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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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戏作三昧[1](1)

那是天保三年[2]九月间的一个上午。从早晨起,神田同朋町的松汤澡堂照例挤满了浴客,依然保持着几年前问世的式亭三马[3]的滑稽本里所描述的“神祇、释教、恋、无常,都混杂在一起的澡堂”[4]那副景象。这里有个梳妈妈髻儿[5]的,正泡在澡水里哼唱俗曲[6];那里有个梳本多髻儿[7]的,浴罢在拧手巾;另一个圆圆前额、梳着大银杏髻[8]的,则让擦澡的替他冲洗那刺了花纹的背;还有个梳由兵卫髻[9]的,从刚才起一个劲儿洗脸;再有就是一个剃光头的,蹲在水槽[10]前面不停地冲澡;此外也有专心致志地玩着竹制的玩具水桶和瓷金鱼的顽童[11]。一片濛濛热气之中,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朝阳映照下,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们,湿漉漉的身子柔和地闪着光,在狭窄的冲澡处蠕动着。澡堂里热闹非凡。首先是浇水和木桶碰撞声;其次是聊天唱小调,从柜台那儿还不时传来打拍板[12]的声音。因此,石榴口[13]里里外外简直像战场一样嘈杂。这还不算,商贩啦,乞丐啦,都掀开布帘进来。浴客更是不断地进进出出。

在这一片杂乱当中,有个六十开外的老人谦恭地靠在角落里,静静地擦洗污垢。两鬓的头发黄得挺难看,眼睛好像也有点毛病。但是,瘦削的身子骨儿却很结实,说得上是棒势,手脚的皮虽松了,却还有一股子不服老的硬朗劲儿。脸也一样,下颌骨挺宽的面颊和稍大的嘴巴周围显出动物的旺盛精力,几乎不减当年。

老人仔仔细细地洗罢上半身,也没用留桶[14]浇一浇就洗起下半身来了。不管用黑色甲斐绢[15]搓多少遍,他那干巴巴、满是细碎皱纹的皮肤也搓不出什么污垢来。这大概使老人忽然勾起了秋季的寂寥之感,他只洗了一只脚,就像泄了气一般停下了攥着布巾的手。他俯视着留桶里混浊的水,窗外的天空清晰地映现在水里,疏疏朗朗的枝子上挂着红红的柿子,下面露出瓦屋顶的一角。

这时“死亡”在老人心里投下了阴影。但是这个“死亡”却不像过去威胁过他的那样有恐怖的因素;犹如映现在桶里的天空,它是那么宁静亲切,有一种解脱了一切烦恼的寂灭之感。倘若他能够摆脱尘世间所有的劳苦,在“死亡”中永眠,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似的连梦也不做,那他将会多么高兴啊。他不但对生活感到疲倦,几十年来不断写作,也使他精疲力竭……

老人茫然若失地抬起眼皮来。四下里,伴随着热闹的谈笑声,许许多多赤身露体的人们在水蒸气当中穿梭般地活动着。石榴口里的俗曲声中夹进了唱小调[16]和优西可诺调[17]的声音。刚刚在他心中投下阴影的“死亡”,在这里当然丝毫也看不到。

“哎呀,先生。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碰见了您。我做梦也没料到曲亭先生[18]会一大早来洗澡。”

老人听到有人这么招呼他,吃了一惊,一看,旁边有个红光满面、中等身材、挽着细银杏髻[19]的人,前面摆个留桶,肩上搭块湿手巾,笑得挺起劲。他浴罢,大概正要用净水冲身。

马琴泷泽琐吉微笑着,略带嘲讽地回答说:“你还是那么快活,好得很。”

“哪里的话,一点儿也不好。说起好来,先生,《八犬传》才越写越出色,离奇呢,写得真好啊。”那个挽着细银杏髻的人把肩上的手巾放在桶里,拉开嗓门谈开了。“船虫[20]化装成盲女,企图害死小文吾[21]。他一度给抓起来,遭到严刑拷打,最后庄介[22]把他营救下来。这段情节安排得妙极了。这样一来,庄介和小文吾又重新相逢。鄙人近江屋平吉只是个卖小杂货的,虽不才,自认为对小说还是有研究的。就连我对先生的《八犬传》都挑不出毛病来。我算是服了。”

马琴又默默地洗起脚来。他对热爱自己作品的读者一向怀有一定的好感,可决不会因此就改变对那个人的评价。对他这样一个聪明人来说,这是极其自然的事。但奇怪的是,相反地,他对一个人的评价也从来不会损害他对那个人的好感。因此,在一定的场合,他能够对同一个人同时产生轻蔑和好感。这位近江屋平吉正是这样一个热心的读者。

“写那样大部头的作品,花的力气也不同寻常啊。眼下先生称得上是日本的罗贯中喽——哎呀,这话说得造次啦。”

平吉又朗笑起来。正在旁边冲澡的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绾着小银杏髻、长着一双对眼儿的人,大概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打量着平吉和马琴,露出一副觉得莫名其妙的神色,往地下吐了口痰。

马琴巧妙地把话题一转,问道:“你还热衷于发句[23]吗?”然而并不是因为对眼儿的表情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他才这么做的。他的视力幸而已衰退到看不清这些了。

“蒙先生询问,惶恐得很。我本来搞不好,偏偏喜欢这些,厚着脸皮三天两头到处参加评诗会[24]。但不知怎么回事,总也没有长进。喏,先生怎么样?对和歌、发句有没有特殊的兴趣?”

