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逐客令(3)
王敖见盖聂不愿意谈做官的事便赶紧转换话题,他指着盖聂的五尺长剑道:“盖子,这把剑很稀有啊?”
“一般的钢剑而已,你手里的剑都比它好。”盖聂笑道。
王敖不好意思说这把剑是秦王赐予的,索性就坡下驴:“剑为到底何物?人们竟如此喜爱?”
此时月朗星稀,凉爽的夜风如孩子的嫩手一样轻扶的面庞。盖聂干脆席地而坐,他左手端着一爵酒,右手摸着脸上的虬髯道:“剑的确是个好东西,那是上苍赐给我们的利器。告诉你,先古的时候人们就用细长的薄石做剑了,而后黄帝采首山之铜铸剑,以天文古字铭刻在剑上,这就是现在的宝剑了。”说着,盖聂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又要籀文了,剑乃检也,是检查的意思,防备不测,检查非常,所以侠客行侠大多用剑,自古就有这层意思。自夏、商以来,剑多为铜铸,价格昂贵,是贵族身份的标志,一般人是佩带不起的,就是有钱也不能佩带,那是犯法的。现在好了,我们平民也能戴剑了,孔丘说什么古代比今天好,我看是他在胡说。”
王敖大点其头,话到盖聂嘴里说出来就解气。儒家的确有古是今非的说法,到处游说恢复周礼,尊敬先圣。但他们对裸游馆一样笑纳,周王室被吕不韦逐出洛邑,象征天下的九鼎被王室变卖还债,也没见哪个儒生敢站出来说什么或者周济一下,真是虚伪。
又听盖聂道:“剑道之法,自古有之。可分为剑舞和剑击,剑舞是贵族宴会上表演使的,不足为道。剑击乃格斗之术,你我所学都是剑击。庄子曾说: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真是太精妙了,这个读书人,这个读书人——”盖聂说不下去了。是啊,庄子怎么悟出这个道理的呢?难道他也是游侠?
二人都不说话了,盖聂仰望着夜空思索起来,不一会儿他背后的长剑便丝丝做响,隐隐的似乎有股寒气自剑鞘里票出来。
突然他飞身而起,长剑似一道电闪般划破夜空,而后剑影如山,人形似风,整个院落都笼罩在一片寒气中。
王敖望着盖聂有感而舞,不仅心惊肉跳起来,他惭愧得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在盖聂面前,自己连三招都使不出来。
突然院外有人清脆地叫道:“呵,大侠士深夜舞剑,观众竟是一个财迷。”话音未落,有个人影自墙上跳下来。
王敖本能地抓住剑柄,而盖聂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收住架势,头都没回道:“一个人到处乱跑就不怕狼吃了你?”
那黑影咯咯笑起来:“狼觉得我瘦,不会吃我的。”
这一来王敖倒听出来了,那人竟是楚国公孙熊鹰,他怎么在这儿。王敖笑道:“函谷关一别,公孙可好。”
熊鹰从黑影走出来,满脸怒容地瞪着王敖道:“财迷,你言而无信,不是说好了有盖聂的消息就通知我吗,你的良心呢?要不是我半夜听见有人舞剑,明天你们就跑了。”
王敖差点高呼冤枉,这话熊鹰是说过,可自己并没有答应啊,再说就是答应了又怎么告诉他,难道自己有白日飞腾的本事。
此时盖聂偷偷向王敖摆了摆手,意思大约是此人不可理喻,少说为妙。盖聂对熊鹰道:“公孙何必万里追踪呢,早晚我是要回楚国的。”
“难道要让我等白头发吗?”熊鹰怒道。
这一回王敖更摸不清了,这两个人到底有什么恩怨。
盖聂笑道:“这为公孙缠着我要学武,可在下就是不愿意和贵族打交道。”盖聂饶有深意地看了熊鹰一眼,似乎言尤未尽。
“谁是贵族?谁是?”没想到一听这话熊鹰便急眼了,他冲过来双手想抓盖聂的胳膊,盖聂轻轻一退。熊鹰没抓住竟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贵族就全是坏人吗?假清高,我是墨者,从小在墨坛长大的。你就知道我父亲是公子,难道不知道我夫子是墨坛矩子武嘉良吗?天下为公,人人平等,兼爱爱人,你不懂吗?假墨!假清高!”
王敖被这个公孙弄晕了,难道他真是墨者?战国时儒墨并称显学,各行其道,儒家满脑子拜相封侯。墨者则提倡节俭,以天下为己任,倡导人人平等,并认为贵族不劳而获是可耻的。他们的主张在中下层平民中广为流传,各地都组织了墨坛。民间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这忠信指的就是墨者,由此可见墨学传播之广。但贵族和儒家一直认为他们是贱民,从不用正眼看他们,如今一个楚国公孙竟也自称是墨者,真是匪夷所思!
