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我们的四十年》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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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黑与白(13)

老师瞪了肖从一眼,又瞪了冯都一眼:“您这位家长请回去吧,我说不过您。冯都啊,回去上课。以后开家长会,让你妈来就行了。”说完,老师疲惫地趴在桌子,看样子快散架了。

从办公室出来,冯都投向肖从的目光中已经带着几分崇拜了。他欣慰地说:“肖叔叔,我真是很聪明吗?可我爸爸总说我成不了气候。”

肖从笑道:“只要你将来不把前门楼子卖喽,就算是对得起中国人民了。听叔叔一句话,好好学习,别老动其他心眼儿,有些事等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肖从走了,冯都兴奋了半年多了。此后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到后来不少许多同学考试时都希望能坐到冯都身边,沾点光。

十五

七十年代末,北京人隐约地感觉到,电视离他们的生活不远了。但很多人还是找不到购买电视的门路,包括冯胜利。

有一次冯胜利下班归来,兴奋地告诉大家。商业局发通知了,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商场骚乱的情况。以后凡是来了电视机就把电视票发给各单位,由单位自行组织抓阄,抓上谁算谁。

老妈说:“这事有什么可高兴的?哪儿那么巧就让咱们家抓上了?五大爷那么好的身体都没抓上。”

冯胜利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机会均等,是单位都有电视票,每人都能轮上抓阄,抓上谁算谁,总比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强吧?”

冯青已经上了学前班了,她和奶奶关系最好,当下就撅着小嘴说:“为什么要告奶奶?”

经冯青这么一打岔,电视票的事就没人再提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听说四婶家买了一台九寸电视,就从单位抓阄抓出来的,众人纷纷去看,平时小气的四婶着实地大方了一回。如此一来这条街上已经有两台电视了,冯家人看电视又多了一个选择。

也就在这一时期,冯都发现电视节目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原来的电视节目都是七点钟开始的,现在改在六点半了。原来电视里只有一个频道,现在有两个频道了。原来电视的头排节目保证是新闻,雷打不动,现在六点半居然开始播放动画片了。冯都清楚的记得,他看的第一个外国动画片是《铁臂阿童木》,虽然后来他成了坚定的抗日分子,但《铁臂阿童木》的确是挺好看的。

他在肖家连看了三集阿童木,实际上是等了三个星期。那时候的电视台太缺德了,播动画片是一星期才播一集。肖从、肖妈和大家一起看,看得也挺乐和的。可第四个星期肖家人去外地扫墓了,家里没人。但冯都一心惦记着茶水博士能否把阿童木修好,想了想,只好跑到四婶家去看了。

其实冯都平时是不愿意去四婶家的,四婶这人太抠门,而且还记仇。他跑到四婶家一看,只见四婶正坐在门口织毛衣呢。冯都想从她身边绕过去,但四婶明察秋毫,回手就把他抓住了。“小都子,你干什么去?”

冯都说:“我去看阿童木。”

四婶指了指门框:“你没看见吗?”

冯都往门框上一看,只见门框上赫然挂着个牌子:每位两毛。冯都心想,她怎么把自己几年前的买卖拾起来了,太落伍了吧?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冯都只好摸了摸口袋,可一分钱都没有。冯都只得陪着笑脸说:“四婶,让我看完了,我就回家给您拿去。”

四婶瞪着眼说:“头几年你还收过我的票呢。”

冯都说:“那是肖战家要卖票的。”

四婶冷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卖票一天还挣三毛呢。有钱就看,没钱回家。”

冯都气呼呼地跑回家,但冯胜利和老妈都不在家,奶奶带冯青出去玩儿了。冯都搜遍角落,也没发找到父亲藏钱的所在。最后一看表,已经七点多了,估计阿童木早就被大家救出来了。

冯都放弃了去看电视的念头,独自坐在家里生闷气。

偏巧冯胜利夫妇回来了,老妈见冯都面有怒色,便询问原因。冯都将四婶的表现说了一遍,老妈着道:“你四婶就是那人,你跟她生什么气呀?”

冯都知道生气无用,正要再骂四婶两句。冯胜利却气呼呼地说:“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你成了不什么气候,不就是个破动画片吗?以后长点出息,永远不登他们家的门。”

冯都刚刚平息的怒火又烧起来了,他翻着眼珠子道:“我没出息,您有出息?你要是有出息,您怎么连个电视都弄不回来?”

