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逐客令(2)
王敖拔剑在手,他知道自己心软,不愿意再听且过唠叨,再说被这个傻忽忽的奴隶追来追去,实在是丢人。“今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说着便向且过扑去,他恼羞成怒,不顾死活,全然是一副拼命的架势,只攻不守。这一来且过倒被弄了个手忙脚乱,举着钢叉一个劲后退。打了半晌,王敖见无法取胜便又起了逃跑之心。他眼光流传,观察周围地形。这一转眼才发现,两匹马站十几步外的地方,马上骑士正指着他们议论着什么。
战国时人们以车代步,很少骑马,其原因是马具尚未齐备,马镫是东汉时才发明的。没有马镫,人骑在马上找不到重心,没有高超的武功和骑技是很难在马上坐得安稳的。而这两个骑士身上风尘仆仆,显然是从远处来的,而两只脚一直在马肚子上晃晃悠悠地挂着,其武功自然是极高超的。
此时只听满脸虬髯的骑士道:“这位剑客在分心,看样子马上就要失败了。”
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瘦男子惊奇地道:“这钢叉的招式真是奇怪,难道是从螳螂捕蝉中悟出来的?”
王敖听在耳里,气从中来,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自己吗?他手上加紧,一招狠似一招,真希望且过会落荒而逃。结果又听虬髯骑士道:“击他下盘,必成。”
结果就象商量好似的,且过几乎在骑士说话的同时,挥叉向王敖小腿上扫去。此时王敖正好剑走上路,两腿站着马步。眼看就要躲不开了,只得腰眼一拧,身子向后窜去。由于腰里使力过度,身子在半空中转了180度,结果脸面朝下。这一来王敖知道要坏事,摔个狗吃屎倒没什么,如果且过照自己背上一下,岂不就要被他拍成肉饼了。果然且过一叉向他背后打来,王敖听得风声,只得闭眼等死。结果且过的钢叉走到一半,便改了方向,本来是向下砸的,却该成了向前挑。一下子把王敖背上的包袱挑破了,两张羊皮书飞了起来。
王敖“扑”的一声趴到了地上,吃了一嘴土。他扭脸一看,见两页羊皮书飞在半空,且过飞身抓到了一张,而另一张却飞到了瘦高骑士面前,他好奇地抓在手里。王敖恼怒地挺身而起,他指着且过骂道:“狗奴才,快把书还我。”
且过抓到羊皮书后,二话不说低头就向路边树林跑去,其速度之快令人惊异。他跑到树林边,知道王敖再追不到自己了,便转身向王敖作揖道:“王先生,实在对不住了,将来奴才会报答你的。”此时林边刮起一阵狂风,且过菜花似的头发被吹了起来,远远望去,整个人就象一只大蘑菇。
王敖突然拍了下脑门,且过不就是在漠北,送母马给自己和李牧的匈奴孩子吗,怪不得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呢?他伸手想叫住他,且过却一头钻进树林里,没影了。
王敖愣愣地望着树林,多年前的往事再次闯进脑海,战争、被俘、漠北、艰辛的逃亡……。一时间眼睛竟有些湿润了,此时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狠且过,还是该喜欢且过了。
此时突然听见瘦高骑士惊呼起来:“《孙膑兵法》?!先生不会是缭子吧?”
王敖顾不得再想且过的事,还有半部书呢。他赶紧去望骑士,生怕他一转眼跑喽。只见高瘦骑士大约三十来岁,阂下短髯,目光如电,两条腿晃悠地吊在马肚子上,显然很从容。另一个虬髯满面的家伙则背着一把五尺长的宝剑,剑柄高过肩膀,剑鞘的尾端已经过了屁股。他威风凛凛,满脸的骄傲。王敖对这两个坐山观虎斗的家伙印象不好,于是没好气地说:“缭子是我夫子,难道阁下也要白日抢劫吗?”
高瘦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跳下马来,走到王敖面前,双手捧着兵书道:“抱歉,本人不知道那人是抢劫的。在下李牧。”
“李牧!?”这回轮到王敖惊奇了,他就是名满天下的李牧,几次打败匈奴的赵国名将。王敖倒吸了口气,赶紧赔笑道:“阁下是李牧,真是三生有幸啊!在下是缭子的二弟子王敖。”
李牧将兵书塞到王敖手里,笑道:“要是知道别人抢你的兵书我们早帮忙了,可惜兵书的下半部被那个猎人抢跑了。”
王敖看看手里的兵书,果然只剩了上半部。他狠狠地骂道:“这个狗东西,早晚宰了他。”
此时另一个满脸虬髯的骑士走了过来,他大声道:“人家没要你的命,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本来我以为你不是好人,结果他倒是抢劫的。”
“我要杀的是他主人——”王敖突然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以为自己不是好人。“在下怎么不是好人了?”
