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早上,沃森小姐见我把衣服弄成那样,把我教训了一顿。寡妇并没责骂我,只是把上面的油渍和污泥清理掉。见她面露失望,我心想今后我应该规矩做人,才对得起她。
沃森小姐把我领进内室做了祷告[7],但没什么效果。她告诉我说,每天都要祷告,想求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我试过几次,并不像她说的那么灵验。有一回,我弄到一根鱼竿,但没鱼钩。光有鱼竿没鱼钩,对我有什么用?我祷告了三四遍,想求个鱼钩,就是不灵。后来有一天,我求沃森小姐替我祷告,求个鱼钩,她说我是个笨蛋。她从不告诉我原因,我哪知道为什么不灵。
有一回,我坐在屋后的树林里,苦思冥想了很长时间。我心想,要是像沃森小姐说的那样,一个人祷告什么就有什么,那么迪肯·温为什么不把买猪肉丢的钱祷告回来?寡妇为什么不把被人偷去的银鼻烟盒祷告回来?沃森小姐为什么不祷告自己长得胖一点?我心想,不可能,祷告根本就不灵。我去跟寡妇说了自己的想法。她告诉我说,一个人做祷告,只能得到“精神礼物”。这对我来说,太高深莫测,难以理解。寡妇便跟我讲了她的意思。她说我要尽力帮助别人,经常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能老想着自己。我想,沃森小姐可能也是这个意思。
我又回到树林,苦思冥想了好一阵,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精神礼物,可能只对别人有用——后来我决定忘掉这事,不再为它劳心费神,一切听天由命。
寡妇有时会把我叫到一边,把神说得天花乱坠,让你听得直流口水。可是到了第二天,沃森小姐又揪住你不放,把寡妇说的那一套全部推翻。这样看来,倒像是有两个神同时存在。一个穷小子要是能和寡妇说的那个神同在,就能出人头地。可他要是落在沃森小姐说的那个神的手里,一点好处都没有。我把这个问题想了又想,认为自己应该归顺寡妇说的那个神。虽然我不明白,她说的那个神,为什么就比沃森小姐说的那个神好。但不管是哪个神,只要他不嫌弃我,我就愿意归顺他。因为我知道自己愚昧无知,出身贫贱,脾气不好。
我爹失踪有一年多了。他不在,我的日子过得更舒服。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他清醒的时候老是打我,对我指手画脚。只要他在家,我多数时间都躲进树林。最近人们都说,有人发现他掉到河里淹死了,就在离村镇十二英里的地方。他们说那人肯定是他,还说死人的身材和他差不多,也穿着破衣烂裳,头发长得出奇——这太像我爹了。不过,他们认不出那张脸。因为尸体泡在水里时间太长,那张脸已经不像脸了。他们还说,见他仰面漂在水上,就把他捞上来,埋在岸上了。不过,我的日子可能不会舒服太久,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心里清楚得很,淹死的人是不会仰面浮在水上的,应该是背朝天。所以我知道,那个死人不是我爹,肯定是一个穿着男人衣裳的女人。这么一想,我心里又不舒服了。因为根据我的判断,老爷子迟早会回到镇上,尽管我不希望他再回来。
一个多月以来,我们经常扮作强盗。后来我退出不玩,弟兄们也纷纷退出。我们从没抢过谁,也没杀过谁,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我们经常会从树林里跳出来,冲向猪贩子和赶着马车到集市上卖菜的女人。但我们从不扣押她们。汤姆·索亚把猪叫做“元宝”,把萝卜之类的东西叫做“珠宝”。大伙儿抢完后回到山洞,虚报自己的战果——你杀了几个人,他给谁的脸上留下了刀伤,诸如此类。但我看不出干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一天,汤姆派了一个弟兄,叫他手举一根燃烧的木棒,到镇上溜了一圈。汤姆把这根火棒叫做“旗语”——这是帮会集合的标志。他说,据探子密报,明天将有一队西班牙商客和阿拉伯富翁在“空谷洞”宿营。说他们带着两百头大象、六百匹骆驼、一千多头“驮骡”,全部驮着钻石,共有四百名卫兵把守。他建议我们不妨打个伏击战,歼灭这帮人,缴获所有物资。他说我们必须磨刀擦枪,准备迎战。哼,他连拉萝卜的马车都追不上,还要磨刀擦枪准备迎战!其实我们手里的刀枪,不过是木条和扫把而已,磨来磨去累得贼死,还是原来的样子,不及一口烟草的价值。我才不信,我们能打败那么一大帮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不过,我倒是想看看骆驼和大象长的什么模样。