冯胜利来了个烧鸡大窝脖,差点儿噎死。他二话没说,顺手就把鞋脱了,高举片儿鞋道:“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说着,甩手就扔出去了。

冯都早有准备,脑袋一偏就躲过去了。他跑到门口,回头叫道:“您有出息!您有出息!”说完撒腿就跑。

冯胜利气得浑身哆嗦,拎着另一只鞋就冲出去了。

从时间的逻辑上看,争先恐后的现象绝对不可能同时发生在同一人身上。实际上这个成语指的是两类不同的人,争先者和恐后者。

争先者需要的是勇气,需要机遇,需要前瞻中的智慧,而恐后者需要的仅仅是努力,千万不能堕落成最后一名啊。对于一般的中国人来说,争先的事大可必,什么出头的椽子先烂,什么枪打出头鸟之类的警告笔笔皆是,反正争先者大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除非是屠刀架上脖颈了,或者干脆就是撒鸭子逃跑。但什么时髦的事一旦落到众人后面,那是绝对不能忍受的,那是仅次于生命问题的面子问题。所以中国人的一生都在恐后,惟恐落在世道后面,落到时尚后面,特别是落在亲戚、邻居的后面,简直太丢人了。

虽然肖家早几年便开创了电视时代的先河,但大家清楚,人家上一辈是出过人物的,如此一想也就坦然了。但四婶家猛然就冒出个电视来,这事就让人心里不那么舒服了。特别是这四婶为人刻薄,说话阴损,在她嘴里,整条街的邻居都成了穷光蛋加占小便宜的。逐渐的电视便成了很多人家的心病,一贯自视甚高的冯胜利当然不能例外。

那天冯胜利气得连鞋都扔出去了,可冯都这小子见不妙,钻了胡同了,跑了。冯胜利找不着人,本想高声喝骂冯都的祖宗,但扭脸一琢磨就知道不对了,冯都的祖宗也是自己的祖宗啊。冯胜利有办法,他马上想到儿子之所以如此,完全是随了他妈,是娘家人的过失,于是把娘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地数落了一遍。

冯胜利也不知道追了多远,反正回家时足足走了半个多钟头。到家后,冯胜利只觉得胸口里一阵阵的闷痛,似乎要吐血了,他也弄不清楚是累的还是气的。

老妈端来杯热茶,想给他们爷俩打个圆场:“你跟孩子生什么气呀?”

冯胜利指着外面,满腔义愤:“这个小兔崽子敢瞧不起他老子,反了天了他?”

老妈道:“四婶不让他看阿童木,还要钱,把小都子气着了。”

冯胜利说:“他生气,他回家就和他老子叫板,我找谁说去呀。”

老妈眼神里出现了蔑视:“你少拿他出气啦?”

此时奶奶一步一颠地从里屋转出来了,她举着拐棍,使劲在地面上敲打了几下,抿着嘴道:“不争气的东西!你要是弄回台电视来,你儿子能瞧不起你吗?他昨天晚上说梦话都是阿童木的事,你知道吗?”

“阿什么木?”冯胜利嘴里像含着两个核桃,全堵在腮帮子里了。

老妈道:“阿童木,就是他要看的那动画片。”

“什么东西?”冯胜利还是不明白。

老妈仔细想了想,想来也说不明白,索性高声唱了起来:“就是那个塞扣塞扣,心中趟。”

冯胜利一拍大腿:“精工表!那,那手表怎么成了动画片啦?”

奶奶挥手道:“看了就明白了,你闲扯什么呀?我说的是电视的事,弄抬电视,你儿子还能瞧不起你?”

冯胜利无可奈何地说:“妈,您是不知道。那电视好几百块钱一台呢,我一个月才挣几个子啊?再说了,有钱咱们也不见得能买得了啊?单位里抓阄,平均一百里人才有一张电视票,咱家坟头上有那根草吗?”

老太太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个破旧的存折来。“这是你爸爸留下来的,买台电视够了吧?”

冯胜利赶紧把存折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大惊道:“六百多块呢,都二十年了!妈,您还真行!我问您,这样的存折,您手里还有几个呀?”

老太太道:“你管不着,你要是不好好孝顺我,我就一把火全烧喽。”

“瞧您说的,我能不孝顺您吗?”冯胜利忽然揪住头皮,使劲往下一拽,痛苦地说:“妈,钱是有了,可抓阄的事怎么办呢?抓不着,咱就是有钱咱也没地方买去呀!”

老太太的拐棍眼看就要点到冯胜利鼻子头了,她忿忿地带着颤音骂道:“怪不得你儿子都瞧不起你呢?你就是块废物点心。我当妈管你娶媳妇,还能管得了你生孩子呀?你是属木头的呀?”

冯胜利的脸一阵儿青一阵儿红的,可掂量着手里的存折,他只有忍了。如今冯胜利真盼着冯都赶紧回来,一回来就让他罚跪,跪搓板,让跪他一晚上。

冯都将老爹狠狠挖苦了一顿,怎么敢立刻回家呢?

