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然轻语(3)
朝日给对江山头镶上了一片金色,天气是晴朗到够舒服人,而心情却永远会那么凝固着的了,我又吸着一枝烟卷,看一圈一圈的烟圈袅袅上升,凝瞩远江,许多许多绛色的帆樯丛集在一处,江水怪平静地美丽。
我只是这样懒懒地过了这个“晨光”——而这是一个淡青色的十日之晨的自记。
一九三二年春改旧作
载《现代》第1卷第1期(1932年5月出版)
风沙
……
野华
没到北平来时,常听人说起北方的风沙可怕。好在我到北平来早就准备冬天吃西北风挨冻,风沙虽是讨厌,倒也并不在意。初到这里清华园时,正是夏末秋初,园里长满了丛丛绿树,景色宜人,更不容易引起那风沙的联想。可是流光易逝,秋风一起,景象渐渐萧瑟。几次雨打风吹,清华园里的树木几乎全脱了叶,就是那常绿的冬青和松柏,泥土内水份一冻,也显得萎黄憔悴。整个园内就很难见到一点绿色。北平本少雨水,冬天天气格外干燥,泥土又松,大风起处,地面上本不黏着的泥沙跟着刮起来,尘沙四处飞扬,一切都成了灰色。我这才尝到了风沙的滋味。
冬天当然总得刮风,刮风也总得带起一点尘沙。但住惯了江南的人,第一次尝到北国的大风,就觉得南方的风沙,比起这里来,真似小巫见大巫了。清华园的周围是这么空旷,园里的屋子又是这么东一幢西一幢的,散布得太零落,那西北风刮起来就愈显得利害。在化学馆或科学馆楼上上课的时候,风一大,就时常听见那种呼呼的怒吼,有时还夹杂着一种尖锐的怪叫。这些声音听得它从远处传来,经过屋子,窗子振动得格楞楞的作响,又传到远处去。接着又是一阵。我偶然回头看看窗外,近处似乎也并没树木,这些声音真不知打哪儿来的。大风的怒吼本是够雄壮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曾经激动过刘邦的凌霄壮志,咱们虽没有他大风歌中那样“威驾海内”的雄心,可是坐在满装着暖气的屋子里静听,也未尝不是值得欣赏的音乐。只是我似乎终缺少这种闲适的趣味,一想到外面的寒冷时,我是仍旧忍不住要打寒噤的。
我照例是每天骑着脚踏车赶各处上课,风沙一来,可就不得安稳。上化学馆去,刚好正对西北。经过操场,眼看着一阵大风挟着二三尺高的泥沙卷土而来,烟涯滚滚,真有飞沙走石的样子。吹近身来时,那脚踏车任你把身体尽向前倾,把全身的力用到那踏板上去,也很难前进。那泥沙可就不客气的向你脸上飞来,虽然戴了眼镜,它也会钻到你的眼睛里来。待闭着眼,又怕脚踏车撞了人。有时还不曾来得及闭眼,它就跳进你的眼皮了。两个脸颊和耳朵就好像被刀刮似的,鼻孔和口都被压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每次要这样和大风挣扎,可也不是容易的事。到得课堂时,终是累得呼呼喘气,一面听讲,一面还心跳呢。
园里那条小河,结了坚厚的冰,原也洁白可爱。可是一刮沙,它就遭了殃。才几天就积上寸许沙,日间太阳一晒,冰稍为融了一点,就跟沙凝在一起。混浊漆黑,什么“冰清玉洁”全给弄污了。积雪也是一样。有时连沙连雪刮向人身,那才够受。可是清华园天天有人扫雪,泥道上也天天有人洒水,还不至太苦。从这里进城的路上可才像沙漠一样,那往来的大车木轮碾成的两条深槽,该有四五寸深,槽内槽外,全是疏松的灰沙。车辆过处,浓尘乱飞。偶然有几辆汽车经过,那汽车就好像躲在云雾里的一样。坐汽车的人也许能享受腾云驾雾的风味,可是路人却就不得不吃灰五分钟了。冬天的北平根本就是一个灰城,北平那些房屋又总喜欢漆朱漆,那经年的朱漆罩上一层灰沙,格外显得破旧。那些朱漆房屋,以前许神气过一时的,看了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当年的辉煌景象,可是现在却就只剩了这些衰旧的残迹了。风,沙,就这样刮了一冬。只是风沙终久也有过去的时候,这两天风沙早平静得许多了。又是春天,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些暖意。风也不怎么大,偶然有几阵微风吹来,已没有那种怒吼的样子。小河里的水也融了,又是那明亮澄清的水,随着微风掀起阵阵微波。日光照在泥土上,表面一层水份融化开来,黏着泥土,软软的沙也不再飞了。灰黄色的土地里偶然已可看见几棵青绿的草芽。春天到了。“残冬终究会得过去,春天是迟早要来的”。偶然想起元旦给一个朋友的贺年片中有这么一句时,心里有一种轻松温馨的愉快。风沙终于过去了。
载第2卷第3期(1935年4月20日出版)
风铃[本文选自《风铃》。——编者注]
……
芦焚
“吻的疤痕可还留着?”