“好,好,我假墨,我假清高。”说着盖聂竟望了王敖几眼,眼神里竟有告别之意。还没等王敖反应过来,盖聂已经纵身上了墙头,转瞬便不见了。
熊鹰想去抓他他,却哪里抓得着,他急得直剁脚:“又让他跑了。”
王敖哈哈大笑,他觉得有趣之极,于是道:“要不公孙先休息休息,我把房间让给你?”
“呸,想得美,财迷,以后再跟你算帐。”熊鹰也跳上墙头,他四下望望,便顺着盖聂逃跑的方向追了下去。
王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一个公孙一个大侠,匪夷所思!实在是怪异!
四
第二天早晚,王敖将昨晚的事告诉缭子,缭子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得说:“江湖之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他们又行了一日便到了大梁,由于怕元吉劫持家人,缭子准备把老母、孩子安置到师兄唐睢处,于是收拾了些家当便带着家小继续上路。唐睢带着一家几十口,隐居在太行山南麓,快九十岁的人了,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看到小师弟缭子到来,自是一番欣喜。王敖将百万赏钱交给师伯保管,老头道:“我隐居于此,开荒种地,养蚕织布,用不着钱。”王敖道:“将来我师徒回来用。”缭子惊奇望着自己的弟子,半晌没说话。
从太行山出来,王敖对师伯的为人大为称道,却对他习兵家之术在此隐居却又非常不解。缭子叹息说:“你师伯应该学道家,他是错入了门。你应该拜到鬼谷子门下,也是错进了门啊。”
两人沿着黄河南岸的成皋大道一路西行,一路谈心,不知不觉的已经到了崤山,再走几十里就是函谷关了。
崤山是战国以前最重要的山脉,他将中国分成东西两个世界,山东六国和西方虎视眈眈的秦国,很多重大战役都发生在这里。
师徒进得山来,顿觉凉风扑面,身上竟有些冷了。崤山险峻!只见两旁是刀削般陡峭的峭壁,大朵大朵的白云似乎随时都会从半山上坠下来,中间一条大道沿着涵洞般的峡谷蜿蜒前进着。缭子惊叹道:“如此天险,怪不得山东六国几次合纵都无功而还呢。知道吗?当年百里孟明就是在这里遭到晋军伏击的,从此秦晋之好就成梦呓啦。”
王敖满脑子是波澜壮阔的历史篇章,顿事豪气干云。“天险不过是守御之用,秦兵于此出关几十次,都没有太大的收获。长平之战歼灭了赵国主力,却依然攻不下邯郸来。”王敖悠然地说。“所以强秦需要夫子。”
“哈哈……”缭子仰卧在车里笑,眼前的天空只剩了一线,连空气都有些稀薄了。“鬼谷子的纵横之术确是矛利盾坚,无可比拟啊。所以天下要归一统必须击破六国的合纵,让他们各自为战,一一歼之。”突然他捅了捅王敖的后背:“你不是块领兵打仗的材料,以后想干什么?”
“这个……”王敖从没想过这事,他的确想立功,想名杨天下,但怎么干自己心里还没底,于是笑着说:“我愿服侍夫子左右。”
“没出息,难道夫子已经七老八十了吗?”缭子哼了一声。“你不是说魏元吉在杀连横之臣吗?为什么咱们不能做?破合纵之术,贿敌国之重臣,斩能争惯战之将,伤害他们的军心,瓦解他们的斗志,事半功倍!”
“夫子不会让弟子去干吧。”
“那还要看秦王是不是一统之君了。”
师徒说着说着,前方的峡谷忽然开朗起来,两座山峰间出现了一大片平地,平地上一座雄关拔地而起。关口的黑旗上,明晃晃斗大一个白色秦字。王敖叫道:“夫子,函谷关到了。”
函谷关是秦国最重要的关口,扼守着咸阳的东大门,六国每次合纵最多只能攻到此关。师徒俩在此接受了盘查,由于缭子想了解一下秦国的民情,王敖只说是游学的学子。关口的一个校尉摇头道:“外邦学子在秦国无用啊?”王敖忙问其故,校尉却不说话了。
王敖没在意,在秦国两个月他发现秦人大多不爱说话。师徒俩继续上路,又走了几十里便进入了八百里秦川,这是物饶民丰的天府之国,基本上杜绝了旱涝灾害。前些年韩国有人出主意,派著名水工郑国到秦国,设计关中的灌溉水系,让秦国大兴土木,这样他就没力气向东讨伐了。脑子里进水的韩王竟欣然应允,于是真把郑国派了来,而秦国也接受了郑国的建议。但不久韩国的伎俩被戳穿了,秦王要杀郑国,郑国道:“修筑灌溉水系只让韩国多苟延数年,却可让秦国享万世之福泽。”秦王政不禁大喜,于是继续要郑国修建关中水渠,并命名为郑国渠。自从水系贯通后,关中地区果然年年丰收,不得不每每修建粮仓。缭子越走越觉得感慨,秦国不像山东六国那样奢华,却仓满民殷,很少有满街乱跑的乞丐,人们各厮其职,秩序井然。可怜的韩国!把利器送给了强敌,早晚要得报应。
此时王敖边驾车便问:“夫子,上次我来秦国时就发现燕子非常多,几乎家家都有燕巢,主人还每日喂食,这是何故?”