“不,那玩意儿我虽做过一个时期,可完全做不好。”

“您别开玩笑啦。”

“不,大概是不合脾胃,直到现在也还没入门呢。”

马琴在“不合脾胃”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他并不认为自己不会做和歌、俳句。当然,他自信对这方面还是懂得不少的。但是他一向看不起这一类的艺术。因为不论和歌还是俳句,篇幅都太小了,不足以容纳他的全部构思。抒情也好,叙景也好,一首和歌或俳句不论作得多么出色,把它的思想内容填在他的作品里也仅仅是寥寥数行而已。对他来说,这样的艺术是第二流的。

他加强语气说“不合脾胃”,是含有这样轻蔑之意的。不巧近江屋平吉好像全然没听懂。“哦,敢情是这么回事啊。我原以为像先生这样的大作家,不拘什么都能一气呵成呢。俗话说得好:天不与二物。”

平吉用拧干了的手巾使劲搓身,搓得皮肤都发红了,用含蓄的口吻说。马琴说的本是谦虚之词,却被平吉照字面上来理解了,对此,自尊心很强的马琴感到莫大的不满。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平吉那种含蓄口吻。于是他把手巾和搓身绢往地下一扔,直起腰来,面呈不悦之色,用炫耀的口吻说:“不过,当今的和歌作家和俳句师父的水平,我还是有的。”

话音未落,这种孩子气的自尊心忽然使他不好意思起来。就连方才平吉对《八犬传》赞不绝口的时候,他也没怎么觉得高兴。那么,现在反过来被看成是个不会作和歌、俳句的人,却又感到不满,显然是个矛盾。他蓦地醒悟到这一点,恰似掩盖内心的羞愧一般,急匆匆地把留桶里的水从肩上浇下来。

“是啊,不然的话,您也写不出那样的杰作啊。这么说来,我能看出您会作和歌、俳句,我的眼光也了不起吧。哎呀,怎么替自己吹起来了。”

平吉又哄笑起来。刚才那个斜眼儿已经不在左近了,他吐的那口痰也给马琴浇的水冲掉了。但马琴当然比方才还要感到惶恐。

“哎呀,不知不觉谈了这么半天,我也去泡泡澡吧。”

马琴感到怪尴尬的,他这么招呼了一声,边生自己的气,边慢腾腾地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位和蔼可亲的忠实读者。

由于马琴那么一夸口,平吉似乎觉得连他这个忠实读者脸上都添了光彩。他像是追在马琴后面般地说:“先生,改天请您作一首和歌或俳句好不好?您答应了?可别忘记啊。那么我这就告辞了。您路过我家的时候,请在百忙之中进来坐一坐。我也会到府上去叨扰的。”

于是平吉边把手巾重新涮洗一遍,目送着朝石榴口走去的马琴的背影,心想:回家后,该怎样把遇见曲亭先生的事讲给老婆听呢。

石榴口里幽暗得像黄昏一般。濛濛热气笼罩得比雾还要浓,马琴眼睛不好使,晃晃悠悠地用手分开人群,总算摸索到了澡池的一角,好容易把满是皱纹的身子泡在水里。

水有点热。他感到热水浸入了指甲尖,就深深吸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四下里看了看。半明半暗中露出七八个脑袋,有的在聊天,也有的哼唱着小调。融化了油脂的滑腻腻的澡水面上反射着从石榴口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懒洋洋地晃动着。令人恶心的“澡堂子味儿”扑鼻而来。

马琴的构思素来是富于浪漫色彩的。以澡堂子的水蒸气为背景,他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自己正在写的小说中的一个情景。有个沉甸甸的船篷。船篷外面,随着日暮,海上似乎起了风。拍着船舷的浪涛声,听起来挺沉闷的,像是油在晃荡。与此同时,船篷呼啦呼啦响,多半是蝙蝠在扑扇翅膀。有个船夫似乎对这声音感到不安,悄悄地从船舷朝外面瞥去。笼罩着雾的海面上空,阴沉沉地挂着红色的月牙。于是……

这时,他的构思猛地被打断了。因为他突然听见石榴口里有人在批评他的小说;而且不论声调还是语气,都好像是故意讲给他听的。马琴本来已经要离开澡池了,但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静静地侧着耳朵听那个人的批评。