无语。
“说话哟,薇?从丈夫那里逃了?真要惩罚他哪,那个利己的贼!告诉我,唉!”
“哭了?”
“你看,天上有星也有太阳。”
摇着蓬松的头真是别来无恙?脸还是紫槿色。看那颗痣!
“干什么落泪?应该坐下哪。”
叮嘱叮咚……
谁在弹琵琶哟,大深夜里还在——
老头子很厉害的咳着……
叫什么呢,夜里的猫?
安息吧……
该不是谁在吟哦,大深夜?
琵琶?弹什么呢!总是讨厌哟,不欢喜。大深夜里。
叮咚叮咚……
安息吧。
叮咚叮咚咚……
已经没有花朵开着了。
“谁啊?”
老头子爬起来了,很厉害的咳着嗽。
多唠叨哟——大深夜。
叮咚叮咚……
该是有人来了吧?多讨厌啊——大深夜里!
“谁呢?”
安静一点!吟哦有什么味。深山去吧,沙漠去吧,广原去吧,海的旷野去吧……
“干什么不语也不坐?”
无语。
“什么时候到的?真是朝也暮也等你哩。”
淙的声音颤抖着,夜里是动人的。
载《现代》第4卷第2期(1933年12月出版)
冬天
……
南星
冬天是安静的。当我抬起头望着窗外,看见天空与树枝的时候,我就要中止我的谈话,如若这屋里有一个客人;或者闭起我的书,无论它是不是一本紧握住我的心思的。天空仿佛永远是灰色的、纯净、普遍。树枝稀疏地排列着,有的负着几片变了色的叶子,它们与天空完全调和,互相依傍着,酣然欲睡的样子,其间流溢出一种愉快的沉默。凡过冬天的日子的,都应当有冬天的性格。你不安静的人,无论住在什么地方的,看一看窗外罢,看那树枝与天空罢。
我曾在几个地方遇到冬天,冬天的神情总是一样的。它安然地徐步而来,不隐藏也不张扬地站在我的窗外。我认识它,我对它比对一切别的东西更熟习,我们的交谊深挚、长久。那浮着碎云的天空,与凄凉地负着黄叶的树枝,都有冬的安静与柔和,洗掉它们污浊的颜色,脱去不整齐的衣服。冬天的沉默是可赞美的,不是完全地没有声音,而是那声音决不刺痛你的耳。暴风稍有来到的时候,那些喧噪的夏与秋的歌者都隐匿了,我甚至回忆不出它们的调子。从早晨到晚上,必须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听见一个小贩的长呼,一声麻雀的啾叫。它们都是轻细而且隐约的,像在远处。另外是烟或水气冲入天空的声音,它们需要深切的听觉上的注意。
但这一个冬季有过一个异样的日子,仿佛故意地给我一次惊吓或试探,在我们初见的时候。就在前一天,那个早晨,我带着温暖的愉快开了屋门,看见地面变得阴湿了,天在落雨。我退回来,找出我的伞,带着一种新奇的心情把它展开,然后走进院里,听着伞的声音,几乎以为另是一个季节了。当我走在街路上的时候,雨点变做雪团,而且渐渐地转了方向,正对着我的身子。(后来我发现前面的衣襟都湿透了,除了最上身的一部。)雪团接触到地面便消溶了,泥水积增在整个的道路上。阴湿的感觉那时候我不很留意,我只惧怕着袭来的寒冷。风吹起来,我却喜欢它是没有声音的。我的手似乎僵硬了,几乎失去了举伞的力量。让我更其惊讶的是河沿上已积满了叶子,湿透了,毫不动转地偃伏着,那一片片暗黄的颜色把河沿装饰成一个生疏的地方。那一天以前,我看见河沿上还很干净,柳叶与槐叶在枝上留着。我思索着,我怀疑一早的雨雪有这么大的力量。寒冷又加重了,仍然攻击着我的手。前面同样的,落叶夹着泥水,那一条道路变得意外的长,对面的房屋,模糊、遥远。我听见雪打在伞上,簌簌地响,声音中混杂着沉闷与忧伤的调子。没有另外的行人,道路更显得荒凉了。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旅客。我热切地四顾,愿意发现一个小店,我就可以进去停息一会,紧紧地闭上门,但不久我到了真实的所要去的地方,进了屋,隔窗向远方望去,有一列密集的山峰,大部被雪盖住了,那儿的寒冷直临到我的心上。
想来是很足以安心的,这异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当我从床上醒来在温暖的炉边缓步的时候,那些记忆便疏淡起来,像不是我所经历过的。窗外的树枝、天空,仍然是柔和的,而且有可喜的阳光守护着它们。想到这只是冬天的开始,后面还有许多它的日子,心里即刻愉快了,于是开了门,预备到院里去。
载《现代》第5卷第4期(1934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