“秦人将燕子视为神鸟,他们认为燕子是秦人的祖先。据说古代有个叫女脩的姑娘,她纺织时误吞了燕子丢下的一个卵,谁知此后竟生下一子,取名大业。大业就是秦人最早的祖先。”缭子博学多才,几句话说得王敖心服口服。
篷车在笔直的林荫道上行驶,路边是金黄色的庄稼,马上就要收割了。王敖想起很快就要见到秦王,觉得自己也快收割了,兴奋之余突然想起了吕不韦。这人雄才大略,万一再度掌权必然会危及夫子的地位。“对了,夫子你说文信侯会不会东山再起呢?”
“按你的说法,秦王政应该是一只猛虎,一山难容二虎啊。吕不韦不会再有出头之日了,而为师不过是虎之头脑,你要做这只老虎的眼睛。”说着缭子指了指前方骊山下的集镇:“今天我们就在这儿休息吧。”
当晚师徒来到集镇的馆驿,王敖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要了间不足两丈的小房。进屋时王敖笑着对老板说:“生意如此兴隆,发大财了。”
老板苦笑着说:“不过是学子过境,一时风光罢了。”
王敖师徒还没琢磨明白怎么回事,老板便招呼客人去了。师徒住下后,王敖就到食堂为夫子订饭,一进屋王敖竟吓了一跳。秦国“扬本抑末,重农轻商”,所以在秦国馆驿里住的大多是外邦商旅,可今天食堂里挤满了南腔北调的学子文士,大家要么一家子挤在一起掉泪,要么几个人凑在一处小声嘀咕。
王敖天性好奇,他心道就是犯法也不至于这么多人都犯法吧?忽然他在人群看见一个三十来岁,上唇蓄须的青年人,他身材瘦长,目光锐利,两片嘴唇薄如树叶,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精干,似乎一两多余的肉都没长。这人是廷尉李斯,王敖在咸阳时见过几次,据说此人判案如神,精通隶法,一直为秦王看重。王敖赶紧走过去拱手道:“李斯大人,学生这厢有礼了。”
李斯的脸上先是一怒,等看清是王敖脸色才缓和下来:“原来是王先生,我还以为是谁开李某的玩笑呢。”
“李大人这是何意?”王敖笑道。
“王先生,你刚回秦国,千万别大人大人的叫了,让别人听见你我都会获罪的。”李斯望了望身边的人,脸上颇有疑虑。
“到底怎么了?”王敖意识到出事了,不得不郑重起来。
“上个月秦王下了逐客令,我们这些外邦学子都得回家,咸阳你也不用去了,赶紧走吧,省得羞辱。”
王敖拍了拍脑门:“逐客令?”
五
王敖离开秦国只有两个多月,但这段时间里,秦国朝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秦王政罢了相父吕不韦的官,将他贬回洛阳封地,其次秦王政一口气棒杀了二十七名儒生,而且不许收尸,致使咸阳宫前摆放了二十七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几天下来阵阵恶臭,把上朝的大臣门熏晕了好几个。
秦王政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呢,其实很简单,这些儒生不实时务,天天嚷着要秦王政释放王太后。可秦王政对太后是狠之入骨的,首先太后一直就不喜欢赢政,从小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赢政暴虐的性格自幼小受的虐待的经历颇有关系。其次太后这回确是伤透了赢政的心,一个母亲,一位母仪天下的太后,偷人养汉生下私生子还不算,而且帮着野男人谋取自己儿子的江山,是可忍孰不可任?他要不是自己的母亲,我赢政早就将她碎尸万断了。此事对赢政的影响很大,他晚年巡游天下、刻石记功时还一再强调:“妇女不洁,儿子可以不认其为母。”
所以此时赢政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可那些儒生们却不那么想,在他们看来人之所为人者,首推孝道,这是中原文明人与野蛮人的差别。于是以吕平为首,前赴后继地进谏秦王,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孝敬母后。而秦王暴怒,连续九天,一口气棒杀二十七名谏官,最后他连人家说什么都不听了,谁敢提这事就是一顿棍子,打死拉倒。秦王的理由也很简单:“寡人没逼着母亲生寡人,是她自己愿意生的,生而养之,生而爱之,此天伦也。既然她可以帮外人杀自己的儿子,我为什么不能囚禁她,寡人已经法外施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