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罗网(2)
“奴才已经安排妥了,主人说过,出了国门饮食上,就一视同仁。”贵成道。
“是吗?”王敖赶紧走进餐厅,只见桌子上如酒海肉山,香气腾腾的,煞是壮观。王敖不禁看了看贵成,这小子还是那副阴冷的表情。此时男女仆人,剑客艺妓陆续走进了食堂,大家看到这么多山珍海味不禁有点傻了,不少人远远站着却不敢靠近。王敖拱手道:“诸位辛苦了,明天我们就要过黄河了。今晚贵管家准备了些酒肉,大家就开怀痛饮吧。希望在大家异国他乡时,常想起节衣缩食的大王、王后和父老乡亲。以后入境随俗,不可让人家看出我们是秦人来,从今天起不分爵位等级,人人平等。”
大家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傻站着微笑。
贵成走到王敖身边道:“主人说了,大家随便坐。我们超越了法度,目的是要在天下编织一张罗网,让他们谁也跑不了。为大秦,为大王,为主人,为我们的父老乡亲,来。”说着他将一盅酒送到王敖面前。
王敖举举酒盅道:“为了这张罗网,我们将天各一方,来干了此酒。”
这时大家才端起酒盅,不少已经热泪盈眶了。
三
邯郸,战国名城。
赵国最初建都在晋阳,那是晋国故都,但随着秦人的日益逼近,不得不迁都邯郸了。一百多年来邯郸一直是赵国的首都,如今已经是五万户的大城了。它与大梁有许多相近的地方,到处是乞丐,到处是流氓的难民。由于秦赵间的战争最为激烈,所以秦国占领赵国土地后,对赵民要么残杀,要么趋赶,所以邯郸的难民比大梁还多。前几年,赵王不得不下令修建了外城,如此一来城市更大了,于是物价飞涨,乞丐又多了一成。
此时一只华丽的车队驶进了邯郸南门,王敖高坐在第一辆车上。他衣着明艳,浑身珠翠,一看就是个爆发户。车队进入市区,经过一座高大的宅院时,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将一个中年人,自大门内扔了出来,此人摔得鼻青脸肿,满身是土。王敖以为这是个乞丐,于是顿起同情,咳,自己小时候不也做过乞丐吗。于是他对武天陵道:“给他一些财物。”
武天陵正在向那几和家丁瞪眼,听到这话赶紧下车将中年乞丐扶了起来。
“顿子!”乞丐一起身,王敖便认出来了。当年缭子在稷下学馆时经常与顿弱来往,王敖总以师礼相待。王敖赶紧跳下车,一边帮顿子掸土一边关切地问:“顿子怎么在邯郸?”
顿弱发髻散乱,鼻子一直在流血。“谁,你是谁呀?”
“学生王敖。”
顿弱瞪着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啊!真是王敖,小老弟何以富贵如此啊?”
王敖将他扶上自己的车,不禁觉得好笑。当年顿弱在稷下时目中无人,只与魏缭亲近,还常说“稷下富贵者,惟在下与缭子也。”如今顿弱竟象个叫花子,王敖笑道:“顿子何以颓唐如此啊?”
“一言难尽。”顿弱恶狠狠地瞪了眼宅院的大门。“郭开小人!可惜我顿弱满腹经纶无处兜售,知己难求啊!”
王敖也望了眼宅院,这是郭开的府邸,他研究过各国的政局人物,知道郭开是赵国王后的哥哥,太子赵迁的舅舅,权倾朝野。于是道:“顿子怎么被打出来了?难道辩士游说还有罪吗?”
“他懂得什么叫辩士,市井小人,靠自己为娼的妹妹得了富贵就自以为了不起了,早晚必是丧家之犬。”原来顿弱象往常一样去游说权贵,希望能得到郭开的引荐。但郭开哪有这个心思,他自己没什么学问却最讨厌这些穷酸的学子,于是在顿子游说后,硬说顿弱偷了府上的玉佩,所以顿弱就被人家打出来了。
“小人得志,有辱斯文。”王敖听完顿弱的叙述后也是怒火满腔。“顿子不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他们只知道仗势欺人,早晚必得报应。”
此时顿弱再次打量起王敖和他的车队来,惊奇地说:“小老弟两年为见,何以富贵呀?”
“不过是经商……”王敖一句话没说完,顿弱满脸厌恶地要下车,王敖一把拉住他道:“顿子要干什么?”
“经商?你是奴隶贩子,在下一眼就看出来了,看看你的车队。不齿与足下为伍,让我走,让我走。”顿弱急首白脸地要下车。
王敖哈哈大笑:“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呀。”
顿弱被他按在车上,动谈不得,而嘴里却一直唠叨着:“一身铜臭,一身铜臭,我要是魏缭非打折你的腿不可。”
王敖大笑不止,他开心地问:“顿子如此颓唐还能去游说谁呢?”
