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热爱生命(2)
醒来时他身上发冷,心里难受。没有太阳,地面和天空的灰色都更浓了,更深了。阴寒的风刮了起来,雪花开始飞舞,染白了小山顶。身边的空气浓厚了,变成了白雾,这时他生起了火,烧了更多的水。落下的雨夹雪,一半是雨,雪片大而潮湿,开始时,一接触地面就融化,但是不断地下着,就覆盖了地面,压熄了火,破坏着他的苔藓燃料供应。
这却是一道命令,要他背起背包向他不知道的方向艰难前进。对于“小枝地”、比尔和河边倒扣的独木舟下的秘窖他都不再关心了。支配着他的就是那个动词:吃。他饿得发了疯,不再注意前进的路,只要它能带他穿出谷底就行。他在潮湿的雪地里寻找通向湿漉漉的苔藓浆果的路,他靠感觉找到了灯芯草,就把它连根拔起。但是那也没有味道,无法把肚子填饱。他发现了一种野草,带点酸味,他把找得到的全吃掉了,却也不多,因为它是贴地生长的,很容易被几英寸深的积雪盖住。
那天晚上他没有了火,也没有了开水。他钻进毛毯睡了个饥饿的破碎的觉。雪变成了冻雨,落到他伸出的头上,好几次惊醒了他。天亮了,是个灰色的日子,没有太阳,雨倒是停了。饥饿的迫切感已离开了他,他对食物的渴望已经耗费罄尽。胃里有一种沉重的钝痛,对他的折磨却不厉害。他理性了些,恢复了对“小枝地”和迪斯河边的秘窖的兴趣。
他把那条毛毯的残余部分撕成了几条,捆在流血的脚上,又重新捆好受伤的脚踝,做好了又一天行程的准备。来到背包前时,他又为那矮胖的麋鹿皮口袋踌躇了许久。那东西最终还是跟他上了路。
雨一淋,雪化了,只有山顶还保持了白色。太阳出来了,他弄清了方向,虽然他明白自己现在倒是迷了路。说不定是在前几天的漫游中向左边偏得太多。现在他就往右直走,修正可能的偏离。
虽然饥饿的痛苦不再那么厉害,他却意识到了自己的衰弱。他只能走一走就歇口气,歇下时他就向苔藓浆果和灯芯草丛发起进攻。他觉得舌头又干又大,好像长了一层细毛,在嘴里很苦。他的心脏给了他很多麻烦,每走上几分钟就无情地怦怦搏动,然后又连续痛苦地猛烈跳动,跳得他缓不过气来,晕眩,昏花。
那天正午,他在一个大水洼里发现了两条米诺鱼,那水是舀不干的。但是他现在冷静了些,设法用白铁桶捉住了它们。两条鱼都不比他的小指长,可他已不特别饿——他胃里的钝痛更钝了,更轻微了,他的胃几乎像打起了瞌睡。两条鱼他都生吃了下去,痛苦地、细心地咀嚼着,因为吃已成了一种纯理性的行为。他知道,为了活下去,即使没有食欲他也必须吃。
黄昏时他又捉到三条米诺鱼。他吃了两条,留下一条作早餐。太阳晒干了疏疏落落的苔藓丛,他可以喝热水暖暖身子了。那一天他走了不到十英里,第二天他只在心脏允许时才走,走了不到五英里。但是他的胃没有让他感到丝毫难受——他的胃已经休眠。而且他已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麋鹿更多,狼也更多了。狼嚎常从荒原上一声声飘来。有一回他还看见三只狼在他前面的路上悄悄走开。
又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更理智了些。他解开了拴住矮胖的麋鹿皮口袋的绳子,从口袋里倒出了一大堆粗砺的黄色沙金和坨子金。他大体把它分成了两堆,把一半裹在一块毛毯里,放在一道突出的礁石上,再把另一半装进了麋鹿皮口袋。他还拿那剩下的一部分毛毯裹在脚上。枪,他仍不舍得放弃,因为河边那秘窖里还有子弹。