“他是穷人。”骑士道。
“这是何意,难道穷人就不会干坏事吗?”王敖怒道。
骑士赔笑道:“现在看来是在下错了。”
李牧指着他介绍道:“这是大侠盖聂。”
这一回王敖又惊讶了一次,名将大侠,今天真是开了眼。三个人一起聊了几句,王敖才知道李牧这次南下是绘制地图来的,前天碰上的盖聂。正聊着,王敖突然大叫道:“糟糕,不知道夫子怎么样了?”
三
王敖他们赶回战场时,缭子已经与魏元吉大战了三百回合,但魏元吉终归比缭子年轻了二十岁,现在缭子快顶不住了。王敖冲入战团,拼死一剑将元吉挥到一旁,他大叫道:“你的奴才已经把书抢跑了,还打什么?你这个小人,愧为贵族,早晚不得好死。”
魏元吉并没理会王敖的诅咒,面露喜色道:“这个狗奴才还有些用。”
这时盖聂和李牧也赶到了,他们在路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盖聂冷笑道:“堂堂公子,竟如此无耻!”
魏元吉双眼圆瞪,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敢管本公子的事?”
“本人盖聂。”盖聂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魏元吉。
人的名,树的影,盖聂是当世第一大侠,武功卓绝且颇有侠名,江湖上传言:千金之财不如盖聂一诺。听到盖聂的名字魏元吉竟有些后悔了,自己与缭子斗了三百回合,现在连王敖都能击败他,肯定不是盖聂的对手。但他终归是公子,绝不会当面怯阵的,于是拔剑在手。这时东门田看出了门道,他笑呵呵地走过来:“原来是盖大侠,我家公子对大侠心仪很久了,在此相遇真是天意,要不请上车回山阳邑一叙。”
盖聂闷哼一声,他不愿意结交权贵。
李牧走了过来,他拱手道:“在下李牧,请公子将兵书还给缭子,夺人所爱,宵小不为。”
魏元吉见又是一个劲敌,不禁有些泄气。堂堂王室贵胄抢劫人家的兵书,说出去的确不好听。魏元吉假装惊奇地说:“本公子只与缭子比武,哪里抢他的兵书?这是哪儿的事?”
王敖咬牙切齿地骂道:“装什么蒜,难道狗奴才不是你指使的吗?”
魏元吉厚颜无耻起来,他怒道:“这个奴才就喜欢持强凌弱,回去我教训他,要是真抢了缭子的兵书,来日一定奉还。”他琢磨着反正兵书已经到手了,何必与盖聂、李牧翻脸呢。于是拱拱手,叫上众门客走了。
王敖还想追上去扑打,缭子一把抓住他:“时也,运也,兵书不在他身上,改日再说吧。”
王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弟子无能,弄丢了师祖的兵书,愧对夫子。”说着拿出兵书的上半卷:“这上半部还是李将军抢回来的。”
缭子赶紧向李牧施礼道谢。
李牧道:“久闻缭子大名,在下荣幸得很。”
盖聂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找一家酒馆喝个痛快,兵书的事早晚我们帮您抢回来。”
缭子是个豁达的人,见到名将大侠也是很高兴,于是拉起地上的王敖。笑着说:“好,一醉方休。”
四人相见恨晚,一路说说笑笑,不久便找到一家酒馆,酒馆里没什么好菜,但自酿的黄酒味道纯正,几个人开怀畅饮起来。盖聂粗矿,李牧谦逊,缭子豁达,王敖机灵,谈起来非常投机。喝了一会儿,李牧拱手道:“缭子是当代兵家圣人,《魏缭子》只写了一章便于天下广为流传了,真是钦佩。”
缭子无奈地笑道:“只是在临淄讲学,得些薄名,而将军屡战匈奴,保我神州边境,为世人景仰啊。按说倒应该感谢魏元吉,要不是他白日抢书,咱们还见不到呢。”
“其实在下并不喜欢读书人。”盖聂笑着说:“书这个东西,哎,贻害人间哪,要是没有兵书,或许战争还少些。”
缭子点点头:“其实文字都是多余的,据说仓吉页造字时,白日天落粮食,夜晚鬼神哭嚎。”缭子思索着说。
盖聂大是惊奇:“先生,鬼神哭嚎可说是人间自此多烦恼,那天上落粮食是怎么回事呢?”
缭子摇着头道:“在下也不知。”
“可能是这文字里能长出粮食来吧。”王敖大笑道。他对这两个人颇有好感,特别是对李牧有一股难以言传的亲近感,于是对李牧道:“夫子常在讲学时提到将军,说将军是当代奇才。”
李牧赶紧摆手。
此时盖聂忽然叹了口气:“你等文人说话竟如此多礼,难道不累吗?”
“大侠有墨者之风,咱们门派不同啊。”缭子道。
众人大笑。
笑后李牧诚恳地说:“缭子乃当世高才,若不嫌弃,李牧愿意引荐敝国寡君,同殿为臣,李牧也好随时聆听教诲。缭子是否愿意随小可邯郸一游?”
缭子沉吟了一会儿,他知道赵国乃四战之国,民风好武,军力强盛,但赵国君主寡恩多疑,对部下极不信任,以至酿成了长平惨祸。于是拱手道:“谢李将军厚爱,本人已经答应秦王了,现在就去咸阳,君子一诺重千金!”