“我的舌头还在吗?”顿弱张嘴让王敖瞧。
“在呀。”王敖不明白他的意思。
“辩士的舌头还在,就没什么可怕的,我要去楚国。”说着顿弱又要下车。
王敖突然趴在顿弱耳边小声说:“顿子何不去秦国,据说咸阳城有一株千丈梧桐,凤凰云集啊。”
顿弱扭脸也看看华丽的车队,疑惑地说:“此话怎讲?”
“在下夫子如今是秦国国尉,顿子此去将不虚此行。”王敖神秘地说。
顿弱转了转眼珠,柴火棍似的肩膀一抖,忽然诡秘地笑起来:“难道尊师是让小老弟到列国卧底的吗?”
“顿子千万别说出去,你是在下夫子的至交,才华盖世,此去必有作为。”王敖拿出十枚金饼,塞到顿弱手里。
顿弱想了想道:“也罢,为谁干都是干,纵横之士,名利而已,顿弱游说十余年,无所作为,连我的家人都不愿意搭理在下,那就借助借助小老弟的金子吧。好!那就多谢,日后富贵绝不相忘。”
“顿子赶紧走吧,我不想让看见王敖与日后的秦国官员打交道。”说着王敖松了手,顿弱便拱手告辞了。
当日王敖与众人下榻客栈,第二天便派人去购买房屋了。说来也巧,赵王城南侧的广场边有一处房屋出卖,据说这是当年吕不韦在邯郸的产业,如今已经是几易其主了。王敖去看了一次就决定买下,那可真是一处毫宅!仅楼房的天井,方圆就有十几亩,各种名花异草争奇斗艳,据说比赵王城的后花园毫不逊色。建筑临街的一侧是二层楼房,当年吕不韦以此做珠宝行,位置非常好。
王敖一边命令贵成装修院落,一边开始分配任务。他命令武天陵去燕国首都蓟城开办酒楼刺探消息,命令彭昌去楚国新郢开办珠宝行,又命令占德去魏国大梁开设绸缎庄,同时负责新郑事务。樊奎行走各处,负责联络,剩下的人留在身边听用。
不到一个月,邯郸最大的珠宝行开张营业了。
花楼舞台上一日两次歌舞表演,那如云的美女顿时震惊了邯郸城,大家争先恐后地前来观看,一时间人山人海,观者如潮。王敖手下的美女的确是不同凡响,个个色艺双绝,看得邯郸人口水直流,却没人能出那么高的价钱。要知道燕赵自古就是盛产美女的国度,赢得他们的眼球并不是容易的事。才表演了几天,谣言便传开了。大家都说这是韩国的,搞不好是韩王的妃子。(注:此时韩国已经相当破败了,仅剩下新郑周围的二十来个城邑。为了避免灭亡,几代韩王想尽了办法,经常派人去贿赂秦王和大臣,甚至把郑国送去,希望他们不要东伐。但韩国国力衰弱,哪儿来那么多钱,只得向各国变卖美女。)后来有人说这些美女来自各国,主人是魏国的大商人王敖,于是邯郸再次被震惊了。这么多价值百金的美女都属于一个人,这个人岂不是富可敌国吗?
当然这种事王敖早就预料的,他就是希望这种轰动效应,实际上王敖认为轰动得还不够,不久他准备在邯郸引爆另一颗惊雷。
舞台上的十八名少女如十八只彩色的燕子,她们翩翩而舞,嘤嘤而歌。台下的人都看傻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造化弄人!
王敖自窗口看出去,脸上全是得意,自己导演的大戏终于开始了。此时对面的姚蓉抱着筑琴,满脸寂寥,王敖心疼地看看她:“姚姑娘,出去唱一首歌吧,让邯郸城都知道我们这个珠宝行和一群绝代佳人,能成功的,大家都等着你呢。”
姚蓉凄然地看了他一眼,自从王敖在自己的房间击筑以后,她对王敖产生了一股难以言传的依赖,这依赖让她彻夜不眠,让她愁肠百转,让她凭空生出无数遐想。是啊!是他让自己去唱的,那就去唱吧,将来他还想让自己干什么?姚蓉款款站起来,而王敖只得低头。此时舞台上传来贵成的声音:“邯郸的大爷们,现在上场的是女奴姚蓉,年方二八,天生丽质,可与西施、褒姒比肩。”此时姚蓉已经走上舞台,广场上立刻“哄”的一声,很多人高叫道:“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哪!卖多少钱?”贵成站在姚蓉身边道:“先不要说价钱,这位美人精通宫赏,弹唱俱佳,其歌喉婉转,绕梁三日而不绝啊……”贵成还没说完,台下人便起哄道:“快下去吧你,听姑娘的。”贵成微微一笑,便退了下来。
此时舞台上响起人们熟悉的旋律,姚蓉轻启朱唇,那清脆悦耳的歌声浮云飘了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令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悲伤,莫知我哀!”(注:诗经,余微)
余音未了,整个广场便沉浸在哀伤的歌声里了,连广场外的摊贩都扔下手里的生意挤了过来。叹息声、惋惜声,连绵如水般在人群扩散着,人们悲从中来,不少人想起了伤心事,竟泪雨绵绵了。姚蓉唱完,人群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不少领主贵族纷纷挤到台前询问价钱。此时贵成举着一个木牌跑了出来,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转瞬便传来一片漫骂声:“奸商!奸商!奸商!”
