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然轻语(2)
雨天
……
南星
晚上,我看见灰白色的云在天上浮荡,像一片新生的烟。(我几乎认做有真的烟混在其中,因为它浮荡得那样轻快。)这美景引着我的眼睛仰望了好久,我没有动转,也没有言语,因为我对这景象已经久别了,甚至想不起上一次看见是在什么时候。但不久有轻细的雨丝落在我的头上,我依恋地退回屋里来。
今天是第一个我喜爱的雨天,从早晨天就阴晦着,没有一分钟阳光透到地上。下午,雨落了,那时候我正坐在一个大屋的窗子里面,望着直直的雨流很有势地倾泻下来,并不像每次有一种懊恼之感,而因那潇淅的声音中有一些愉快的意味。当我离开那窗子时,雨已经应时地停住了。我走出去,用脚亲近着伏在地上的柔和的水与泥。到夜间,我的心上仍保持着宁静的雨天的情调,我知道这一天是美丽地完成了。在前几点钟之内,没有雷,没有狂风,于是一切都欢悦地受了自然的洗刷,倘有一点恐怖的分子夹在里面,那宁静的情调就完全破坏了。例如昨夜就是落着惊人的暴雨,带着怒号一般的粗声,天上的云也是墨黑的,恐怖侵入了住在这地方的每一个人的心里,而且会摧毁了房屋、花木、不幸的行人的衣服与暴露在天光下的一切东西。有人说夏雨与春雨的分别就在雨势的大小上,但我觉得,暴雨是任何季候所不许的。继续三四天的大雨也颇可喜,有时我还爱它甚于春雨;但太轻细而短促就令人不满足了。
往日的雨留在我记忆里的很少,上一个夏季的还没有忘记,再上一个的就模糊了。但多年前的一次家乡的雨仍有时重现在脑中。那是一个早晨,我与几个同伴走在田野里,路旁长满高高的绿叶,它们受着雨的打击,声音那样地愉快、柔和。但雨点随着我们的脚步加多了,我们走入一个小村,一家篱门外的有底的草棚做了我们暂时的寄身所。我们爬上去之后,雨声似乎更柔和,更愉快了。那几块草棚下搭好的木板变了我们的床,我们毫不着急地坐在上面,望着被水珠笼罩了的绿色的村子。回去时我们都脱了鞋,因为乡野的路上泥泞不堪了。
去年,有一次,雨水轻轻地流到我的与别人的屋里去,我颇有些惊讶,几乎以为看见了大水之前的景象。那一个下午完全为看水消耗了。但不久我就可以在屋内外来去地徘徊,因为门外是连着另一个屋子的通廊,上面有屋顶盖着的。他与现在我住的屋子完全不同。这门外每到落雨时就成了一个露天的小池,倘不搭起桥来,想到外面去是不可能的(现在我已经不惯于光脚了),这是我在多雨的日子里觉到的惟一的忧愁。直到昨天才有人在门外铺了一堆土,地面算是高一点了,再下雨时是否会把他渐渐地冲走呢?我不能确定地解答。另一件事是屋里的潮湿,比从前住的屋子更甚。想起有炉火时地上会飞起尘土的,现在这倒水在上面久久不干的情形总是受雨的影响罢,虽然缺少阳光也是一个原因。
夏天的雨对一切东西与人有直接的利益或损害,就我自己说,除了上述的忧虑以外就没有什么了。我只在预备好好地听雨。在这一个夏天,能这样做真是难得的机会,虽然在别人想来听雨是平常的事。从前,雨声常足以引我入于困倦,于是不知不觉地睡起来,以致不能多听一会,醒后十九是停住或天晴了的,现在我已经有驱除雨所带来的睡意的力量。我将倾听着,并分别白天与夜间雨的声调之不同,也许是我感觉上的不同罢。白天,那声音让我的想象转入院中或街上,某一个戏院散场之后,那些快乐的人们会挤在里面不能出来;或者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没有伞的厨役必须穿着渐渐湿了的衣服各处奔走;或者正是自己预备出去的时候,必须改一个时间,这倒并不使我急躁,而且更其安静,仿佛已经卸去一件任务了。夜间,雨响时我仍可以继续做我的事,一面听着那神秘的音乐,他似乎预告我那一夜必睡得很安宁,而且它不会停止,直到我睡在床上的时候,我毫不为别人忧虑。倘有想来访问的客人被雨阻住了,我更少了一番搅扰。我预备睡时盖上一幅棉被,以免受不住雨夜的寒气。只有听见院中一声鸟叫觉得有些不安,不知是雨声把它惊醒或树顶的屋被雨淋坏了。
听雨是我多年来的癖好,此后也仍会保持下去。记得一个冬天的深夜,忽然从梦中醒来时,听见清晰的大雨的声音,自己毫不迟疑地觉得生活在夏季里,好久以后忽然发现是炉火上的水沸腾了,为我唱出不尽的幻想曲。那一夜比有真雨可听的现在或者更可珍视的罢。
载《文饭小品》第1期(1935年2月出版)
夜
……
苏菲
当夜幕垂了下来,街面全然变成了黑黝了。
从窗里透射出去的二十五烛光的灯,照得异样模糊不清。街面是死寂的,除了偶尔有着最末次的夜之行色的匆急,映射出一点白的光亮的蠕动以外,只有那股沁人脾胃的冷郁的夜气,和远远地传来的幽悄而寒怆的叫卖声,可以感觉得出来,听得清晰而已。也许罢,再遇相当的时日,卖油炸烩的声调会逐渐跟着日子的深沉而变作悒郁的,有人会同样预感到北国之冬的悲哀吗?