李牧下意识地望了望西方,秦赵自古世仇。他意识到与缭子之间早晚要有一场争斗,今日为友,明日为敌,人世沧桑啊!同时缭子的坦诚也很让自己钦佩,他就不怕自己象元吉那样痛下杀手吗?真是君子也!
盖聂举起酒碗,豪迈地说:“战国之时,列国争霸,我等大丈夫当雄飞与天下。今天把酒临风,明天杀个你死我活,快意恩仇,哪儿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说着一饮而尽。大家被盖聂的情绪感染,顿觉人生快意,如此而已,于是酒碗乒乓做响。然后盖聂又道:“听人说《孙膑之法》有百战之能,缭子和李将军都是兵家,不知怎么看?”
缭子看了眼李牧,李牧微笑了一下:“世上兵书几百部,哪一部都是好的,关键看你怎么用,春秋数百战没有一战雷同。”
缭子狠狠拍了下大腿,兴奋地说:“将军高才,纸上谈兵者必败!兵书的确只能提供原则、思路,为将之道,道于心悟,往往只能意会。至于作战方法吗,能否灵活运用那就要看个人的天赋了,绝不可拘泥与书本。”
王敖笑道:“象魏元吉那样的蠢材,就是抢了兵书去也没什么用。”
大家又笑起来。
李牧叹息道:“何止是没用,假如他照搬兵法,弄不好就是自掘坟墓。”
缭子又点了点头。
此时盖聂大声道:“缭子,令爱徒剑法不错,但步行紊乱,杂而不纯。在下想点拨一二,您不会反对吧?”
“岂能,求之不得啊。”缭子笑道。
“但有一个条件,缭子将兵书借李将军一观,在下保证他还您。”盖聂知道李牧很想钻习《孙膑兵法》,索性挑明了。
李牧忙红着脸摆手:“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缭子却很豁达,李牧几次挫败匈奴南下,是中原的保障。于是说道:“书得其人,好事啊!”说着便将兵书递了过去,他对李牧印象很好,兵书这东西无缘者看一百部也没用,有缘者不看则是对兵书的糟蹋。
李牧捧过羊皮书,羞涩不已:“缭子,小可必将奉还。”那时的人讲究一诺千金,何况是大名鼎鼎的李牧。当天,大家喝完了酒馆的存货,晚上便在酒馆睡下了。第二天早上李牧告辞,盖聂与缭子同行,一来他担心魏元吉拦截,二来想点拨一下王敖的剑法。
整整行了一天,晚上魏缭、盖聂和王敖投宿到魏赵边境的舆城,夜静后缭子休息了。王敖便领着盖聂来到马厩前的空场,盖聂也不推辞,挥手道:“小老弟,你先耍几手看看。”
王敖挥剑舞了起来,他竭尽所能,一口气使出了五六套剑法。盖聂抱着膀子在一边观看,最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敖红着脸说道:“我的剑法与大侠比起来简直是萤火比日月,但请大侠赐教吧。”
盖聂笑道:“你根基很好,悟性也不错,为什么不能专心地练一套剑法呢。用心不专,你就是把天下的剑法都学到手也不会登峰造极的。”说着盖聂兴致勃勃地演练了一套儒家的“泰阿剑法”。
本来王敖也学习过这套剑法,但盖聂演练起来却是另一幅境界了。盖聂不愧是当世大侠,只见长剑直上直下地砍落,颇有推山排海之势,而其步伐稳健,进退有矩,一柄剑竟如迎风张扬的军旗,凛然不可侵犯。王敖只看得如醉如痴,与他比起来自己的剑法简直像孩子的游戏了。一套剑法演练完毕,盖聂收住势子,呼吸均匀。王敖兴奋地鼓起掌来:“怪不得是天下第一剑,大侠有如此本领,哪个诸侯国不得顶礼相邀啊?”
盖聂微笑道:“在下生于草莽,只求独善其身,不求闻达于世。”他本是粗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弄得王敖不知如何回答。盖聂摆手道:“不谈这些,咱们还是谈剑道吧。”
其实盖聂的剑道是家传,其家世代为墨翟的信徒,当时称为墨党,又称墨者,父亲与祖父都是剑道高手,到了盖聂这一代,他天赋奇高,竟将墨家的《天道剑法》,从二十四式演化到三十六式,屡败高手,名噪山东六国。盖聂为人非常豪爽,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常有除暴安良之举,所以侠名极盛,被天下人引为楷模。有一年楚考烈王派人请他到新郢为官,盖聂大笑着对使者说:“你没看见神庙里的贡品吗,那些死猪死羊死牛披红挂绿,被人们供得高高。是不是很尊贵吗?但在下只想做口活猪,能到处拱些食吃也就算了。”于是回绝了使者。其实盖聂不仅不想做官,他从骨子里看不起那些贵族、官员,认为他们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祸害百姓的蛀虫,是百无一用的寄生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