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与白(14)
此时肖役拳头上的火柴还燃着呢,他不得不转身跑回来,冲到肖役面前,一巴掌照他的手腕子上打了下去。但肖役的拳头攥得挺紧,火柴居然没有被打掉。肖役总算睁眼了,一眼看到火苗眼看就要烧到手上了,竟不知所措地大哭起来。冯都叫道:“快点扔喽。”肖役这才把火柴扔掉,然后抱着手,拼命吹气。
冯都哭笑不得,肖役这孩子也太笨了,肖叔叔怎么生了个这么个儿子?他瞪着眼说:“你想什么呢?傻子一样。”
肖役哭丧着脸:“老师把我留下了,我也没看成阿童木,我以为他真能把阿童木的妹妹变出来呢。”
冯都立刻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自己也是因为阿童木的事与老爹翻脸的,如此看来阿童木并不是好东西。他估计老爹现在应该消气了,于是决定护送肖役回家。一路上肖役满嘴都是阿童木如何如何,别提多烦人了,冯都真希望找根棍子,直接插他嘴里。八点钟的时候,冯都把肖役送到了后院,自己则偷偷地溜到自家窗下,想听听动静。没想到,冯胜利夫妇正在屋内聊天呢。
天空成了黑锅底,月亮锅巴一样高挂在庭院上方。石榴树如一只伏地而来的怪兽,悄悄地爬到冯都脚边,然后便蛰伏起来。冯胜利和老妈的对话,小虫子一样顺着窗户钻了出来。只听老妈不满地说道:“你看看,现在连孩子也瞧不起你了,赶紧想个办法。我听说,现在的人流行走后门了,咱也走回后门吧,不就是张电视票吗?”
冯胜利冷笑了几声:“你以为我就没动过这个心思?我告诉你吧,我们单位的电视票已经发下来了,就三张。你想想,三百多号人,三张电视票,走后门?开了天窗也轮不到咱们。”
老妈的声音逐渐高亢起来:“你这人这一点特没劲,什么事还没干呢,困难就琢磨出一箩筐来,早晚你自己就得把自己吓死。咱没走过后门,你怎么知道就走不了啊?”
冯胜利也不高兴了,愤愤地说:“走后门不就是送礼吗?可我们厂长家里什么都不缺,给人家送什么?”
老妈竟然[拍了下桌子:“你个大老爷们儿的还用我教你呀?他喜欢什么你就送什么。”
冯胜利冷笑几声:“他喜欢老娘们儿,我哪儿给他找去呀?”
窗外的冯都想不明白了,老娘们儿有什么可喜欢的?街上全是。
此时窗户里“啪”的一声脆响,冯胜利急道:“你轻着点儿,咱妈已经睡了。”
老妈恶狠狠地说:“咱妈要是听见了更饶不了你了,你刚才说的叫人话吗?”
冯胜利不服气:“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许干不许说呀?”……
冯都有点着急了。他们要是一直说下去,自己可怎么进门呀?一进门就得被当场抓住。此时冯都真想高叫一声:不看电视一样能吃饭,你们俩就别唠叨了。
老妈又说话了:“你以前不是说你们厂长好喝一口吗?要不,把咱们家那瓶茅台给他送去。”
冯胜利道:“那是我爸爸留下的。老爷子说过,要等冯都娶媳妇的时候才能开瓶呢,凭什么给他呀?”
冯都急得直挫手,老爹天生就是糊涂虫,自己娶媳妇那还得多少年呀?老妈果然与儿子是一个心思,她冷笑着说:“前两天我碰上四姑了,她说四姑夫已经在商业局里托过人了,他们家也要买电视呢。我算是看明白了,以后家里连电视都您就别琢磨娶媳妇的事了,能娶只猴儿就不错啦。”
这回冯胜利不说话了,窗内传出声悠长的叹息。
第二天,冯都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了肖战。
肖战颇是高兴,一见面就兴冲冲地说:“冯都,肖役说你送他回家的时候说,你会打瓦尔特拳?”冯都自然欢喜,双圈左右摆动,嘴里说:“是你们家电视里演的,左一拳右一拳上一拳下一拳。”肖战懊丧地说:“我也是看了两遍《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呢,我怎么就没跟着学一学呀?”冯都拍着胸脯道:“跟我学。”肖战道:“那是教英语的节目,我妈天天看。”
冯都奇怪说:“你们家为什么看英语节目啊。”肖战说:“我妈每天晚上十一点都看,歇息的时候下午也看。你们都没看过,那个节目叫什么ME,是专门教英语的。”冯都说:“你妈看它干什么呀?”肖战说:“我妈以前学过学英语的,她说好多年不用了,都快忘光了。”
冯都摇着头,颇是惋惜地说:“看来阿姨学错专业了,现在美国人最牛了,你妈应该学美语。”
肖战也有同感:“没错,我妈我爸就是一对儿糊涂人。”
学校大门已经不远了。那时候的学校追求军事化管理的风格,学生们进门时要排队,一律的半臂间隔,跟傻瓜似的一队一队地喊着号子往里面走。当然学生一旦迟到了,自然就跑可以进去了。冯都不愿意排队,于是拉着肖战进了胡同,他希望等大家进去了再说,大不了就算个迟到吗。
刚进胡同,肖战忽然回手一指,惊恐地说:“那不是你爸吗?”