那是一个雾天。那一天饥饿在肚子里苏醒了。他非常衰弱,常常受到晕眩的折磨,那晕眩有时使他看不见东西。这时磕绊摔跤对他已是常事。有一次他正好一跤摔进了一个松鸡窝。窝里有四只刚孵出的小松鸡,才一天大,几个搏动着生命的小不点,不够一口吃的。他却把它们活生生地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像咬蛋壳似的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咬。松鸡妈妈尖声飞鸣着,用翅膀扇他。他用枪当棍子出击,想打中它。它飞掉了。他对它扔石头,一块石头碰巧砸断了它一只翅膀,于是它扑扇着,拖着断翅在地上跑。他追了上去。
几只小松鸡只不过刺激了他的食欲,他因为脚踝有伤,笨拙地跳着、蹦着,有时又扔石头,对它嘶哑地尖叫。有时却只不出声地跳、蹦。摔倒了就阴沉了脸耐心地爬起来,在有被晕眩压倒的危险时,他就伸出手来揉揉眼睛。
追逐引导他穿过了峡谷底的沼泽地,他在湿漉漉的青苔上发现了脚印。那不是他自己的——他看得出来。那肯定是比尔的。但是他不能停留,因为松鸡妈妈还在跑。他得先捉到松鸡,再回来调查。
他把松鸡妈妈追得精疲力竭了,可他自己也精疲力竭了。松鸡侧躺着喘气,他也在十多英尺外侧躺着喘气,再也爬不过去了。等到他缓过气来,松鸡也缓过了气。他伸出饥饿的手去抓,松鸡又扑扇着跑掉了。追赶继续下去。黑夜降临了,松鸡终于跑掉了。他太衰弱,被绊倒了,头冲下摔出去,磕在地上,磕伤了面颊,背包还压在背上。他很久没有动弹,然后才侧过身子,给表上了发条,就在那里一直躺到了天亮。
又是一个雾天。他最后那一半毛毯也变成了裹脚布。他没有找到比尔的踪迹。可那已经没有关系了。饥饿对他是太严重的鞭策,他只是——只是——猜想着比尔是否也迷了路。快正午时背包变成了太沉重的负担。他再次分了黄金。这一回他只把那一半往地上一倒就完事。到了下午,他连那剩下的部分也索性全抛弃了。于是他只剩下了半条毛毯、一只水桶和一支步枪。
一种幻觉开始纠缠他。他深信有颗子弹还带在身上,就在步枪弹仓里,他一直没有想起。可从另一面看,他又一直明白弹仓是空的。幻觉仍然坚持,他把它赶走几小时后,终于拉开枪,望了望那空弹仓。那失望很痛苦,好像他真希望能找到子弹似的。
艰难跋涉才半个小时,幻觉又出现了。他再次跟幻觉斗争。幻觉仍然缠着他,直到他为了摆脱纠缠拉开枪来否定了自己为止。有时他的心漫游得更远了。他像个机器人一样艰难地跋涉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像蠕虫一样咬啮着他的头脑。但是那样脱离现实的漫游都很短促。因为饥饿那痛苦的咬啮总会把他呼唤回来。有一回一个形象就是那样一震,把他从漫游里呼唤回来的。那形象几乎让他昏死过去。他站立不稳了,摇晃着,像醉汉一样趔趄着,努力稳住自己。有一匹马站在他面前。一匹马!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眼里有很厚的云翳,还点缀些闪亮的光点。他野蛮地揉着眼睛,让视线清楚,他看到的却不是马,而是一头庞大的棕熊。那野兽正打量着他,带着敌意的好奇。
还不等自己意识到,他已差不多把枪端到了肩上。他放下了枪,从腰间有珠饰的刀鞘里拔出了猎刀。站在他面前的可是生命和肉食。他拿拇指试了试刀刃,刀刃飞快,刀尖锋利。他要扑上去杀死棕熊。但是他的心脏“嗵嗵嗵”地发出了警告。疯狂的跳跃和悸动的鼓点随之而来,像在他额上箍了一道铁箍。晕眩钻进了他的脑子。