夜的黑黝诚然有几分令人觉得可爱:那冷郁里含有着严肃,惨淡里含有着温和,都是值得为一个孤独者所癖好。是午夜的时分罢,偶立窗间默契着朦胧的空际,看不到一丝光,一颗星,而自然的确显示出了一点神秘的意味,给夜的翅翼所笼罩着,而会引动出自己内心深切的留恋。南国的秋夜永远都是透明的,那明快爽朗的色泽,常常使人感到至高的欢喜。然而,别来一年所织成的隔阂之网,是怎样的日渐厚重呵。倘然浮浪者的生活是苦的,这倒是苦所给予我的好处。这真实的体验,使我更深切的看到了人生苦乐的正面。那姿态,是那样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近似古代罗马的细致的雕刻……
一匹微小的蛾在碰着窗间玻璃的面了。
光似乎在同它开了个永恒的玩笑,白蛾却没有一点疲乏神态,用着生之热力作着最后的挣扎,冲了过去又给退了下来。等到太阳重新来临时,那和人类照常所开的玩笑,也许会和微小的白蛾成为同样愚昧无知的罢。
载《现代》第5卷第2期(1934年6月出版)
十月之晨
……
李一冰
呆下来,则坐到窗前凝望,只隔了一层晶明的薄玻璃,因为朝雾初退,江上山头似乎全有些湿润了。
时候是清晨,只是日光还未临照到这个窗前来,天是淡白的,有点烟雨底情景,撩拨着,是永远撩拨着一个人顶幽僻底哀愁的天气;本来,因为心境的无着,梦遍多,梦醒又捻起烟卷在窗前沉坐下来了。
这回,为了生活已给自己弄憔悴了的心,虽住到这风物秀丽的江浒,也从不能有一回畅心的游览,给自己舒散起来。住到这儿,我仍是筹划数字,筹划费用支配;另一面,因为这儿是那样无限的寂寞,使自己变成了十分孤独,也十分暴躁的了。单调生活压迫得连书也无心细读了——望到沿江的泥滩,泥滩上一段腿陷到软泥里的小孩在尽情的玩水,悄悄的检闪着珠色的贝壳,一些绵渺的思绪如烟的飘散来了。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日,跟着朋友们跑到这边来玩过。那时,为着生活比较得舒服,而一面也因为是过厌了都市的煤烟生活,曾到这边来承受到一点清新的情调,有个很好的印象。我很记得,那时是曾用手指在软泥滩上写过一个句子,而这句子是:
“这淡青色的江和山,该是我们的住家。”
那时跟友人们都笑谈过;今天,望到泥滩,软滑的浮着,也不知为江潮几度冲洗,惘然了。
朋友彤则因为受到生活底挤压,病了心,多话头的人是沉默了。自己则本来不多聒言的人,虽然,过往的有些良好的时候,是那么健康与青春柔和的笑声,然而,那终于也是那么悠悠的走过去了。如今,我只是空口随便笑笑,也随便说些闲话,否则,我的沉默,是会招致到一班好人绝不吝惜地滥用“怜悯”到我这愁苦的脸色上来,更增加到自己的不安。所以,此时我是那样一种怃然的神气,若逢到人,我又会随随便便的开口笑笑了。
有人说我能住到这个江浒山头是福气,更有人则希望我在这静寂生活中能有些努力,自己则仍是那么拖着日子,负着感慨地活;此时我望望江水,让这淡青的衰弱的颜色染到心里去,心是沉滞到万分。
像这种时候,旧时是穿着怪炫人的衣服,踏着最悠扬轻捷的步伐,迷住人。
于是,我想到许许多多友人,我想到许许多多遭遇,是那样不平凡,那样不冷落的遭遇,在心里,只是十分的哀愁,十分的孤独了。望望这被料峭的秋风摧残了的秃树,心里只忧郁着,是一重古老的感伤,无限缠绵,无限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