“什么曲亭先生啦,著作堂主人啦,净吹牛,其实马琴写的都是人家故事的翻版。别的不说,《八犬传》不就简直是模仿《水浒传》的吗!当然,不去探究的话,情节倒还有趣儿,敢情他根据的是中国小说嘛。单是把它读一遍就不简单哪。这还不算,却又抄袭起京传[25]的作品来了,简直让人目瞪口呆,气都没法生了。”

马琴老眼昏花地对这个诋毁他的人盯着看。给热气遮得看不清楚,却像是原先待在他们旁边的那个绾着小银杏髻的对眼儿。这么说来,一定是因为刚才平吉称赞了《八犬传》,惹得他一肚子火,故意拿马琴来撒气。

“首先,马琴写的玩意儿全是耍笔杆儿,肚皮里什么货也没有。仅仅是把‘四书’、‘五经’讲解一通,活像是个教私塾的老学究。因此他又不谙世事。从他光是写从前的事儿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写不出现实生活中的阿染久松[26],所以才写了《松染情史秋七草》[27]。要是借马琴大人的口气来说嘛,这样做是其乐无穷的。”

倘若一方怀着优越感,就不可能产生憎恶的感情。对方的这番话虽然使马琴感到生气,奇怪的是他却恨不起那个人来。相反地,他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轻蔑。他所以没这么做,大概毕竟是因为上了岁数,懂得克制之故。

“相形之下,一九[28]和三马可真了不起。他们笔下的人物写得多自然,真是栩栩如生啊。绝不是靠一点小技巧和半瓶醋的学问勉强凑成的。跟蓑笠轩隐者之流大大地不同。”

就马琴的经验而言,听人家贬低自己的作品,不但使他不愉快,而且也感到有很大的危险。这并不是由于承认人家贬得对,因而感到沮丧,而是由于认为人家贬得不对,因而以后的创作动机就会不纯了。由于动机不纯,屡屡可能写出畸形的作品。仅仅以迎合潮流为目的的作家又作别论,多少有气魄的作家,反倒容易陷入这样的危险。因此马琴至今尽量不去读对自己作品的那些指责。但另一方面却又禁不住想去读一读这样的批评。一半是因为受到这样的诱惑,他才在澡堂里听起小银杏髻的诽谤的。

他发觉了这一点,立即责怪自己太愚蠢,不该这么懒洋洋地泡在水里,他不再听小银杏髻那尖细嗓门儿了,猛地迈出了石榴口。透过濛濛热气可以看到窗外的蓝天,空中浮现出沐浴着温煦的阳光的柿子。马琴走到水槽前面,平心静气地用净水冲身。

刚才那个人也许因为是对眼儿的关系,没有看到马琴已经迈出了石榴口,误以为他还在场呢,就在浴池里对他继续进行着猛烈抨击:“反正马琴是个冒牌货,好个日本的罗贯中!”

但是,马琴离开澡堂时,心情是郁闷的。对眼儿那番刻薄话,至少在这个范围内确实起到了预期的效果。他边在秋高气爽的江户市街上走着,边审慎地琢磨和掂量着在澡堂里听到的苛刻批评。他当即证明了这一事实:不论从哪一点来考虑,那都是不值一顾的谬论。然而他的情绪一旦被扰乱了,似乎很不容易恢复平静。

他抬起忧郁的眼睛望望两旁的商店。店里的人们跟他的心情风马牛不相及地埋头于当天的营生。印着“各国名茶”字样的黄褐色布帘、标明“真正黄杨[29]”的梳子形黄色招牌、写着“轿子”的挂灯[30]、算命先生那印着“卜筮”二字的旗帜——这些东西参差不齐地排成一列,乱哄哄地从他眼前掠过去。

“我对这些批评并不以为然,可为什么竟弄得如此烦恼呢?”马琴继续想下去。“使我不痛快的首先是那个对眼儿对我怀着恶意。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原因何在,只要是有人对我心怀恶意,就会使我不愉快。”

他这么想着,对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说实在的,像他这样态度傲慢的人固然不多,对别人的恶意如此敏感的也少见。他当然老早就觉察到了这一事实:从行为上来看似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其实起因于同一种神经作用。

“可是,另外还有使我不愉快的原因。那就是我被摆到和那个对眼儿对抗的地位上了。我一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才从来不跟人打赌。”

他琢磨到这里。从他那抿得紧紧的嘴唇这时忽然咧开这一点就看得出,当他更深入地探究下去时,心情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最后还有一桩,把我放到这样一个处境的竟然是那个对眼儿,这也确实使我感到不快。倘若他不是这么个渺小的对手,就一定足以引起我的反感,以致把心中的不快发泄在他头上。可是跟这样一个对眼儿交锋,叫我如何是好呢?”

马琴苦笑着仰望高空。鹞鹰快活的鸣声,跟阳光一道雨点般地洒下来。一直闷闷不乐的他,感到心情逐渐舒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