冯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冯胜利骑着自行车拐进了进来,车座上还驮了一个小包裹。冯都二人立刻躲到树后面去了,他可不愿意在这儿被老爹碰上。肖战凑上来道:“你爸上班好象不走这条路啊。”
冯都轻轻点了点头,没错,冯胜利去单位根本就不是这个方向。冯都是聪明绝顶的,他立刻就想到了,单位不在这里,但单位厂长的家保证住在这附近,老爹是来走后门了。
冯都的聪明是一般人很难理解的,这事又让他猜对了。
冯胜利听从了老妈的建议,拎着茅台酒来走后门了。但冯胜利刚刚钻进厂长家所在的胡同,立刻掉头就往外跑,似乎胡同里站了一群狗。实际上真是差不多,冯胜利至少在胡同里看到了十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同事。冯胜利躲在垃圾堆后面,依然觉得不大安全,最后他不得不钻进厕所了。
冯胜利心中暗骂:老婆这个该死的臭婆娘!看见了吧?大家都是来走后门的,这就是狼多肉少,轮上咱们家买电视那天,四化都应该实现了。忽然冯胜利听到了脚步声,他赶紧躲到厕所的内室,假装大便。
果然两个人溜进来了,就是他的同事。他们站外间小便,并没发现里面的冯胜利。只听其中一个同事道:“咱厂长是什么意思?谁的礼都不收了,难道那小子要成仙了?”另一个道:“他成仙?他要是成了仙,我们家狗就能腾云驾雾了。”前一个又道:“我琢磨着他也没戏,上回我托他给我小姨子找工作,这小子在我们家白吃了三天,还说我们家的酒是散打的,一毛三一斤的,是糊弄他。什么东西呀?”后一个道:“再说吧,看看情况吧,都他妈是电视票闹的。”此时两人尿完了,出去了。
冯胜利还是不敢现在就出去,这时两位附近的住户进来,冯胜利只好假装使劲。二人往茅坑上一蹲,那位大爷便破口骂道:“他奶奶的,瞧见没有?他们厂子来电视票啦!都憋着呢。”另一个道:“我就是不明白了,人家美国人怎么就不用抓票啊?”大爷道:“你怎么知道美国人不抓票啊?”另一个道:“我老丈人他们家有电视,我全看见了,人家家家有电视,有个家还有两三台呢。”
冯胜利插嘴道:“你怎么看到的?”
另一个道:“咱们领导正在美国访问去呢!都跑到美国人家里做客去了,家家有电视!我的天,你瞧见人家那电梯没有,全是玻璃的,从里面能看见外面,真他妈了不得!”
大爷哼哼着说:“有什么呀?现在是美国人求着咱们呢,一块跟苏联对着干。这说明咱们和美国也差不了多少。”
冯胜利点着头道:“就是就是,人和人能差多少啊!全是一鼻子俩眼。”
大爷趾高气扬地撅了下屁股:“那是,咱们国家那是一般国家吗?我听说,早晚把联合国从美国搬到咱北京来!”
冯胜利吃惊不小,赶紧问:“啊,联合国和美国有什么关系?那不是另一国家吗?”
大爷说:“我听说是在美国呢。”
另一个说:“在美国边上。”
三人同时点了点头。
冯胜利在厕所里整整躲了半个小时,后来都产生幻觉了,他觉着房梁好象是大便做的,随时都会塌下来。终于冯胜利在墙上发现了一个窟窿,于是便通过窟窿向外观察。不错,街上清净了,估计同事们都走光了。他这才仗着胆子走出来,但鼻孔里臭气浓重,冯胜利不得不连打了几个喷嚏。
冯胜利在胡同里转了好几圈儿,好不容易才转到厂长家门口,他正要敲门,门却开了。厂长就站在门内,冲着冯胜利笑呢。
冯胜利吃惊地说:“您,您这是要出门啊?”厂长笑道:“嘿嘿,我早在门里看见你们了,省得你们费力气,万一把我们家门砸坏了也不好啊。我就直接给你们开吧。”
冯胜利感激地说:“厂长,您料事如神。”
厂长得意地拍了拍胸脯。“你要上当了两年厂长,你也能成半个神仙。大冯,明说,你也是为了电视票来的吧?”
