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罗网(3)
王敖读过墨子的书,但从没听别人当面如此慷慨激昂地阐释过墨子教义,听邱风梁一说竟觉得脊背上凉气直冒,似乎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墨者。是啊!秦国是令人压抑的,是没有自由的,甚至是恐怖的。但只有它能统一天下,而自己帮助它到底对不对呢?
接着邱风梁又讲了一会儿,王敖却有些心猿意马了。忽然他身后有人小声说道:“财迷,你跑墨坛干嘛来了?”王敖赶紧回头,只见熊鹰站在身后,原来他就是刚才提问的楚国人。王敖笑道:“公孙可以来,在下怎么不能来?”
熊鹰拉着他退到墨坛门口,急切地问:“你最近见到盖聂没有?”
“不是被你追跑了吗?”王敖忍住笑问。
“咳。”一声叹息后,熊鹰的鼻子明显酸了一下。“没追上他。”
王敖对熊鹰的印象很好,他虽然有些刁蛮,有点儿酸,甚至有点儿不可理喻却没有一般公子哥的娇气。于是笑着说:“墨坛外有一个饭店,要不我请公孙吃酒,好好聊一聊。”他接近熊鹰主要是想套些楚国的情报。
熊鹰望了望坛上的邱风梁,有些为难地说:“还没听完邱子演讲呢?”
“公孙不是墨者吗?是墨者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王敖拉了他一把。
熊鹰躲开了,点头道:“也好。”
两人来到饭店的二层,要了几个菜便聊了起来。看样子熊鹰独自出来一段时间了,很想找个听众。王敖还没发问,熊鹰便一口一个“假墨”,一口一声“假清高”地骂起盖聂来。
原来熊鹰是楚公子负刍的独生子,负刍是考烈王的儿子,在楚国颇有贤名,很多人拿他跟春申君相比。但楚国令尹李园当政,王族多不得志,一般只能干些闲差。后来负刍与楚国墨坛矩子武嘉良交上了朋友,他对墨家学说也很感兴趣。在熊鹰七岁那年将他送到了墨坛,拜在武嘉良门下,所以熊鹰自幼便以墨者自居,粗衣草鞋,常干些扶弱济贫的事。熊鹰十五岁那年听说盖聂是当世大侠,便与几个师兄弟一起来到盖聂开的剑道馆学习剑法。一开始盖聂教得很仔细,后来不知从哪里得知,熊鹰是楚国公孙,他不想结交权贵,没几日便跑了。熊鹰恼怒之极,于是便到处查访盖聂的下落,非要跟他学艺不可。
王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不禁笑昏了头,天下哪有这样拜师傅的,追得师傅满世界跑,还理直气壮!但细细一想竟觉得蹊跷的很,盖聂为人豪爽、豁达,难道仅仅因为熊鹰是公孙就不敢在楚国待吗?于是道:“盖聂侠名重于天下,不愿意结交权贵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至于如此躲着公孙吧?”
“那还不是——”熊鹰嗓子里突然咕噜了一声,脸上竟有些泛红。“不就是——他就是个假墨,看样子清高实际虚伪得很!不就是会几手剑法吗,自以为了不起,谁稀罕他呀?”接着又骂了起来。
王敖被弄得哭笑不得,这位公孙行使的确有些匪夷所思,没办法,只得劝酒。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令尊是公子,难道允许你到处乱跑吗?”
“谁在乱跑?”熊鹰瞪了他一眼。“你是个财迷,有些事是不会懂的。”
王敖给说得有点上火:“我现在是大商人,不是一般的财迷了。”
“那也一样,商人吗!”熊鹰望着屋顶道:“是父亲让我出来的,他要我考察一下,为什么赵国的墨者与朝廷的关系这么好,这事跟你说也不懂……”
其实熊鹰就是不再说什么,王敖也明白了。楚公子负刍确实有高人一筹的地方,这家伙肯定是想利用墨者为自己出力。好在他不是楚王,要不还真是个厉害的对手。他想多套些情况,于是说准备去楚国做生意,便挨个向熊鹰询问起贵族的情况来。熊鹰年轻又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便来了个和盘托出。最后竟大大咧咧地说:“财迷,你要是在楚国发了财给我多少?”
王敖笑道:“见一面分一半。”
五
如果不是兵书的事让且过心里总觉得不安的话,就可以说最近的且过是最快乐的。自己的母亲成了平民,这是山阳邑开邑以来破天荒的事,大家都说且过一家要走运了。如今主人带自己去赵国相亲,这是多大的光荣!主人娶了赵国公主,没准一高兴让自己当平民也说不定呢。
魏元吉性子急,他一路催促且过快走,后来干脆把魏豹他们远远扔在后面了,身边只有孙氏三雄。远远的且过就看见前方出现了一座大城,城郭巍峨,似乎是分内外城的。他赶紧回头问主人道:“公子,前面就是邯郸了吧?”
