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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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戏作三昧[1](2)

“但是,不论对眼儿怎么诋毁我,顶多不过是使我觉得不愉快而已。鹞鹰再怎么叫,太阳也不会停止旋转。我的《八犬传》一定能够完成。到那时候,日本就有了古今无与伦比的一大奇书。”

他恢复了自信,这样自我安慰着,在窄小的巷子里拐了个弯,静静地走回家去。

到家一看,幽暗的门廊台阶底下,摆着一双眼熟的麻花趾袢儿[31]竹皮草屐。一看到它,那位来客没有表情的面孔就浮现到马琴眼前。他愤愤地想到,又得耽误工夫,讨厌死了。

“今天上午又完啦。”他边这么想着,边迈上台阶,女用人阿杉慌里慌张地出来迎接他。她手按地板,跪在那里,抬头望着他的脸说:“和泉屋的老爷在房间里等着您回来哪。”

他点点头,把湿手巾递给了阿杉。但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马上到书房去。

“太太呢?”

“烧香去了。”

“少奶奶也去了吗?”

“是的,带着小少爷一道去了。”

“少东家呢?”

“到山本先生家去了。”

全家人都出门了。一抹失望般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他无可奈何地拉开了门旁书房的纸槅扇。

一看,房间中央端坐着一个白白的脸上满是油光、有些装腔作势的人,衔着一个细细的银制烟杆儿。他的书房里,除了贴着拓本的屏风和挂在壁龛[32]内的一副红枫黄菊的对联而外,没有任何像样的装饰。沿墙冷冷清清地排列着一溜儿五十几个古色古香的桐木书箱。窗户纸大概过了年还没换过呢,东一块西一块,破洞上补着白纸。在秋日映照下,上面浮现着芭蕉残叶婆婆娑娑的巨大斜影。正因为如此,来客的华丽服装就越发和周围的气氛不协调了。

“啊,先生,您回来了。”

刚一拉开纸槅扇,客人就口齿伶俐地这么说着,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是书店老板和泉屋市兵卫,当时声誉仅次于《八犬传》的《金瓶梅》,就是由该书店出版的。

“让你久等了。今天一早我难得地去洗了个澡。”

马琴不由自主地略皱了皱眉,跟平时一样彬彬有礼地坐下来。

“哦,大清早去洗了个澡,那可真是……”

市兵卫发出了一种表示非常钦佩的声音。像他这样对任何琐事都动不动就感到钦佩——不,是做出一副钦佩的样子——的人,也是少见的。马琴慢条斯理地吸着烟,照例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尤其不喜欢和泉屋表示钦佩的这股劲儿。

“那么,今天有何贵干?”

“唔,又向您讨稿子来了。”

市兵卫用指尖把烟杆儿转了一下,像女人一样柔声说。这个人的性格很特别。在大多数场合下,他外面的表现和内心的想法是不一致的。岂止不一致,简直是表现得截然相反。因此,当他打定主意非要做什么事的时候,说起话来反倒准是柔声柔气的。

马琴听了他这个声调,又不禁皱了皱眉。

“稿子嘛,可办不到。”

“哦,有什么困难吗?”

“不仅是困难。今年我揽下了不少读本,无论如何也抽不出空来搞合卷[33]。”

“唔,您可真忙啊。”

市兵卫说罢,用烟杆儿磕磕烟灰筒,于是做出一副刚才的话已忘得干干净净的神色,突然谈起鼠小僧次郎太夫的事来。

鼠小僧次郎太夫是个有名的大盗,今年五月上旬被捕,八月中旬枭首示众。他专门偷大名[34]府,把赃物施舍给穷苦的老百姓,所以当时他有了个古怪的外号叫义贼,到处受到赞扬。

“据说被他偷的大名府有七十六座,钱数达三千一百八十三两二分,多么惊人哪。虽是个盗贼,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马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好奇心。市兵卫这番话是蕴含着自满的,因为他每每能够向作者提供素材。这种自满当然使马琴感到气愤。尽管气愤,还是引起了好奇心。他颇有一些作为艺术家的禀赋,在这方面大概格外容易受到诱惑。

“唔,可真了不起啊。我也听到了种种风言风语,可没想到竟是这样。”

“总之,他说得上是贼中之豪杰吧。听说以前还当过荒尾但马守[35]老爷的随从什么的,因此对大名府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据斩首前游街示众时看到他的人,他长得胖胖的,挺讨人喜欢,当时穿着深蓝色越后[36]绉绸上衣,下面是白绫单衣。这不完全像是您的作品里出现的人物吗?”