现在他在护城河边上打水漂玩呢,小石子已经甩出去三十多枚了,但水漂的最高成绩只是五个,真背运!后来他干脆在河边躺下了,身下是软软的荒草,鼻孔里是淡淡的泥土香气。满天的彩霞,满眼的灿烂,冯都满心希望着阿童木会脚蹬火箭腿,从天而降,把自己误认成干爹。然后把直接干爹接走,接到未来世界去享福,那样就再也不用看冯胜利的脸色了。

天已经黑透了,冯都依然在胡同口附近转悠。后来他碰上肖妈和肖唯一了,娘俩买菜归来,肖妈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家。冯都只好照实说了,肖妈笑得无法自制了,不得不用双手顶住膝盖。后来她拍着冯都的脑袋说;“怪不得你肖叔叔说你是个小鬼头呢,原来你连你爸爸都看不上。”冯都也不觉得惭愧,就是有点委屈。此时四岁的肖唯一却小大人似的说:“幼儿园阿姨说,一代要比一代强,冯哥哥要是看得起他爸爸,就不强了。”肖妈假装要打她,肖唯一躲到冯都后面,小手死死揪着冯都的后襟。肖妈沉着脸:“难道你也看不起你爸爸吗?”肖唯一却极为认真地说:“女孩子是要嫁人的,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强不强无所谓。”

冯都拍着手大乐,肖妈却真有点怒了。“不象话,这话谁说的?”

肖唯一不慌不忙地说:“五大爷。”

肖妈照着胡同深处狠狠瞪了一眼:“不许听他的话,他的话不对。”说着,她从布袋子里拿出个馒头,递给冯都道:“吃了吧,等你爸爸消了气再回去。”

十六

肖妈和肖唯一走了,冯都捧着馒头发呆,他满脑子都是肖唯一的观点。对呀,长江水后浪推前浪,一代要比一代强啊,天天把老子的话当成圣旨,长大一定不如老子,难道将来自己也要做看门人吗?他暗暗下定决心,将来即使做不成瓦尔特,也绝不当搬道工。

现在还是不能回家,冯都只好接着在胡同里转悠。不一会儿,他又看见肖役了。肖役一脸疲惫,背着书包,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呢。冯都早就听说了,肖役的班主任是出了名的老鬼子,对待学生比阶级敌人还狠呢。如果某个学生的作业里写错了一个字,放学后就得抄上一百回,否则不许回家。所以他们班的学生经常七八点钟才能回家呢。可不少家长认为严师出高徒,纷纷写来表扬信,而那老鬼子竟堂堂正正地当上了模范。有时冯都没事了就会瞎琢磨不着边际的问题,别的劳动模范都是自己吃苦,让别人享福,可模范老师却让孩子受苦受累的,自己当模范,这叫什么道啊理?

冯都正要上前和肖役打个招呼,另一条胡同里却钻出来两个大孩子,其中一个竟是黑子。黑子比冯都他们大了两岁,继承了五大爷的衣钵,从小就比一般的孩子粗壮结实,是这一带谁见谁怕的孩子王。两个大孩子拦住了肖役的去路,冯都想看看他们要干什么,便没敢露面。

肖役果真是被班主任留下了,一口气抄了三百个字。老师带了干粮,不时地吃上两口,而肖役却饿得前心贴后心,眼看就要成照片了。太阳只剩了半张面孔,老师觉得分寸拿捏得差不多了,这才允许肖役回家。

肖役饿得心慌腿软,满脑子都是馒头、烙饼、大米饭。他低着头,一路小跑地往家走。正走着忽然看到眼前出现了四只脚,去路被封死了,肖役只得停下来。两个大孩子正望着他乐呢,肖役想从他们旁边溜过去,其中一个孩子却张开手,把去路彻底断掉了。那孩子笑着说:“不认识我呀?我是黑子。肖役,我听说你特没出息,动不动就哭,给我哭一个。”肖役撅着嘴说:“我不愿意哭。”黑子哈哈笑了,手里忽然变出两根火柴来,他举到肖役面前:“我和你哥哥关系特好。诶,我教给你变一个魔术吧,特好玩儿,一看就会了,明儿你也能变着玩了。”肖役傻呼呼地昂着脑袋:“魔术?”黑子不耐烦地说:“魔术就是戏法,学会了魔术想要什么有什么。”肖役认真地说:“能变出阿童木的妹妹吗?”黑子说:“能,阿童木的姥姥都能变出来。”说着,他命令肖役将右手张开,然后把两根火柴塞到他手指缝里,火柴头朝上。然后他又让肖役攥起拳头,号称要使劲攥着。肖役是真老实,一切都照办了。他紧紧握着拳头,惟恐指缝中的火柴头飞出去。黑子叫道:“对,就是这个姿势。现在闭上眼睛,闭上眼,阿童木的妹妹就出来了。”肖役死死闭上眼睛,拳头高举,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两个大孩子相视一笑,黑子拿出火柴盒,将火柴盒的侧面在火柴头上使劲一划,然后撒腿就跑了。

可怜啊,两根火柴在肖役拳头上被点燃了,而这傻孩子依然紧闭双眼,等阿童木的妹妹呢。

十几米外的冯都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横着膀子冲过过来,正好与黑子跑了个脸对脸。冯都绘拳就要动手,黑子没心思与他周旋,大笑着跑了。冯都练了半年多的瓦尔特拳,没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