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论行为得体(3)
当同伴的情感在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中和我们的情感一致的时候,虽然在这些事情上,其他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无疑都会赞同他的情感,但他本人却似乎并不能因为这些情感而获得我们的赞赏。然而,当他的情感不仅能和我们的情感相一致,而且还能引领和指导我们的情感时,当他在这些情感形成的过程中,似乎已经关注到许多我们曾经忽略的事情,并且根据客体的不同环境来调整自己的情感时,我们就不仅赞同这些情感,而且还为他们那非凡的、出人意表的敏感度和理解力感到惊异,而此时此刻,他似乎就值得我们高度赞扬了。因为感到惊异而被加强的认可度,这时就会产生那些也许可以被称为赞美的情感,而欢呼喝彩则是对这些情感的自然表达方式。经过判断做出要美人不要丑八怪决定的人,或者做出二乘二等于四决定的人,必然会受到世人的赞同,然而却并不一定大受赞美。只有具备鉴赏能力的人,才具有高度的敏锐性和缜密的洞察力,也才能明察秋毫,才能在识别美丑的问题时极少出现误差;只有数学家所具备的综合精准度,才能轻而易举地解开盘根错节令人迷惑不解的比例难题。是科学和审美领域的领军人物,引领和驾驭我们的情感,他们才华横溢,成绩斐然,令人惊诧不已,刮目相看;他们激发我们对其油然而生崇敬之情,他们看来很值得我们称赞喝彩:人们对明哲睿智者的赞美大多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
可以这样认为,在谈及上述那些才能的时候,最先让我们想到的就是这些才能的实用性;毫无疑问,在我们注意到并且考虑到这种实用性的时候,就赋予了这些才能一种新的价值。然而,我们最初赞同另一个人的判断时,并不是因为它像某种东西那样有用,而是因为它正确、精准、与真情实况相符:很显然,我们之所以将那些才能归因于正确的判断,只是因为发现他的判断与我们的一致。同样道理,鉴赏力最初受到赞许的时候,也同样不是因为它有用,而是因为它正确、精准,而且完全与所鉴赏的客体相称。对所有这些才能的实用性所形成的理念,显然只是一种事后产生的想法,而不是最初让我们认可的那些东西。
2.关于另一类客体,它们既能以特殊方式影响我们自己,也能影响那些情感有待于我们判断的人,保持这种和谐及一致绝非易事,但同时也更为重要。对于我遭遇的不幸,以及我受到的伤害,我的同伴自然不会以和我相同的观点来看待。这种不幸与伤害对我产生的影响要大很多。但是我们不会站在与鉴赏一幅画、一首诗或一种哲学体系时相同的立场来看待这些,因此它们就会以不同的方式来影响我们。有些客体对于我和同伴来说无关紧要,如果我们情感达不到一致,我不会看得太重,不过有些客体却与我遭遇的不幸和受到的伤害息息相关,如果我们情感达不到一致,我却很难采取轻视的态度。虽然你轻视我所赞赏的图画、诗歌甚至哲学体系,我们为此发生争执的危险微乎其微。我们双方都不会对此太在意。所有这些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无关宏旨;因此,虽然我们双方的意见相左,我们的感情却依然近乎相同。但是,如果涉及到那些对你或我能产生特殊影响的客体,则当别论。虽然你经过沉思做出的判断、你因鉴赏而产生的情感都与我大相径庭,但我依然会轻易地包容这些截然相反的差异;而如果我有好的情绪,我还会发现你的谈话情趣盎然,即使谈到这些话题亦复如此。然而,如果你对我遭受的不幸,既无同情之心,也不分担我的悲痛;对我受到的伤害,既不义愤填膺,也不分担我因此产生的怨恨,我就会三缄其口,不再谈论这些话题。一旦如此,我们彼此之间就会冰火不能同器,进而,老死不相往来。我的情之激,行之烈,你却惑然不解,你如此麻木不仁,如此冷漠无情,实在令我五内俱焚,怒不可遏。
在所有这些情况之下,旁观者和当事者之间也可能存在某些情感的一致,不过旁观者首先必须竭尽全力,通过设身处地的想象,细致入微地深切感受到受难者可能遭遇的险恶环境。他对同伴的情况必须全盘接收;而且力求不折不扣地去想象其怜悯之心赖以存在的处境变换。