魏元吉几年前来过邯郸,于是微微点了点头。如今离邯郸城还有十里,但路上已经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了。魏元吉没想到,几年来邯郸与大梁越来越象了。人口众多,却大多是赤贫,看着他们衣衫褴褛的样子,魏元吉竟感到了一种恐惧。这些人中说不定就有晋阳的领主,故都的贵族,如今都是这副落魄模样。强秦可恶!想着想着,他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三名佩带宝剑的白衣少女,翩翩而来。魏元吉的眼珠突然在中间那名少女的脸上定格了。这姑娘英姿飒爽,秀美绝伦,特别是微微上翘的鼻子,倔强中透着任性,颇有股桀骜不驯的样子,她身边的少女则一身侍女打扮。其时燕赵之地民风开化,妇女的地位比较高,女孩在街上行走非常正常。其实魏元吉也并不是好色之徒,但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占有欲,对美好的事物从不放过,于是就想跳下车去拦截。此时白衣少女和同伴转身进了一家二层楼的饭店,魏元吉赶紧叫且过停车,自己与孙氏三雄径直走了进去。
王敖和熊鹰在楼上也看到了白衣少女,这姑娘肯定是豪门闺秀,那高傲的眼神似乎在藐视着一切。白衣少女拣了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两个使女站在一旁。王敖直着眼睛不说话,而熊鹰却酸溜溜地笑道:“财迷见了美女就要眼直,见了公主岂不要下跪了?”
“哪里来的公主?”
“公主倒是没有,公子倒有一位。”熊鹰笑道。
王敖一回头,一眼就看见魏元吉带着三个彪形大汉出现在楼梯口。王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怕元吉认出自己来赶紧戴上了斗笠。
“你这是为何?”熊鹰不解。
王敖一把另一支斗笠扣在熊鹰脑袋上,小声道:“魏元吉不是好东西,我跟他有过节。”
“人家是公子,能和你这个财迷一般见识?”熊鹰此言出口却见王敖恼怒地瞪了自己一眼,于是调皮地吐了下舌头。
魏元吉根本没看见王敖和熊鹰,他的全副心思都在白衣少女身上,见少女心里顿时开了花。他潇洒地走到少女桌前,拱手道:“小姐可否告之芳名?本人魏公子元吉。”(注:战国时儒家礼教影响不深,民风开放,桑间陌上,寻欢偷乐之事很多,在大街上公然追求女子是一种时尚。)
白衣少女本来很坦然,但听到“魏公子元吉”几个字时不禁皱了皱眉。“各吃各的,足下何必多问?”
元吉自以为风流倜傥,开怀笑道:“都说赵女自古多情,姑娘何必距人千里之外呢?”
“走开。”少女脸上出现一丝怒意,两名侍女立刻挡在主人面前。
“小妮子倒蛮横。”元吉伸手,两指在侍女腰里一戳,两个侍女立时惨叫一声,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大胆!”白衣少女厌恶地站了起来:“都说魏公子元吉轻薄无行,果真如此!走开。”
魏元吉嘻嘻笑道:“好,好,小姐要是能把在下推开,便让小姐出去,要是不然……”
“怎样?”
“那就跟——”元吉望着白衣少女清澈的大眼睛,一时竟没说出来。“那就跟在下到魏国去。”
白衣少女哈哈笑起来,魏元吉也只得跟着笑,突然少女手腕一抖,长剑直奔魏元吉的脖子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剑光如流星,转眼就到了元吉近前。魏元吉却根本不躲避,两指向上一抬便夹住了少女的剑尖。“怎么,姑娘要杀在下吗?”少女拼命想把宝剑收回来,而元吉的两个指头却如一把铁钳,剑尖在指逢里纹丝不动。此时元吉淫笑着伸出另一只手,他想在那柔嫩的脸上捏一下。
忽然元吉只觉得背后风声大起,他猛然回头却见一个头戴斗笠的人,挥剑斜飞了过来。元吉知道此人武功了得,不敢大意,放了少女,缩身便是一掌。
冲过来的正是王敖,本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元吉的对手,一直在想着怎么帮白衣少女,而面前的熊鹰却唠叨不休,什么财迷没有侠义之心,就知道钱不知道道义啦,最后他是被熊鹰硬推出来的。反正也出来了,索性就试试元吉的功底,大不了就跑。此时他提轻功晃过三条大汉,挥剑而入,却见元吉缩身向上打来一掌,那掌风不偏不倚地顺着长剑下侧,照自己肋骨上来了。王敖大吃一惊,这正是自己的破绽,长剑离身体已经很远了,根本缩不回来,无奈只好挥掌迎了上去。
“砰”的一声大响。
王敖吃不住元吉这一掌,斗笠撞到了房顶上,而身体竟风筝似的从窗户里飞了出去。
魏元吉一眼就认出了王敖,不禁恼怒非常,这小子怎么总跟着自己?本来他也没准备,这一掌仓促而出同样被王敖震得连退了几步,胸口血气翻涌。就在他运气调息时,白衣少女也一头从窗户里跳了出去。魏元吉指着三个弱智的保镖骂:“笨蛋,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元吉正要提醒楼下的且过抓人,角落里却有人哈哈大笑起来:“魏元吉真是丢人,两个人全跑了,还号称天下第一呢。”说话的人是熊鹰。
魏元吉正有火没地方撒呢,他几步冲过来,手提宝剑高叫道:“阁下何人?”
