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海狼(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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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热爱生命(3)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些时候,和煦的阳光倾泻到他身上,用温暖浸透了他痛苦的身体。晴朗的日子,他想。说不定他可以设法确定自己的方位了。经过痛苦的努力他转过身来。他身子下面流着的是一条宽阔而平缓的河。这生疏的情况使他惶惑了。他转过目光慢慢地打量着河流。那河绕着大圈在荒凉的、光秃秃的山峦间蜿蜒流过。比那更秃、更荒凉、更低的山他还没有见过。他的目光缓慢地、仔细地跟随着那陌生的河流望向了天际线。他没有激动,最多也只带点平常的兴趣。那河水流进的是一片闪光的、明亮的海。太不寻常了!可他没有激动。那是幻觉,是海市蜃楼——更像是幻觉,错乱的心灵又在玩花招了。他还看见一艘船,碇泊在闪亮的海水中间。他更感到了自己的正确。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张开。奇怪,那幻觉怎么还在!然而这并不奇怪,在不毛之地的大陆正中是不会有海或船的,他明白。正如他明白空枪里没有子弹一样。

他听见身后传来了抽鼻声——半哽咽的喘气声或是咳嗽声。因为极度的衰弱和僵硬,他非常缓慢地翻过身去。他在前面什么也没发现,但是他耐心地等候着。喘气声或咳嗽声又传来了。在二十英尺外的两块嵯峨的岩石之间,他望见了一个狼脑袋的灰色轮廓,尖耳朵不像他在别的狼头上见到的那样竖得笔直,眼睛浑浊而充血,头似乎软弱地、痛苦地下垂着。在阳光下,那野物不断地眨巴着眼睛,好像是病了。他望着它时,它又在喘气或咳嗽。

至少这倒是真的,他想,又回过头去,想看清楚刚才被幻觉隐蔽的现实的世界。但是,那海仍然在远处闪光,船也清楚可见。难道真是事实?他闭上眼睛思考了很久,终于明白过来。他一直在往东北方向走,离开了迪斯河分水线,进入了科珀曼河谷。这条宽阔缓慢的河就是科珀曼河。那片明亮的海就是北冰洋。那船是一艘捕鲸船,从马更些河口出航,往东方偏离了,偏离得太远,于是在科罗内申湾下了碇。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哈得逊湾公司见过的一张图。在他看来,一切都清清楚楚,合情合理了。

他坐了起来,把注意力转向了眼前的问题。毛毯做的裹脚布都穿破了,双脚成了没有形状的烂肉。他最后的毛毯已经没有了,枪和刀也不见了。帽子也在什么地方弄丢了,隔汗圈后的火柴也随之而去。但是用油纸包好放在烟荷包里捂在胸口的火柴还安全干燥。他看看怀表,指着十一点,还在走。他显然一直坚持上发条。

他平静,镇定,虽然衰弱到了极点,却没有感觉到痛苦。他不饿,甚至连想到食物也不叫他高兴。他所做的一切都只出于理智。他把裤腿从膝盖以下扯了下来,捆到了脚上。由于某种原因他保留了白铁水桶,他预计走到那艘船那里是一次可怕的行程,他得先喝上些热水。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像痉挛似的发着抖。他想收集干青苔,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他一再地努力,却终于只好满足于手与膝盖并用的爬行。有一回他爬到了病狼的身边。那狼很不乐意地给他让了路,还伸出舌头舔着嘴。那舌头似乎差不多没力气卷动了。他还注意到,那舌头不是常见的健康红色,而是泛黄的褐色,似乎还结了层粗糙的半干的黏液。

在喝过一夸脱热水之后他发现自己已能站立起来,甚至能像一个快死的人那样走路了。他只能每过一分钟左右就休息一次。他的步子衰弱而摇晃。紧跟着他的狼的步子也同样衰弱而摇晃。那天晚上,在那闪亮的大海被黑夜抹去的时候,他知道他只向海靠近了不过四英里。

他整夜都听见那病狼的咳嗽,偶尔还听见麋鹿犊子的鸣叫。他的四周都有生命,都是健壮的生命,活蹦乱跳的生命。他也知道那病狼紧跟着病人,就是希望他先死。早上,他睁开眼睛,却看见那狼带着期盼和饥饿注视着他。那东西尾巴夹在两腿之间,蹲在那里,像条悲惨而凄凉的狗,瑟缩在清晨的寒风里。那人向狼说话(声音只是嘶哑的耳语),那狼只沮丧地咧开嘴笑。

