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贝利·芬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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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关上房门,一转身,看见了他。以前我总是怕他,他打起我来,特别凶狠。我心有余悸,但转念一想,我凭什么怕他。可以说,刚才猛然见他,我始料未及,又惊又吓,连气都不敢喘一下。但此时我觉得他没什么可怕,因为他不值得我害怕。

他将近五十岁了,看上去也像这个岁数的人。他的头发油腻腻的,又乱又长,散落下来,半遮半掩着一对发亮的眼睛,像是躲在葡萄藤里往外窥望。那头长发一片乌黑,不见一根白发。长长的络腮胡子,也是一片乌黑,凌乱不齐。透过散落的头发,那张发白的脸隐约可见,却不见一丝血色。他的脸色,白得不同寻常。白得就像雨蛙的白肚皮,又像是鱼的白肚子。白得让人看着难受,浑身能起鸡皮疙瘩。他身上的衣裳,简直就像是破抹布,破得几乎穿不住。他的一只脚盘在膝盖上,脚上的靴子破烂不堪,两根脚指头已经露了出来,还不时地晃动两下。他那顶破旧的黑色翻边毡帽,胡乱放在地上,帽顶不知何时早已塌陷。

我立在门口望着他,他坐在椅子上瞪着我,身子还往后微微靠着。我把蜡烛放在桌上,一看窗户是开着的,就知道他是从屋棚顶上爬进来的。他一直盯着我看,后来才说:

“穿得笔挺笔挺的,你以为自己很牛逼,是吗?”

“牛逼不牛逼又怎么样。”我说。

“别跟我犟嘴,”他说,“我才走了几天,你就神气得不得了啦。不打断你的腿,老子跟你没完。人家说,你受教育了,能念书写字了。你以为现在比老子强了,他啥也不会,是不是?哼,我照样收拾你。是谁叫你胡作非为,干这种蠢事,嗯?是谁教你这么干的?”

“是寡妇,是她教我的。”

“哦,寡妇?那么又是谁教她,让她管别人家的事?”

“谁也没有。”

“好,那我就教训教训她,叫她再管闲事。你给我听着,老子不准你再上学,你听见没有?你小子竟敢在老子面前装蒜,装得比老子还能!都是那些坏人教的,我非教训他们不可。不准你再到学校瞎混,要是让我抓住,饶不了你。你听见了没?你妈活着的时候,不是照样不会看书写字嘛。咱们祖上没一个识字的。老子也不识字。就你这个球样,摆什么谱。老子不吃你这套,你听见了没?来,念一段,让我听听。”

我拿起一本书,从华盛顿将军带兵打仗的那个地方念起。念了不到一分钟,他就一把抢过去,狠狠把书摔到地上,骂道:

“看来你小子还有两下子。刚才你说的,老子还有点不信。你给我听着,别再给老子装蒜,我不许你这么干。不知好歹的东西,你等着,要是让老子在校门口逮住你,就扒了你的皮。你一念书,就信起教来,老子从没见过有你这么个东西。”

他拿起一张红蓝两色的牧童放牛的小图片,问道:

“这是什么?”

“是学校发的,说我学习好。”

他猛地撕碎图片,骂道:

“老子给你一个更好的东西——给你一顿皮鞭。”

他坐在那里,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地骂道:

“你算不算是满身飘香的花花公子?你有床,有被褥,有穿衣镜,还铺着地毯。你老子我只能在旧皮革厂跟猪睡在一起。我从没见过有你这么个东西,不卸掉你的臭架子,老子跟你没完。哼,你现在神气得很嘛——人家说你发财了,是吗?说,是怎么回事?”

