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994年3月30日,星期三)(3)
多年来,他很少被叫去家里。而在二十五年前,几乎所有人都会让他进单元房,很多人会在厨房里问他,“你冷不冷?上午你去上学吗?要喝杯茶吗?”一些人还会请他进客厅,甚至让他坐在他们的桌旁。在那些美好的年代里,他有太多的活儿,要赶着去给老顾客送货,所以总是没能好好地享受这些款待和关爱就匆忙离开了。麦夫鲁特明白,因为很长时间里第一次感到有人对自己如此关心,所以他心软了;另外也因为那是一群奇怪的人。以前,在有厨房、有家庭的宅子里,一群男女聚在一起喝拉克酒、醉醺醺聊天的情况是不多见的。他想起他的朋友费尔哈特总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现在大家都在家里喝泰凯尔的45度拉克酒,谁还会喝你的3度钵扎。这生意没戏了,麦夫鲁特,看在真主的分上,放弃吧。人们不用靠你的钵扎来买醉。”
他走进通向芬德克勒的岔道,给一个老顾客快速送去了半公斤钵扎。走出楼房时,他在一座公寓楼门口看见两个可疑的人影。麦夫鲁特知道,如果他去关注自己认为的“可疑之人”,那么可疑之人就会明白(就像在一个梦里见到的那样)他是怎么想他们的,从而可能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但是他始终无法摆脱这两个人影。
凭着一种本能,当他转身去看身后是否有狗跟着时,他瞬即确信,那两个人影正跟着自己,只是他还是无法完全相信。他用劲儿摇了两下手里的铃铛,又轻轻却慌乱地摇了两下,“钵——扎”他叫喊道。他决定不上塔克西姆,而是快速下台阶走到谷底,然后再爬台阶到吉汗吉尔,抄近路回家。
走下台阶时跟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个人影叫道:“卖钵扎的,卖钵扎的,等等我们啊。”
麦夫鲁特装作没听见,他肩挑扁担,小心翼翼地快步下了几个台阶。但是在路灯没能照亮的一个角落里,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卖钵扎的,我们说了让你停下,我们是敌人吗,我们要买钵扎。”
麦夫鲁特停了下来,为自己的胆怯而害羞。一棵无花果树挡住了路灯的光线,这个面向台阶的平台愈发显得黑暗了。这个地方是他去抢拉伊哈的那个夏天卖冰激凌时,夜晚停放三轮小货车的地方。
“你的钵扎怎么卖啊?”走下台阶的一个人用一种无赖的语气问道。
现在他们三个人全站在黑暗的无花果树下。想喝钵扎的人会来询问价钱,但他们会咽着口水、轻声、礼貌地问,而不是用挑衅的口气。麦夫鲁特感到不妙,说了平时一半的价钱。
“还挺贵啊。”其中一个大块头说,“给我们来两杯看看。你一定挣了不少钱吧。”
麦夫鲁特放下钵扎罐,从围裙的兜里拿出一个大塑料杯。他往杯里倒满了钵扎,递给个头更矮小也更年轻的男人。
“您请喝。”
“谢谢。”
当他往第二个杯里倒钵扎时,空气里弥漫着的怪异静默,差点让他感到内疚。大块头男人也感觉到了这点。
“卖钵扎的,你一路奔跑,生意很好吗?”
“不好。”麦夫鲁特说,“生意不好做,钵扎卖不动了,没以前那么好了,没人买钵扎。其实今天我是不准备出来的,但是家里有病人,他们在等着买一碗汤的钱。”
“你一天挣多少?”
“不是说女人的年纪、男人的薪水不能问吗?”麦夫鲁特说,“但是既然您问了,我就告诉您。”他给大块头的人影也递上了一杯钵扎。“如果有销量,那么那天我们就能吃饱肚子。像今天这样没销量的话,我们就得饿着肚子回家了。”
“看你也不像是一个饿肚子的人。你是哪里人?”
“我是贝伊谢希尔人。”
“贝伊谢希尔?在哪里?”
麦夫鲁特没有回答。
“你当伊斯坦布尔人几年了?”
“已经二十五年了。”
“你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还说自己是贝伊谢希尔人吗?”
“不……这不是因为您问了吗。”
“那么长时间你在这里一定挣了不少。”
“走了很多路……这不半夜了我还没歇着。你们是哪里人?”
两人没回答,麦夫鲁特害怕了。“你们要肉桂粉吗?”他问道。
“给点儿,肉桂粉怎么卖?”