然而在所有这些之后,旁观者的情感将依然不会像受难者那样激烈。人类,虽然同情之心与生俱来,但对于他人所遭遇的不幸,却根本无法想象出当事者心中自然激发的情感究竟会激烈到何种程度。对怜悯之心赖以存在的处境变换所做的想象,不过是瞬间即逝而已。对自身安全的考虑,自己并非真是受难者的想法,依然继续充斥他们的头脑;不过这种情况既不妨碍他们对类似受难者所感受的一种激情加以想象,也不妨碍他们对任何势必具有相同激烈度的事情加以设想。当事者对此当然十分敏感,同时还期待着获得更充分的同情。他渴望得到宽慰,然而这种宽慰只能使他体验到旁观者和他本人在情感上已臻于全然的一致,仅此而已。从各方面都发现他们内心的激情,在那些强烈的郁闷情绪中与他自己达成一致,一种绝无仅有的快慰便应运而生。不过,为达此目的,他只能依靠降低自己激情的强度,只有如此,旁观者才能与他并行不悖。他必须削减自己本能的锐气,如果能允许我这样说的话,才能降低调子,以便和那些与己相关者在情感上实现一致。旁观者的感受,的确在某些方面,将永远有别于受难者的感受:同情之心根本无法与原始悲痛丝毫不差;因为他隐隐意识到,同情之心赖以生成的处境变换,仅仅是想象而已,这种潜意识不仅令情感在程度上有所降低,而且在性质上也有某种程度的区别,甚至面目迥异。不过,这两种情感显然能达成一种足以促进社会和谐的谐调。虽然二者永远不可能一致,但是却可以和谐,而这,正是人们所缺乏或者所需要的。
为了达到这种和谐,正如天性教导旁观者们要设想当事者的处境一样,她也教导当事者在某种程度上要设想旁观者们的处境。因为旁观者们不断地将自己置身于当事者的处境,因此就想象出了与当事者相似的情感;当事者也不断地将自己置身于旁观者们的处境,因此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对自己命运有了旁观者的那份冷静,而他意识到旁观者们必将这样看待他的命运。因为他们正在不断地考虑,如果实际上他们就是受难者,他们自己将会有何感觉,与此相应,当事者也会不断地被引导着去想象,如果他自己就是自己环境中的一名旁观者,那该以何种方式受到影响。旁观者们出于同情心,或多或少地会以当事者的观点来看待这一问题,反之,由于当事者出于同情心,也或多或少地会以旁观者的观点来看待这一问题,尤其是当这位当事者的表现和举动处在旁观者的观察之下时,就更是如此:当事者通过假设产生的反思性激情,如果远远不如原始激情强烈,他就势必会削弱自己置身于旁观者地位之前形成的情感,削弱在开始回想他们将以何种方式受到影响之前所产生的情感,削弱在开始以这种公正的、毫无偏见的视角观察其处境之前产生的情感。
心灵于是就会出现少见的烦恼,但是有一位朋友陪伴却能或多或少地使之恢复平静与安宁。就在他进入我们的视野之际,情绪在某种程度上便会镇定自若。我们立即就会想到他将会观察我们的处境,而我们自己则开始以相同的观点来审视自己的处境;因为同情心的作用稍纵即逝。拿一位普通相识者与一位朋友相比,在我们的心目中,从前者那里得到的同情要少于从后者那里得到的:我们不能把对朋友公开的所有那些小境况,原封不动地展示给普通相识者;因此我们会设想在朋友面前我们的心情会安静得多,从而将我们的思想都集中到那些他乐于考虑的处境之要点上。我们从一群陌生人那里所能期待的同情心会更少,因此我们会设想在他们面前我们心情的宁静也会更少,于是坚持把我们的激情从只有在特殊同伴中才能达到的高度降低下来。这也并非仅仅是一种装出来的样子:因为如果我们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仅仅是普通相识者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就真的会比一位朋友更能令我们安心镇静;而以此类推,一位陌生人的出现则又比一位普通相识者的出现更能令我们安心镇静。
因此,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情绪不幸一落千丈,交往和谈话在恢复情绪平静方面则是最具威力的灵丹妙药,同样,保持平稳的愉悦心情,在确保自我满足以及自娱自乐方面也是不可或缺的。退休和从事投机生意的人,极易坐在家里因为悲伤和怨恨而愁肠寸断,郁郁寡欢,虽然他们经常会有更多的仁慈之心,更强的慷慨之情,以及一份美妙的荣誉感,然而却很少具备在世人中间极为普通的那种平稳性情。
第五章 论和蔼可亲及令人尊敬的品德