明晃晃的太阳升了起来。整个上午那人都在向闪光的大海上的船蹒跚地走,或摔着跤。天气再好不过,是高纬度地区短暂的“小阳春”。可能持续一周之久,也可能明天或后天就结束。

下午他发现了人的踪迹。是另外一个人的踪迹。那人不是步行,而是手脚并用地爬行。他认为那人可能就是比尔。但是他只迟钝地、淡漠地想着,没有了好奇心。事实上感觉和情感已经离开了他。他已感觉不到疼痛。胃和神经都已休眠。可是他体内的生命还驱赶着他前进。他非常疲倦,但是生命却拒绝死亡。那是因为它拒绝在他还吃着苔藓浆果和米诺鱼、喝着热水、警惕地防范着病狼时死去。

他跟着那向前爬行的人的踪迹走,很快就来到了终点:几根刚啃光不久的骨头。那里湿漉漉的青苔还标示出狼群的脚印。他看见了一个矮胖的麋鹿皮口袋,跟他那个是一对,已被尖锐的牙齿撕破。他把它拿了起来,虽然那对于他孱弱的指头几乎太重。比尔直到最后还带着它。哈哈!他要去嘲笑比尔。他会活下去的,会把那口袋带到闪亮的海里的船上去的。他的欢笑声嘶哑而阴森,有如乌鸦的怪叫。那病狼也跟着他阴森地嗥叫起来。那人突然住了嘴。那被啃光的粉红色骨头既然是比尔的,他还能跟他开玩笑吗?

他转过了身子。不错,比尔确实遗弃过他,但是他也不愿拿起那口袋,也不愿吮吸比尔的骨头——不过,若是情况颠倒过来,比尔却是可能的,他在颤颤巍巍地前进时心想。

他来到了一个水洼旁。他弯腰去寻找米诺鱼,却像被蜇了似的缩回了脑袋。他看见了自己映在水里的面庞。他那脸非常狰狞。他那已经苏醒相当久的知觉吓了他一大跳。水洼里有三条米诺鱼,水洼太大,无法舀干。在用水桶试着捉了几次失败以后,他只好放弃了。因为他极度衰弱,很怕会掉进水洼里把自己淹死。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没有骑到漂浮在水上的树木上去,把自己交付给它——沿河的沙窝边有许多漂流的树木。

那一天他把自己跟船的距离缩短了三英里。第二天缩短了两英里——因为他现在已经在跟比尔一样爬着了。到了第五天黄昏,他发现自己离船还有七英里——他一天已经走不到一英里了。小阳春仍然继续。他不断地爬着,晕眩着,晕眩着,爬着。病狼一直跟在他脚跟后咳嗽,喘气。他的膝盖已经跟脚一样成了烂肉。他虽然扒下了背上的衬衫垫准了膝盖,却仍在青苔和石头上留下鲜红的血迹。有一回他回头一看,见那狼正在饥饿地舔着他的血。于是他敏锐地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除非,是的,除非他能斗过那狼。于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生死搏斗的悲剧上演了:一个匍匐前进的病人,一只跛脚行走的病狼,两个生灵拖着垂死的躯体在荒原上爬行,想猎取彼此的生命。

如果那是一只健康的狼,那人倒也不会太在意。但是让自己被一只垂死的可憎的狼吞进肚子,他却感到恶心。他很挑剔。他的心又开始漫游,为种种幻觉所困扰。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短了。

有一次他昏死了过去,却被耳边的咻咻声惊醒了。那狼跛着脚往后一跳,却因为衰弱,没有站稳,摔倒在地。那样子很滑稽,可他并不觉得好笑,甚至不觉得害怕。他距离那一切已经太远。但是那一刻他却清醒了。他躺着,思考着。那船距离他已不到四英里。他把眼里的云翳揉掉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他还可以看见一艘张着白帆的小艇冲击着闪亮的海水。但是那四英里他是绝对爬不过去的。这一点他明白。明白了之后他也很平静。他知道自己爬不过半英里。可他仍然想活下去。经历了这样的煎熬仍然要死,那就太没有道理了。命运对他太苛刻。他在濒死的时候拒绝死亡。说不定那完全是发疯,但是就在死亡的爪子里他也要挑战死亡,拒绝死亡。