马琴含糊其词地回答了一句,又点了一袋烟。市兵卫才不是个含糊一下就会给吓倒了的人呢,他说:“您看怎么样?把次郎太夫搬到《金瓶梅》里来写如何?我很清楚您非常忙,但是求求您啦,还是答应下来吧。”

他把话题从鼠小僧一下子就转回到催稿子上去了。对他惯用的这个手段已经习以为常的马琴依然不答应。岂止不答应,他的心情更不愉快了。虽说仅仅是片刻工夫,竟然中了市兵卫之计,动了几分好奇心,他觉得自己太愚蠢了。他显得挺没味道似的吸着烟,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套理由:“首先,我就是硬着头皮写,反正也写不出像样子的东西。那就会影响销路,你们也会觉得没意思。看来,还是听我的,归根结蒂对双方都有好处。”

“话虽这么说,还是想请您尽力而为,您看行不行?”

市兵卫边说边用两眼“扫视”(马琴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和泉屋的某种眼神)马琴的脸,并且隔一会儿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来。

“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想写也没工夫,没办法啊。”

“那可叫我为难了。”

市兵卫说罢,突然把话题转到当时的作家们上面去。他那薄薄的嘴唇仍衔着细细的银制烟杆儿。

“听说那个种彦[37]又要有一部新作品问世了。左不过是辞藻华丽、凄凄惨惨的故事罢了。那位仁兄所写的东西,有着唯独他才写得出来的特色。”

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市兵卫提到作家们的时候,从来不加敬称。马琴每逢听到他这么称呼作家们,就心想,背地里市兵卫准管自己叫“那个马琴”。当他肝火旺的时候,常常想道:凭什么非给这个把作家当成自己雇的店员、呼名道姓的无礼之徒写稿子不可?于是越想越气。今天一听到种彦这个名字,他就越发沉下脸来。但是市兵卫却好像浑然不觉。

“我们还想出版春水[38]的作品呢。您讨厌他,但是他的作品好像挺合俗人的口味哩。”

“哦,是吗?”

马琴眼前浮现了不知什么时候看到过的春水的脸。他觉得春水更加形容猥琐了。他老早就风闻春水曾这么说过:“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个挣工钱的,根据顾客的要求写言情小说供大家欣赏。”因此,他当然打心里看不起这个不像是个作家的作家。然而,现在他听到市兵卫提及春水时连尊称都不加,他还是禁不住感到不快。

“总之,他这个人呀,论写桃色玩意儿可是个能手哩。而且以笔头快出名。”

市兵卫边这么说着,边瞥了马琴一眼,随即又把视线移到衔在嘴里的银烟杆儿上。这一瞬间,他脸上泛出了极其下流的表情,至少在马琴看来是如此。

“他写得那么好,听说是下笔千言,两三章讲究一气呵成。说起来,您的笔头也很快吧?”

马琴一方面感到不愉快;一方面又产生了一种受威胁的感觉。他自尊心很强,当然不愿意人家拿他和春水、种彦相比,看谁的笔头快。而且他毋宁说是写得慢的。他觉得这证明自己没有能力,经常为此感到泄气。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时地把写得慢作为衡量自己艺术良心的尺子,而引为可贵。但是,不论他的心情如何,听凭俗人横加指责,他是绝不答应的。于是,他朝挂在壁龛内的红枫黄菊的对联看了看,硬声硬气地说:“要看时间和场合,有时候写得快,也有时候写得慢。”

“哦,敢情要看时间和场合。”

市兵卫第三次表示钦佩。但他当然不会仅仅钦佩一下了事。紧接着,他就单刀直入地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原稿方面您能不能答应下来呢?就拿春水来说……”

“我跟春水先生不一样。”马琴有个毛病,一生气下唇就往左撇。这当儿,下唇又狠狠地向左边一撇。“哎,我敬谢不敏。……阿杉,阿杉,你把和泉屋老板的木屐摆好了吗?”

马琴对和泉屋市兵卫下了逐客令后,独自凭靠着廊柱,眺望着小院子的景色,竭力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

院子里遍布阳光,叶子残破的芭蕉和快要秃光了的梧桐,与绿油油的罗汉松以及竹子一道,暖洋洋地分享着几坪[39]地的秋色。这边,挨着洗手盆的芙蓉,稀稀落落剩不下几朵花了。那边,栽在袖篱[40]外面的桂花,依然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鹞鹰那吹笛子般的鸣叫声,从蔚蓝的天空高处不时撒下来。