旁观者努力体谅当事者的情感,当事者则努力将自己的情感降低到能与旁观者谐调的水平,就在这两种努力的基础之上,形成了两组风格迥异的品德。温顺礼貌、和蔼可亲、公正谦卑、宽厚仁慈,这些美德建立在一种努力的基础上;庄重严肃、自谦自律、精于自治、严于克己,这些美德则建立在另一种努力的基础之上。而其中所谓的严于克己,则是指克制自己的激情,使之合乎我们自己的尊严荣誉以及行为规范的要求。
试想一个人该有多么和蔼可亲呀!无论他和谁谈话,其同情心似乎都要对他们所有的情感做出回应,他不仅为他们遭遇的不幸感到悲伤,也对他们受到的伤害感到义愤,更为他们的时来运转感到高兴!当我们切身体会到他的怜悯之心时,我们就会和他们一样产生感激之情,也能感觉到他们从这样一位深情的朋友温馨的同情心中获得怎样的慰藉。反之,一个人又该是怎样的令人生厌!他那颗冷酷无情的铁石心肠只关心他自己,而对别人的快乐与痛苦毫不关心,麻木不仁。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同样会体会到他的表现给每一个和他谈话的普通人,尤其是那些我们最易同情的不幸者和被伤害者所造成的痛苦。
另一方面,在这样一些人的行为中我们会感到他们该是多么的高尚,多么的有风度!他们自己尽力保持平静心情和自我克制,让每一种情感都不失尊严并且使之达到他人能够体谅的程度。我们厌恶那种闹闹嚷嚷的悲伤,它使当事者毫无风度地呼唤我们以叹息和泪水,乃至被迫而为的嚎啕痛哭来表达怜悯之心。然而我们尊敬那种有节制、沉默不语、体面的悲伤,这种悲伤只能在红肿的眼睛中发现,只能在抽搐的双唇和面颊上发现,只能在行为举止中隐隐约约却感人至深的冷漠中发现。它把类似的沉默灌注给我们。我们则以崇敬之心给予关注,进而急切地关注我们自己的行为,怕的是我们会因为自己举止的不得体而干扰和谐的宁静,这种宁静需要以巨大的努力加以维持。
当我们毫无节制地大发雷霆之怒,因而表现得傲慢无礼、粗暴蛮横时,这种表现无论针对何种对象都是最令人厌恶的。然而,我们却赞赏那种高尚脱俗、宽宏大度的愤慨之情,这种愤慨能够控制自身可能造成的伤害,而且凭借的手段并非那种易于在受害者心中产生的勃然大怒,而是凭借在公允旁观者心中自然产生的义愤,这种愤慨的表达不让一言一词,一举一动,超乎这种较为平衡的情感所能支配的程度;这种愤慨根本无意采取过于严厉的报复行动,所谓过于严厉,是指超出所有公允的人所乐于见到的程度。
因此,正是那种顾及他人多于自己,既能自我克制,又能遍施仁慈的情操,才造就了最完美的人性;正是这种情操就能独自在人间营造愤慨与激情的和谐,而愤慨与激情也只有在这种和谐之中才显得恰如其分,魅力无穷。爱邻居就像爱我们自己,这是基督教的伟大戒律,因此,爱我们自己就像爱我们的邻居,或者同样可以说,就像我们的邻居能够爱我们一样,这是有关人性的伟大格言。
当趣味优雅以及判断准确被认为是值得赞扬与钦佩的美德时,它们也许正体现了一种难得一见的细腻情感和精确理解,同样,情感与自制的美德也不会被认为存在于一般品质中,而是存在于超乎寻常的品质中。人性中和蔼可亲的美德一定需要一种远远超乎凡夫俗子所具备的品质。宽宏大量这种崇高伟大的美德,所需要的情感自制无疑要超出意志薄弱者所具备的水平。正如仅有一般的智力,才智无从谈起,仅有一般的品德,美德也无从谈起。美德乃出类拔萃,并非一般的伟大与美好,远非庸俗粗鄙以及平淡无奇所能企及。和蔼可亲的美德赖以存在的情感,以其高雅脱俗、出人意表的细腻与温馨令世人惊叹。而令人敬畏、令人钦佩的美德所赖以存在的情感自制,绝对能控制人性中存在的那些最难以驾驭的激情,而这,正是其惊人魅力之所在。
在这方面,在美德与纯粹得体之间,在那些值得钦佩与赞颂的品德及行动,与那些仅仅值得赞同的品德之间,都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在很多情况之下,即便行为极其得体,所需要的也不过就是最无足轻重的凡人都能具备的一般情感与自制,有时连这样的水准都无需具备。于是乎,不妨举一个最普通的例子,我们饿了就吃,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在一般情况下,完全正确,绝对适宜,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反对。然而,如果说这就是美德,那可就再荒谬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