“人家是骗你的——就这么回事。”

“听听,你是怎么跟我说话的?你给我小心点,老子什么世面没有见过,还敢跟我顶嘴。我回到镇上两天了,听到的全是你发财的消息。我在河下游的时候就听说了,所以就回来了。明天把钱给老子拿来,我要用钱。”

“我没有钱。”

“撒谎,钱在撒切尔法官的手里。你给老子拿来,我有用。”

“跟你说了我没钱。不信你去问撒切尔法官,他也会这么跟你说的。”

“那好,我这就去问他,叫他把钱交出来,不给也得有个说法。说,你兜里有多少钱?我要用。”

“我只有一块钱,我还要买……”

“你拿着钱能有啥用,快给老子掏出来。”

他接过硬币,咬了咬,看是不是真的。然后又说,他要到镇上去买酒喝,说他一整天都没喝酒了。他从窗子爬到屋棚顶上,又把头伸进来,骂我故意耍派头,想要比他还强。过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走了,谁知他又把头伸进来,警告我不许上学,还说要是我再去学校,他就守在那里,狠狠揍我一顿。

第二天,他喝醉酒后,去了撒切尔法官的家,对他威胁恐吓,叫他把钱交出来。法官不给他,他就发誓说,要跟他打官司,逼他把钱交出来。

撒切尔法官和寡妇一起把他告到法院,要求解除他和我的父子关系,由他们任何一个做我的监护人。新任法官不了解我爹的情况,说是法院不能强行干涉,故意拆散别人的家,还说他不想让一个孩子离开父亲。这样一来,撒切尔法官和寡妇只得放弃申诉。

老爷子知道后,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说要是我不给他弄点钱来,他就拿皮鞭抽我,要把我抽得皮开肉绽。我没办法,就去找撒切尔法官借了三块钱。我爹拿去喝得酩酊大醉,到处吹牛,还胡乱骂人。他疯疯癫癫的,敲着搪瓷锅,在镇上四处乱跑,一直闹腾到大半夜,后来让人给抓进牢房。第二天,他们把他押到法院,给拘留了一个星期。可他却说自己心满意足,因为终于能管住自己的儿子,还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被释放以后,新任法官说要让他重新做人,便把他领到自己家,给他换上干净漂亮的衣裳,一天三顿饭,都让他和他们全家人一起吃,简直把他当成了老朋友。

吃过晚饭后,法官又跟他讲了一堆戒酒的大道理。老爷子听得泪流满面,说自己是个傻瓜,白白虚度了年华,还说他要洗心革面,做一个不再让人唾弃的人。法官说,就凭他的这番话,他要拥抱他一下。法官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的太太更是哭得像个泪人。爹说他以前一直被人误会,法官说他相信这是事实。爹说一个穷困潦倒的人需要的是同情,法官说他说得很对,于是两人又哭作一团。临睡觉前,老爷子站起身来,举起一只手说:

“先生,太太,小姐:看着这只手,抓住它,握住它吧。这只手原来是个猪手,现在已经变了,变成了一只开始重新做人的人手。这只手的主人宁可去死,也绝不再走以前的老路。请各位记住,别忘了我说的话。这只手现在已经干净了,握住它,别害怕。”

于是法官一家人,一个接一个走上前,轮流伸手,握了爹的那只手。这一家人全被他的肺腑之言感动得涕泪纵横。法官的太太还亲吻了它。接着,老爷子在保证书上签字画押。法官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庄严神圣的时刻之类的话。然后,他们把老爷子拥进一间漂亮的客房。

当天夜里,他酒瘾发作,偷偷爬到门廊顶上,抱着一根廊柱爬下来。他跑到酒馆,把法官给他的新外套脱下来,换了一壶“四十杆子”[10]。然后又爬进房间,彻夜痛饮。天快亮时,他已喝得烂醉如泥,谁知又爬了出去。结果从门廊顶上摔下去,把左胳膊摔得两处骨折,险些冻死在外面,幸亏天亮时被人及时发现。等法官一家来到客房时,却见地上一片汪洋,简直无处落脚。

法官感到痛心疾首,说他实在没有办法。还说要想把这个糟老头改造过来,估计得用一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