只见木牌上写着:身价万金。
姚蓉宽慰地扶了扶胸口,王敖是舍不得卖自己的。
四
由于出价太高,半个月来一个女奴也没卖出去。王敖不着急,他知道真正的达官显贵必须要自己找上门去才行,现在不过是造声势。闲来无事,王敖想去墨坛看看,夫子不是提醒自己要注意墨家的动向吗。
这一日王敖换上普通学子的装束,独自去墨坛了。(注:战国讲学之风很盛,诸子百家均开设学馆,惟有墨家在各地设坛,供墨者交流学艺,各国墨坛互不隶属,墨坛领袖由大家选举,被称为矩子。)
王敖出门一打听便晓得了墨坛就在城南,来到墨坛,立刻发现邯郸的墨坛果然与临淄破旧的墨坛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墨坛坐落在一座小山上,院落高大,很多人进进出出,跟集市差不多。原来长平战后,邯郸墨者自发地组织了守城队伍,救赵国于不死。此后赵国不仅下令重修墨坛,而且封历代矩子为上大夫,坛主为副将,矩子可直接面君,所以赵国墨者有相当高的政治地位,势力也很大。王敖悄悄溜进墨坛,原来今天是讲学的日子,只见偌大的院子里,上千名短衣、草鞋的墨者席地而坐,其中还有不少女墨者。大家安静地等着,王敖找了个墙角悄悄坐下,用大斗笠遮住了脸。
此时一位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走上讲坛,他身穿象征矩子地位的黑衫,声音洪亮。王敖早探听好了,邯郸矩子叫邱风梁,是泥瓦匠出身,颇有贤名,看样子这人就是了。只听邱风梁神色肃然地说:“欢迎诸位兄弟来墨坛!上次我们谈了非攻,不知对列位有何启发?”
此时一位女弟子大声喊道:“矩子,既然我们墨者讲非功,那为何还要帮助赵王打仗呢?”
秋风梁嘿嘿笑了一声:“最近不少向本人提出这个问题,其实非攻并不是怯战。我墨者以天下为己任,反对一切不义的战争。当年祖师为了挽救宋国,十日里从驰骋到楚国都城,制止了楚国侵略宋国。而今,秦王行苛政,对列国百姓大加杀戮,奴役天下之人,我墨者就应该举旗反之,救天下于水火。”秋风梁见台下许久没有反映,便接着说:“今天我们来谈兼爱的问题。祖师说要兼爱就是让我们兼相爱,这是我们墨者的理想,是天下人宿怨。兼爱提倡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普遍之爱,是双向的,是博爱。所以我墨者主张平等,反对等级之分,这是真正的兼爱!”
此时坛下墨者纷纷议论起来,又有一位女墨者站了起来:“矩子,有人说我们墨者的兼爱是不分远近,不分亲疏,没有原则。”
邱风梁微微笑了一下:“说这话的应该是儒家,他们提倡父子、兄弟、妻儿之间的相爱,提倡孝道。我们墨者并不反对孝道,但以真正墨者的眼光看,只谈孝道未免狭隘了,这样就会造成只将亲情不讲原则,只知愚孝而不明是非。而我们所说的兼爱是一种普遍相助的原则,是不求为己只求良知的。在这一点上连孟子不得不说:墨子兼爱,摩顶放钟天下而为之。意思就是只要对天下有利,墨者粉身碎骨也会去做,所以我们是任者!而儒家只知道说什么古是今非,难道要我们去刀耕火种吗?至于他们所说的孝道,再深一步就是愚忠。所以儒者早晚要成为朝廷的鹰犬。”
邱风梁停顿了一下,此时坛下再次响起小声议论声。一位身材高大的墨者站起来:“矩子,如何才能做到兼爱呢?”
“兼爱包括四种含义,爱不分亲疏、爱不分贵贱、爱不分古今,爱不分国别,所以说兼爱是一种普遍的平等相助之爱。”
忽然王敖身边的站起一个人来,他操着清脆的楚国口音道:“既然爱不分国别,那秦人进攻时,赵国墨坛还要全力抗击呢?难道秦人不是人吗?不值得墨者去爱吗?”
王敖觉得这人说话很耳熟,回头望去,只见他也戴着个大斗笠,看不清面目。
邱风梁忽然叹息一声:“本来爱是不分国界的,诸侯征战,国界经常变迁,我墨者不应以国别划分。但强秦残暴,斩首级而立功,占国土而趋赶居民,于是列国百姓涂炭,平民遭殃。长平一战竟坑杀了四十万俘虏,天人共怒。我墨者有怜悯之心,有侠义之胆,为天下人出头是我墨者的本分。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下之邑也!反抗强暴,有什么不可?……”说着说着邱风梁的眼圈已经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