与自然风光相对照,他又一次想到人世间竟有多么下等。生活在下等的人世间的人们的不幸在于,在这种下等的影响下,自己的言行也不得不变得下等了。就拿他自己来说吧,他刚刚把和泉屋市兵卫赶走了。下逐客令,当然不是什么高雅的事。但是由于对方太下等了,他自己也被逼得非做这样下等的事不可。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这么做,无非是意味着他使自己变得跟市兵卫一样卑贱。也就是说,他被迫堕落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里,他就记起前不久曾发生过跟这相类似的一件事。住在相州朽木上新田这么个地方的一个叫长岛政兵卫的人,去年春天给他写来了一封信,要求拜他为师。信的大意是:我现在二十三岁了,自从二十一岁上成了聋子,就抱着以文笔闻名天下的决心,专心致志地从事读本的写作。不用说,我是《八犬传》和《巡岛记》的热心读者。但是,待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学习方面总有种种不方便。因此,想到府上来当食客,不知可否。我还有够出六册读本的原稿,也想请你斧正,送到一家像样子的书店去出版。从马琴看来,对方的要求,打的净是如意算盘。但是正因为自己由于眼睛有毛病而感到苦恼,所以对方耳聋引起了他几分同情,他回信说,请原谅,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就马琴而言,这封信毋宁是写得非常客气的。那个人寄来的回信,却从头到尾都是猛烈的谴责之词。

信是这么开头的:不论是你的读本《八犬传》还是《巡岛记》,都写得又长又臭,我却耐心地把它们读完了。你呢,连我写的仅仅六册读本都拒绝过目。由此可见你的人格有多么低下了。并且是以这样的人身攻击结尾的:作为一个老前辈,不肯把后辈收留下来当食客,乃是吝啬所致。马琴一怒之下,立即写了回信,还加上了这么一句:有你这样的浅薄无聊的读者,是我终生的耻辱。这位仁兄以后就杳无音信了。莫非他至今还在写读本吗?并且梦想着有朝一日让日本全国的人都读到它吗?……

回顾此事的时候,马琴情不自禁地既觉得长岛政兵卫可怜,同时也觉得他自己可怜。于是这又使他产生了莫可言喻的寂寥之感。太阳一个劲儿地晒着桂花,那香气越发馥郁了。芭蕉和梧桐也悄无声息,叶儿一动也不动。鹞鹰的鸣叫声和刚才一样嘹亮。大自然是如此,而人呢……他像做梦般地呆呆地倚着廊柱,直到十分钟后,女用人阿杉来通知他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他孤零零地吃完了冷冷清清的午饭,这才回到书房来。不知怎的心神不定,很不痛快。为了使心情宁静下来,他翻开了好久没看过的《水浒传》。顺手翻到风雪的夜晚豹子头林冲在山神庙看到火烧草料场那一段。戏剧性的情节照例引起了他的兴致。但是读了一会儿,他反倒感到不安了。

前去朝香的家里人还没回来,房屋里静悄悄的。他收敛起阴郁的表情,对着《水浒传》机械地抽着烟。在烟雾缭绕中,脑子里一向存在的一个疑问又浮现出来。

这个疑问不断纠缠着作为道德家和作为艺术家的他。他从来没怀疑过“先王之道”。正如他公开声明过的,他的小说正是“先王之道”在艺术上的表现。因此,这里并不存在矛盾。但是“先王之道”赋予艺术的价值,以及他在思想感情上想赋予艺术的价值之间竟有很大的距离。因而,作为一个道德家,他是肯定前者的,而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当然又肯定后者。当然,他也曾想用一种平庸的权宜之计来解决这个矛盾。他也确实想在群众面前打出不痛不痒的协调的幌子,借此掩盖自己对艺术的暧昧态度。

但是,即便骗得过群众,他却骗不过自己。他否定戏作的价值,称它为“劝善惩恶的工具”,然而一旦接触到不断在心中沸腾的艺术灵感,就蓦地觉得不安起来。正因为如此,《水浒传》中的一段恰巧给他的情绪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在这方面,马琴内心里是怯懦的。他默默地抽着烟,强制自己去惦念眼下外出的家属。但是《水浒传》就摆在跟前。他总也排遣不开环绕着《水浒传》而产生的不安。就在这当儿,久违的华山渡边登[41]来访。他身穿和服外褂和裙裤,腋下夹着个紫色包袱,大概是来还书的。

马琴高高兴兴地特地到门廊去迎接这位好友。

华山进了书房后,果然说道:“今天我是来还书的,顺便还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看,除了包袱,华山还拿着个用纸卷着的画绢般的东西。

“你如果有空,就请赏光。”

“哦,马上就给我看吧。”

华山好像要掩盖近乎兴奋的心情,矜持地微微一笑,把卷在纸里的画绢打开来给马琴看。画面上或远或近,疏疏落落画着几棵萧瑟、光秃秃的树,林间站着两个拍手谈笑的男人。不论是撒落地面的黄叶还是群聚树梢的乱鸦,画面上处处弥漫着微寒的秋意。

马琴看着这张色彩很淡的寒山拾得像,眼睛里逐渐闪烁出温和润泽的光辉。

“每一次你都画得这么好。我想起了王摩诘。这里表达的正是‘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的意境啊。”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