冯胜利苦着脸说:“当着明人咱就不说暗话了,我们家那两孩子就喜欢看电视,都他妈是电视迷。我要是弄不回来,那俩孩子就得把我当成废物。”
厂长叹息了一声,让开门口。“进来吧,坐一会儿。”
冯胜利进得门来,发现厂长家里摆着一台12寸的电视机。他心道:这不会是占用了一张电视票吧?厂长是精明剔透的人物,眼睛一扫就明白了,无可无不可地说:“这电视是我们家头年买的。我在天津电视机厂有个朋友,直接从天津给我背回来的。”
冯胜利赶紧点头陪笑脸道:“那是,您路子野,你用不着抓阄。”
厂长昂着高傲的头颅,居高临下地说:“是啊,咱们国家虽然是消灭了阶级,但好歹也有阶层吧?人的阶层不一样,待遇就不一样。得了,咱们长话短说吧。大冯,你这人挺老实的,平时没张嘴求过我。按说呢你张一次嘴我不拿不管,可这回不大可能。嘿嘿,咱们厂有三百多人,可就发了三张电视票,你让我怎么办?我不敢玩儿邪的歪的,我要是玩儿了,三百多人每人骂我一句,那就是三百多句呀?我爸爸得让大家伙活活的骂死。”
冯胜利敲着胸脯道:“你放心,我绝不骂您。”
“都这么说的,我信谁呀?”厂长哼了一声。“这次说什么也不成了,大家伙凭运气吧,谁抓上就是谁的。”
冯胜利陪着笑脸说:“我知道您是个好厂长,好厂长就得为我们这些老职工多想想。年轻人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可我们这些人就是弄来电视也看不上几年了,所以应该先紧着我们抓。”
厂长大喜道:“是这个理儿,真应该让岁数大的先抓阄,公平啊!”
冯胜利没想到,自己的建议居然被采纳了,马上将小包裹拿了出来。“您看看,这是什么?”
厂长眼睛一亮,当下又灭了。他挥着手说:“我要是收礼呀,点心匣子就已经收半车了,可你说我能干那种事吗?我就是想干,我也没那么多电视票可分呀。大冯,这个你就拿回去吧。”
冯胜利将一辈子的爽朗都堆在脸上了,大笑着说:“我不是给您送礼的,您什么没见过呀?我是想让您尝尝我们家的藏货。”说着,他不由分说破地将小包裹打开了,然后拿出个小瓷坛子。“您看这东西怎么样?”
这回厂长的脑袋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只大灯泡,接着浑身都亮起来了。他一把将小坛子抢过去,先是凑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又听了听声,惊叫道:“这东西得有二十多年了吧?”
冯胜利双手在大腿上噼里啪啦地乱拍。“厂长,您的鼻子可真好使!这是我爸爸1956年买的,已经二十多年了。当年他死的时候说了,这瓶酒要留到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喝——”说到这儿,冯胜利差点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这不是把厂长当成儿子了吗?厂长不得急了眼呀?
厂长倒没有和他一般见识,此时他正将酒坛子举到头顶上方,仔细观察坛子底儿的印戳呢。最后他晃着脑袋说:“真的,百分之百是真的,这是最后一批的瓷坛装的茅台,难得呀!大冯,你们家里还真有存货呀!”
冯胜利笑着说:“不就是想让您尝尝吗。”
厂长的眼睛不自然地向左右溜了几眼,小声道:“抓阄的时候一定要抓带蓝点的,听见没有?”冯胜利一愣,马上就明白了。他正要表示感谢,厂长忽然大声道:“大冯,你弄来瓶二锅头,我也不能让你空着手走啊,拿着拿着。”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盒大前门烟,一把塞到冯胜利手里,嘴里还喊着:“礼尚往来,礼尚往来,你就别推辞啦。”
冯胜利心道:这是什么意思?给我一盒烟,难道有这个讲究吗?
厂长果然道:“烟酒不分家,咱们礼尚往来,电视票的事下回再说,下回还一般机会。”说着厂长将他拉了起来,一直推到门口,但嘴里却一刻都没闲着:“电视票的事我是真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呀,你说让老职工先抓阄的建议啊,我同意了。本来就应该照顾老职工吗,先来后到啊!拿着烟,拿着烟,回去,好好上班,等着抓阄,全看你自己的运气啦。”
厂长唠叨着,把大门打开了。冯胜利的耳朵惊得差点掉下来,原来车间主任正拎着个猪头,笑嘻嘻地在门口站着呢。冯胜利明白了,厂长所有的废话都是说给车间主任听的。真是太奇怪了,他怎么知道门外有人呢?看来当厂长的的确不是一般的鸟。
冯胜利高高兴兴地跑回家,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妈。老妈大喜道:“这回有门了,这瓶茅台管用吧。”
冯胜利平时不大喝酒,也不清楚瓷坛茅台的价值,但依然觉得有点可惜。“八块钱一瓶的茅台呀,亏了。”
老妈道:“不亏,一个猪头也不少钱呢,人家厂长还不见得收呢。你们厂赶紧抓阄吧,四姑家的电视明天就搬回来了,咱们也不能太落后喽。”
十七
三天后,隆重、浩大、牵动人心的抓阄仪式在食堂里胜利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