第二天,也就是礼拜六那天,我参加了伏击战。一听到命令,我们就窜出树林,冲下山去。可根本不见有什么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也不见骆驼和大象的影子。我只看见一伙主日学校[8]的学生在搞野餐活动,并且全是初级班的小学生。我们搅散了他们的野餐,把那些孩子撵到了空谷,并没抢到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些油炸面圈和果酱而已。本·罗杰斯抢了一只布娃娃,乔·哈帕抢了一本赞美诗和一本小册子。结果老师冲了过来,我们被逼无奈,赶紧扔掉手里的东西,逃进山洞。
我根本就没见到什么钻石,我把这话说给汤姆·索亚听。他说反正牲口驮的全都是钻石,还说本来是有阿拉伯人的,也有大象,还有其他东西。我问他为什么看不见那些东西。他说如果我不是太无知,并且看过一本叫做《堂·吉诃德》[9]的书,就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一切都是魔法变的,说那里本来是有好几百名士兵的,还有大象和财宝之类的东西。他说有人故意跟我们作对,说那些人是魔法师,存心捣鬼,才把那些东西全都变成了主日学校的儿童。我就跟他说,那好,咱们就去找那些魔法师。汤姆·索亚一听,说我是个笨蛋。他说:
“那怎么行。魔法师能把一大批妖怪招来,他们瞬间就能把你大卸八块化成灰烬。他们长得跟树一样高,身子有教堂那么大。”
“对了,”我说,“要是咱们能有妖怪帮忙,是不是就能打败那帮人?”
“你哪能把妖怪召来?”
“我也不知道。魔法师是怎么把他们召来的?”
“嗨,他们只要擦一下旧锡灯或者铁环,妖怪就会在电闪雷鸣中驾着滚滚浓烟飞来,你叫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他们能把射击塔连同地基一起拔起来,还会拿皮带抽主日学校校长的头,或者抽别的什么人。这些事对他们来说,都不在话下。”
“是谁能让他们在天上飞来飞去的?”
“当然是擦锡灯和擦铁环的那个人。谁擦锡灯擦铁环,他们就听谁的话,你叫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得干什么。你叫他们造一座四十英里长的钻石宫殿,里面装满口香糖或别的什么东西,再让他们从中国抢个皇帝的女儿嫁给你,他们都得照办,而且必须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之前办好。这还不说,他们还能把宫殿在全国各地搬来搬去,你想让它放在哪里,他们就得把它搬到哪里。你明白了吧!”
“嗨,”我说,“我看他们就是一帮白痴,放着宫殿自己不住,傻不拉几地让给别人。还有,我要是妖怪,就躲得远远的,谁擦锡灯召唤我,我都不听他的使唤。”
“话可不能这么说,哈克·芬,他一擦锡灯,你就得来,你不想来也得来。”
“咋啦,我有大树那么高,跟教堂一样大,我怕谁?行,来就来。不过,我要让召我的人爬乡下最高的大树。”
“哎,跟你说这些真是没用,哈克·芬,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不懂,真是个笨蛋。”
我把这事翻来覆去想了两三天,后来我想试试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我拿了一盏旧锡灯和一个铁环,走到树林里,不停地擦呀擦,擦得浑身是汗,就像个印第安人似的。我想把妖怪召来,给我造一座宫殿,再把它卖掉。可是根本不管用,一个妖怪都没来。于是我断定,那一套全是汤姆·索亚瞎编的。我看他倒是相信有什么阿拉伯人和大象之类的东西,但我想得跟他完全不一样。我脑子里的印象,全是主日学校野餐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