一阵强烈的畏惧升起,拼死搏斗的勇气消失了。他这样衰弱,如果受到那野兽的攻击会怎么样?他振作精神,摆出了最威严的架势,捏紧猎刀狠狠地盯住棕熊。棕熊笨拙地前进了两三步,站立起来,发出一声试探性的怒吼。若是那人逃跑,它就会追上去,可那人并没有逃跑。恐惧逼发的勇敢激活了他,他也怒吼了,野蛮地、凶残地怒吼起来。那怒吼表现了蜷缩在生命根蒂深处的恐惧,那恐惧攸关着生命。
棕熊躲开到了一边,却还气势汹汹地咆哮着。它已被这个神秘的动物震慑住了。那动物直立着,毫不畏惧,如雕像一样岿然不动,直到危险消失。那时他才容许自己发起抖来,一跤跌倒在潮湿的青苔上。
他打起精神,又往前走。现在他又感到了一种新的恐惧。不是怕由于缺少食物而消极地死亡,而是怕会在饥饿消耗掉他求生的最后努力之前就被凶残地毁灭。那里有许多狼。一声声的狼嚎在荒野上空来回飘荡,把整个天空纺织成了一大片威胁。那威胁那么真切,他发现自己在伸出双手撑拒着它,仿佛那是被风吹打的帐篷的壁。
他前面的路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狼走过。但是它们回避着他。它们的数目不够,而且在追逐着麋鹿——麋鹿是不战斗的,而这个直立行走的陌生动物可能又会抓又会咬。
下午,他遇见了一堆骨头,狼曾在这里杀戮过。这堆残骸一小时前还是一只麋鹿犊子,哞哞地叫着,跑着,活蹦乱跳。他仔细望了望骨堆,已经被啃了个精光,却还有粉红色的生命细胞没有死亡。不等到一天过去他自己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呢?这就是生命吗?一种瞬息即逝的东西,一种虚无。只有生命才痛苦,死亡并不痛苦。死亡就是睡眠。它意味着休息。那么,他为什么就不能心满意足地死去呢?
但是他对这些大道理并没有想那么久。他已经蹲进青苔里,一块骨头已进了他的嘴。他在吮吸着那把骨头染成淡淡的粉红的一丝丝生命。鲜美的肉味几乎跟记忆一样依稀恍惚,使他疯狂。他把牙床往骨头轧上去,使劲地咬。有时咬破的是骨头,有时咬破的却是自己的牙床。然后他便用石头去砸,把骨头砸成烂酱,再吞咽下去。匆忙中他也砸伤过手指。但他一时间竟然惊讶地发现:落下的石头砸在指头上并不太痛。
可怕的雪与雨的日子到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什么时候起身的。他白天行进,晚上也行进。只要一摔倒他就休息,只要垂死的生命闪出的火星略微亮些,他又往前爬。作为一个人,他不再斗争了,只是他那不甘心死亡的内在的生命还在驱赶着他。他没有受苦,他的神经已经迟钝、麻木,他心里充满了怪异的幻觉和美妙的梦。
但是他一直在吮吸和吞咽着被砸碎的麋鹿崽的骨头(他把剩下的那点骨头收了起来带在身边)。他不再翻山,不再过分水线,只是机械地顺着一条宽大的溪水走。那溪水从一个宽而浅的峡谷里穿过。可他看见的不是溪流,也不是峡谷,除了幻影他什么都看不见。灵魂和肉体并排地走着或爬着,却又互不相干,两者间的联系极其纤弱。
他醒来时神志清醒了。他躺在一块礁石上。阳光普照,温暖而明亮。他听见遥远处麋鹿犊子哞哞的叫声。他还模糊地记得起雨、风和雪,但他究竟被暴风雪吹打了两天还是两周,他已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