麦夫鲁特从围兜里掏出黄铜的肉桂粉瓶。往杯子里撒肉桂粉时他说:“不要钱,肉桂粉和鹰嘴豆是我们招待顾客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鹰嘴豆袋子。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把鹰嘴豆袋放到顾客的手里,而是把它们打开,像一个认真的招待员那样,把鹰嘴豆撒到了黑暗中的两个男人的杯子里。
“钵扎最好要跟鹰嘴豆一起吃。”他说。
两个男人互相望了一眼,把钵扎全喝了。
年纪更大的大块头喝完钵扎后说:“在这个糟糕的日子里,你就为我们干一天吧。”
麦夫鲁特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没让那人继续说下去。
“我的老乡,如果你们没钱,我下次再收。在这么大的城市里,咱们这些可怜人在困难时候只能互相帮助。算我请客,如您所愿。”为了继续上路,他把扁担放到了肩上。
“等一下卖钵扎的。”大块头男人说,“我们不是说了嘛,今天你为我们干一天……把你身上的钱交出来。”
“我的老乡,我身上没钱啊。”麦夫鲁特说,“我就从一两个顾客那里挣了两份钵扎的钱,那也是家里病人的药钱,其他的也……”
小个子男人从口袋里瞬间掏出一把弹簧刀,他按下按钮,刀片嗒的一声弹了出来。他把刀尖顶在麦夫鲁特的肚子上。大块头男人同时跑到麦夫鲁特的身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麦夫鲁特沉默了。
小个子男人一面用刀顶着麦夫鲁特的肚子,一面用另一只手快速、仔细地搜了围兜的几个小口袋和外衣的每个角落。他迅速把找到的小额纸币和零钱放进自己的兜里。麦夫鲁特看见他很年轻但很丑。
当他直视着那个孩子的脸时,“看你的脚下,卖钵扎的。”身后又高又壮的男人说道,“你看,真不赖,你还真有不少钱呢。怪不得你要逃跑。”
“够了。”麦夫鲁特挣脱地说道。
“够了吗?”身后的人说,“不!还不够。你二十五年前就来这里打劫城市,现在轮到我们了,你就说够了,感谢真主。我们来迟了,我们有什么错?”
“没有,谁都没有错。”麦夫鲁特说,“别介意。”
“你在伊斯坦布尔有什么?家?房子?”
“我发誓,我们连一棵树都没有,”麦夫鲁特说谎道,“我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你是大笨蛋吗?”
“我运气不好。”
“二十五年前来伊斯坦布尔的所有人都给自己盖了一夜屋,现在那些地皮上都在造公寓楼。”
麦夫鲁特恼怒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但这么做的结果是不仅让刀子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肚子(“妈呀!”麦夫鲁特叫道),还让他们把全身又仔细地搜了一遍。
“你说,你是大笨蛋,还是在这里装傻充愣?”
麦夫鲁特沉默着。身后的男人老练地把他的左胳膊和手扭到了身后,“嘿,真不赖看看这儿,我的贝伊谢希尔兄弟,你没把钱花在买房置地上,你用来买手表了。现在明白了。”
十二年前作为婚礼礼物被戴在麦夫鲁特手腕上的瑞士名牌手表瞬时被摘了下来。
“有抢劫卖钵扎的吗?”麦夫鲁特说。
“任何事都会有第一次。”抓着他胳膊的人说,“别出声,也别朝后面看。”
一老一少两个劫匪离去时,麦夫鲁特一声没吱,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同时,他明白了这是一对父子。在后面拧着他胳膊的一定是父亲,用刀顶着他肚子的是儿子。他自己和父亲从来没能建立起这样一种默契。去世的父亲不是他的同伙,却总是个指责他的人。他默默地走下台阶,来到一条通向卡赞吉·尤库舒的岔道上,四周寂无一人。回家后跟拉伊哈怎么说?他能不和任何人提及此事吗?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抢劫只是一场梦,一切照旧。他不会告诉拉伊哈自己被抢了,因为他没有被抢劫。哪怕能够相信这个错觉几秒钟,都帮他减轻了不少痛苦。他摇响了手中的铃铛。
“钵——扎。”他习惯地叫道,但与此同时,就像在梦里一样,他感到喉咙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在以前的那些美好时光里,每当他在街上因为一件事难过、受辱、伤心,回到家里拉伊哈总会很好地宽慰他。
在二十五年卖钵扎的生涯里,麦夫鲁特第一次在罐里的钵扎还没卖完之前,没有一路喊着“钵——扎”,而是紧走慢赶地回了家。
踏进只有一个房间的家,从屋里的寂静中,他知道两个上小学的女儿已经睡了。
拉伊哈坐在床沿,她每晚都那样一边做手工活,一边瞄两眼声音调得很低的电视,等着麦夫鲁特回家。
“我不卖钵扎了。”麦夫鲁特说。
“怎么了?”拉伊哈问,“你不会放弃卖钵扎的。可是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你得做别的事情,光靠我做手工活是不够的。”
“我说我不卖钵扎了。”
“据说费尔哈特在供电局可以挣不少钱。”拉伊哈说,“你去让他帮你找份差事。”
“我死也不会去找费尔哈特。”麦夫鲁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