他闭上了眼睛,全神贯注地采取着预防措施。一种令人窒息的倦怠像涨潮水一样拍打着他全身的生命之泉,他却鼓足了力气把它压倒了。这种死亡般的倦怠很像大海,在上涨,上涨,淹没着他的意识。有时他差不多已被淹没,已经在遗忘川里迟疑地划着双手,可是由于灵魂的某种成分,他再一次找出了一丝意志力,用更大的力气划了出去。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他能听见病狼慢慢地靠近,听见它那咻咻的吸气和呼出。那声音在永恒的时间里逐渐靠近了,更近了。他没有动,那东西来到他耳边了。那粗砺的干舌头像砂纸一样刮着他的面颊。他的手挥了出去——至少他是努力挥了出去。指头像鹰爪一样弯曲着,可抓住的却是空气。速度和自信都需要气力,而他已没有了那气力。

那狼的耐心很可怕,那人的耐心也不逊色。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半天,等候着那东西,跟昏沉做着斗争。那东西想吃他,他也想吃那东西。有时那倦怠的海淹没了他,他做了些悠长的梦。但是在那整个过程里,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他都在等候着那咻咻的气息和粗糙地舔舐着的舌头。

他没有听见呼吸声,他从一个梦里缓慢地滑脱出来,感觉到舌头舔在自己手上。他等候着。獠牙轻轻地咬了下来,压力增加了。狼在使出它最后的力气,想把牙齿扎进食物里——它等候这食物已经很久。但是那人也已等候了很久,被撕破的手抓住了狼的嘴筒。狼软弱地挣扎着,手也软弱地揪紧着。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抓紧了。五分钟后那人的整个重量已压到狼的身上。他的双手没有足够的力量掐死狼,他的脸却已紧贴在狼的咽喉上,满嘴已经是狼毛。半小时后,那人意识到一道温暖的液体滴进了他的喉咙。那感觉很难受,像是融化的铅水在往胃里灌。那动作是靠意志力完成的。然后他才翻过身来,躺着睡去。

“贝德福号”捕鲸船上有几个科学考察队队员。他们在甲板上看见岸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东西正爬下沙滩往水边靠近。他们无法对那东西进行分类。他们是科学家,便登上附近的捕鲸小艇,上岸来看。他们看见的是个活东西,但是几乎不能叫人。那东西是瞎的,也没有意识。像条庞大的蠕虫在地上爬。他大部分努力都没有效果,却仍然坚持着。他蠕动着,扭动着,一个小时前进不到二十英尺。

三星期后那人躺在了捕鲸船“贝德福号”的一张床上,泪水在消瘦的面颊上流淌。他讲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他也零星地唠叨起他的母亲,阳光明媚的南加利福尼亚,还有橘子林与繁花之间的家。

那以后没有几天,他就跟科学家和船员们一起吃饭了。他贪婪地盯着丰富的食物。食物进了别人嘴里他焦急地望着。对每口食物的消失他眼里都露出深沉的遗憾。他很清醒,但是他对吃饭时的人感到仇恨。一种恐惧老纠缠着他:食物可能支持不下去。他拿食物储备问题问厨工,问舱房服务员,问船长。他们向他保证了无数次,他仍然不相信。为了亲眼瞧瞧,他往船尾甲板之间的小储藏室里狡猾地偷看。

大家都注意到他长胖了。每天每日地胖着。科学家们摇着头提出了理论。吃饭时他们限制他,但他的腰围仍在扩大。他在衬衫下急剧地膨胀。

水手们快活地笑,他们很理解。科学家开始观察他,他们也理解。他们看见他吃完早饭就懒洋洋地走着,像叫花子一样伸出手掌,去找水手搭讪。水手就笑嘻嘻地递给他一片海上饼干。他贪婪地抓住,像守财奴望着金子一样望着它,然后塞到衬衫胸口去。笑嘻嘻的水手给他的赠品,他都照样处理。

科学家们很谨慎,没有干扰他,但悄悄地检查了他的床。床上一排排摆着压缩饼干,床垫里塞着压缩饼干,每一个角落都是压缩饼干。但是他神志清醒。他是在采取措施,防备下一次可能出现的饥馑,如此而已,他会正常的,科学家们说。

还不等“贝德福号”在加利福尼亚湾哗啦啦放下船锚,他就已经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