而且,太夫人果真又活了十年才去世。自当视为偶然巧合,不过也巧得太神了。事据凌谱。

喜怒哀乐,都是人生常态。大忧患之外,总不乏小怡悦。子尹从春到冬,生活极端贫困,但儒者“安贫乐道”的人生信念,诗人以审美之眼观物的天性,常使他心境平和。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富足,形成鲜明的对照和动人的融洽:

窗光落晚翠,庭气霭凉阴。静数门前树,归来沙际禽。世途殊冷暖,人事信升沉。清净西林月,明明照此心。(《尧湾夏暝》)

在屋里读着书,忽觉窗棂透进浓浓的冷绿,屋里也凉爽下来。这才发现天已黄昏,就踱到阶前舒展舒展。山居人家,看向哪里都是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峰峦和树木。几点移动的雪白,是栖息大樟树上的白鹭在络绎归巢。心里计数:两只、三只……哪能数得清呢?!看着这些瘦骨伶仃、自由自在的小东西,觉得世途冷暖、人事沉浮都不足以萦怀挂心。一时之间,心地澄澈,就像西林上那片皎洁的月亮。

尧湾是郑家所住的地名。子尹祖籍江西吉水,七世祖益显公在明朝万历庚子年,随从刘军征讨播州,驻屯遵义西六十里的水烟地,死后安葬在住宅西边的湖洋水上,子孙后代遂为遵义人。子尹十四岁那年春天,全家从曾祖父雪容公迁居的天旺河梁迁到尧湾,就没有再动过了。

某日去看望朋友,几个投契的学子促膝畅谈,痛饮高论,夜深了子尹才带醉独归:

酒壮夜行胆,长歌声绕林。入竹闻犬吠,遥看灯影深。虚堂聚学子,为说《梁父吟》。古人不可见,弃置徒劳心。(《醉归》)

独自彳亍在黑乎乎的林子里,不禁有些胆怯,就吟唱诗文来壮胆。竹林后面犬吠声声,树影深处灯光闪烁。想起刚才聚会时,为学子们说起高卧隆中、时诵《梁父吟》的诸葛亮,不禁意气风发。可是,异代不同时,古人不可见,又何必枉费心思!

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是儒家士人永远的心结。杜甫也说“日暮聊为《梁父吟》”。“出则为葛亮,处则为元亮(陶潜)”是儒者的最高人生理想。

金秋过去,寒冬到来,贫家生涯更显艰难了:

雪风刁调吹破篱,吾独穷困于此时。天寒拥卷作跏坐,日暮向人赊夕炊。菜摘蚕豆上中叶,樵分鹊巢高下枝。穷生百巧却自笑,看尔更计明朝为。(《雪风》)

雪风刮得破篱笆东倒西歪,正是我辈穷士一年中最难过的季节。天冷捧本书,学和尚盘腿打坐当烤火;黄昏没米下锅,想想能向哪家去借一点救急。蚕豆株上软一点的叶子捋下来,就是下饭菜;喜鹊窝附近的枯枝打下来,就是烧饭柴——穷日子逼出来种种的巧方妙法。今天算是对付过去了,明天又看你玩得出什么新花样。

穷困至此,犹有心情自嘲,这是智者的幽默感,是“君子固穷”自觉者与穷而怨天尤人者的区别。“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此非阿Q精神,而是心灵洁癖的自我选择,自定的精神境界。

严寒难熬,酷暑也难过。这年夏季旱情严重,特热,特长,特难忍耐。子尹畏热,在前引《酷热吟》中已见一斑,今天他又在酷热中浮想联翩了:

赤丸黏天不可落,发兴欲坐扶桑间。平头奴子扇大扇,下视海水波如山。自晓至暮去不得,垂颐喘气筋骨孱。坐卧不成渐作病,心之烦乱何由删。柏容健者能说鬼,落笔娭笑含讥讪。伏枕张目懒动起,细听吟弄追痴顽。转恨人生让若辈,带萝被荔从狸斑。委去拘拘此形蜕,虽有寒暑谁能患。蝉声停树蝇在壁,仰瞻雨意愁天悭。渴死书生一芥耳,嗟哉禾黍关痌瘝。(《酷暑黎柏容(兆勋)内兄斋中》)

太阳粘在天上,像是狂性大发,赖在扶桑枝上不肯挪窝。平头小童替它摇着大扇子,让它俯瞰波涛汹涌的大海取乐。我从早到晚不敢走动,垂头喘息,筋骨酸痛。坐不安睡不宁,简直成了病。心烦意乱无以排遣,只有听柏容说鬼。柏容说起鬼来活灵活现,嬉笑怒骂,饶有深意。我懒洋洋地睁眼躺着,听他绘声绘色说鬼话。听得入神,不禁恨恨地想:倒不如把人间让给鬼占,自去做屈原《九歌》里带萝披荔、跟随斑狸的山鬼。扔掉这个臭皮囊,严寒酷暑又奈我何……想归想,热自热,热得树上歇了蝉声,苍蝇趴在壁上飞不动。仰天盼点雨意,老天却悭吝得令人发愁。天呵,渴死我这书生轻如草芥,旱死庄稼可就关系着亿万人的性命了!

子尹爱读画,也喜欢画上几笔,多是逸笔草草的简笔山水,重在意境,不在形似。他的绘画观点是:

痴翁造化才,天马不受络。手补乾坤缺,山水有全著。拙我何敢望,兴至时间作。常思有事业,而暇谋此乐。哲兄亦多好,见弹求雀。生平倘得闲,消遣殊不恶。但闻识者说,此事无死缚。须得心目间,苍莽露崖崿。下笔逐所见,兔走兼鹘落。意境会其全,形似在所略。必执谱论求,一锢反难药。君家列高架,古墨未萧索。苟能得残剩,已足自挥霍。嗟嗟语徒然,吾意殊菲薄。劝君写《无逸》,他时献寒谔。会有曹将军,貌君凌烟阁。不然谢幼舆,亦当置丘壑。(《与柏容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