“欺负商人妇女,你就这点本事,接我一剑试试。”熊鹰长身而起,他没摘斗笠,一剑自上而下地劈了下去。
元吉冷笑一声,抬剑向外崩去。“铛”的一声,无谓的宝剑断做两截,而熊鹰整个人竟被震得跳了起来,好在他抓剑的手很紧,宝剑没脱手,虎口却也裂了,鲜血直流。原来熊鹰手里的是一把楚国名剑,削铁如泥。
元吉爆叫一声:“阁下何人?”
熊鹰知道不是他的对手,索性拿下斗笠,哈哈笑道:“公子不认识我了吗?”
“公孙?”元吉很是奇怪,今天怎么碰上这么多人。
熊鹰拱了拱手,他不敢再呆下去了:“公子,在下还有事,咱们新郢见吧。”说着就要走。
孙氏三雄刚才挨了主人一顿臭骂,心说砍断了公子的宝剑,哪儿那么容易就走人,三个人齐刷刷地亮出了宝剑。“哪里走?”
熊鹰哈哈笑道:“难道公子想请我去大梁吗?”
魏元吉指着孙氏三雄骂道:“这是楚国公孙,你们找死吗?”
孙氏三雄糊里糊涂地又挨了顿骂,只得看着熊鹰下楼了。是啊!为了将来的合纵,魏元吉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得罪熊鹰的。熊鹰走后他才带着孙氏三雄下楼,一眼就看见且过正在马车边溜达呢。
“狗奴才,刚才楼上掉下来的人呢?”魏元吉大声问道。
且过摸着脑袋:“走啦?”
“你为何不截住他们?”
“没人说让奴才截他们呀?”且过理直气壮地说。
魏元吉真想一脚把他踹回山阳邑去,但自己的确没吩咐过什么,也只好忍了。
原来魏元吉上楼后,且过便坐在车外里思念花姑娘,忽然楼上一声大响,窗户被震碎了,有个人倒着子窗户里飞了出来。且过知道此人如此掉下来非摔坏不可,他心眼好,想都没想便飞身冲了出去。
王敖与元吉对掌时,心中的惊骇简直无以言传,那股惊涛骇浪般的劲风笼罩了全身,自己的手掌就象撞在墙壁上一样,身子不由自主地飞出了窗户。他心道:完了,不被魏元吉打死也要摔个半残。没想到的是半空中居然有人推了他一把,转瞬一只手又抓住了他的腰带。如此一来王敖总算安全着陆了,他定睛一看发现救自己的人竟是且过,而且过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此时白衣少女自窗户中跳了出来,王敖知道元吉马上就要追出来,他来不及向且过道谢,拉着白衣少女就跑进了胡同。
而且过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救了王敖,但同时也轻松了不少,王敖应该不会记恨抢书的事了。
王敖拉着白衣少女跑了一会儿,却发现元吉并没有追上来,这才大喘着粗气停下。心道:好险!此时他狠透了熊鹰,这个狗王孙把自己推了出来,而他却坐在一边看热闹,下次见面再说。
白衣少女跑得双颊飞红,她兴奋地说:“都说魏元吉武功天下第一,原来不过如此,我跳出来时见他面色铁青,没准已经被你打伤了。怎么样,你没事吧?”
“在下没事。”王敖偷偷望了她几眼,说实话,在白衣少女面前王敖竟有些自惭行愧的感觉。
“多谢阁下相助。”白衣少女竟颇有男子气概地作了个揖。
“在下王敖,于魏元吉有仇,算是来两不相欠吧。”
“你是游学的学子?”少女对这个书生模样的人很感兴趣。
王敖的心“蓬蓬”直跳,难道这姑娘对自己有好感?“在下是商人,广场北面新开的珠宝行就是在下的。”
“呦!大商人哪,将来我要是没钱就找你了。”少女笑道。
“要多少尽管说就是了。”王敖也笑了,燕赵女子当真豪爽得很。
“好吧,我要回去了,改日再见。”说完,少女提着宝剑向城里的方向走去,王敖则独自愣了一会儿。
回到珠宝行,王敖立刻将席如、单云定和樊奎找了来,命令他们立刻去打探清楚,魏元吉跑到邯郸干什么来了。当晚席如便跑了回来:“主人,我和魏元吉的马夫交了朋友,打听清楚了。”王敖掩住嘴才没笑出来,难道是且过那家伙告诉他的吗?贫嘴席如接着说:“小人在馆驿外看见了一辆魏国的马车,四匹高头大马!车上还雕着虎头呢。那个马车夫是匈奴人,羊毛似的头发,傻忽忽的。我走过去撞了他一下,趁他不注意顺手就把他的钱袋拿走了,可这小子竟一个劲道歉,样子特别好玩儿。后来我假装在地上拣了个钱袋,便问是不是他的,结果这小子差点叩头……”
王敖赶紧抬手制止他,要是不打断,席如能说到后半夜去。“魏元吉到底干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