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里的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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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94年3月30日,星期三)(2)

“你是怎么学会像卖钵扎的人一样叫卖的?”

“叫得真好,你有一副像宣礼人那样的好嗓子。”

“那是卖钵扎的人忧郁的声音。”麦夫鲁特说。

“卖钵扎的,夜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你不害怕吗?……不厌烦吗?……”

“真主帮助我们这些可怜的卖钵扎人,我总会想些美好的事情。”

“夜晚在黑暗僻静的小街上,看见墓地、野狗、魔鬼、精灵也不怕吗?”

麦夫鲁特沉默了。

“你叫什么名字?”

“麦夫鲁特·卡拉塔什。”

“麦夫鲁特,快来给我们演示一下你是怎么叫卖钵扎的。”

麦夫鲁特见过很多像这样的一桌醉鬼。在他刚开始当小贩的那些年里,他听到很多醉醺醺的人问:“你们村里通电了吗?”(他刚来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还没有,可现在,1994年有了。)“你上过学吗?”他们还会接着问,“你第一次坐电梯是啥感觉,你第一次去看电影是啥时候?”那些年,麦夫鲁特为了取悦请自己去客厅的顾客,会给出让他们发笑的回答,他不怕让自己显得更单纯、更没有城市生活经验、更愚钝。对于那些友好的老顾客,也无需他们太执意坚持,他就会模仿自己在街上的叫卖。

但那是在以前。现在麦夫鲁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愤怒。如果不是对帮自己赶走狗群的人心存感激,他会立刻停止交谈,卖了钵扎就走人。

“几个人要钵扎?”他问。

“啊,你还没把钵扎放到厨房啊?我们以为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呢。”

“你在哪里买的这个钵扎?”

“我自己做的。”

“什么呀……所有卖钵扎的人都是去维法钵扎店买来的。”

“最近五年,埃斯基谢希尔也有钵扎作坊了。”麦夫鲁特说,“但我从最老、最好的维法钵扎店买来原酿,然后自己加工,配上我自己的调料让它更好喝。”

“也就是说,你在家里往里面加糖了?”

“钵扎无论酸甜都是天然的。”

“什么呀,不可能!钵扎是酸的。它的酸味来自发酵,就像葡萄酒一样,带酒精的。”

“钵扎含酒精吗?”一个女人挑起眉毛问道。

“姑娘,你也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一个男人说,“钵扎,是禁酒精、禁葡萄酒的奥斯曼帝国时期的一种饮料。穆拉特四世夜晚微服私访,不仅下令关掉了葡萄酒馆和咖啡馆,还关掉了钵扎店。”

“他为什么取缔咖啡馆?”

一群醉鬼开始争论起来。在以前的酗酒聚会上、酒吧里,麦夫鲁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争论。他们一下子就把他给忘了。

“卖钵扎的,你来说,钵扎含酒精吗?”

“钵扎不含酒精。”麦夫鲁特说,他明明知道这是错误的。在这个问题上,他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没有呢,卖钵扎的……钵扎含酒精,但很少。奥斯曼帝国时期,那些想喝酒的教徒故意说‘钵扎不含酒精’,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喝上十杯,直到酩酊大醉。但共和国时期,阿塔图尔克解除了对拉克酒和葡萄酒的禁令,于是不再有任何意义的钵扎业也就在七十年前结束了。”

“也许伊斯兰教禁酒,钵扎就又回来了……”一个醉醺醺,长着细长鼻子的男人说着用挑衅的眼神看了麦夫鲁特一眼。“你怎么看选举结果?”

“不,钵扎不含酒精。如果有,我是不会卖的。”麦夫鲁特继续接着前面的话题说。

“看见了吧,人家不像你,人家忠于他的宗教。”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

“你只管说自己的观点。我既忠于我的宗教,也喝我的拉克酒。”那个细长鼻子的人说,“卖钵扎的,你是不是因为害怕才说钵扎不含酒精啊?”

“除了真主,我谁也不怕。”麦夫鲁特答道。

“哈!这就是给你的回答。”

“你不怕夜晚街上的野狗和强盗吗?”

“谁也不会来骚扰一个卖钵扎的穷人。”麦夫鲁特微笑地说。这也是他经常给出的一个回答。“土匪、强盗、小偷也不会骚扰卖钵扎的人。我干这行二十五年了,从来没被打过劫。人人都尊重卖钵扎的人。”

“为什么?”

“因为钵扎是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留下的一样东西。今夜,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里不会有超过四十个卖钵扎的人。很少有人像你们这样买钵扎。大多数人,他们听到叫卖声,会幻想一下旧时光,从中得到安慰。这也正是让卖钵扎的人得以生存、感到幸福的事情。”

“你是教徒吗?……”

“是的,我敬畏真主。”麦夫鲁特说,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会吓到他们。

“你也热爱阿塔图尔克吗?”

“元帅加齐·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殿下在1922年去过我们那里,阿克谢希尔,”麦夫鲁特告诉他们说,“后来他在安卡拉建立了共和国,最后有一天,他来到伊斯坦布尔,住在塔克西姆的帕尔克酒店……有一天,他走到房间的阳台上,发现伊斯坦布尔的欢乐和喧闹里缺少一样东西。他询问助手,助手们说:‘加齐殿下,因为欧洲没有,担心您会生气,所以我们禁止街头小贩进城。’阿塔图尔克其实对此很生气。他说:‘街头小贩是街道的鹦鹉,是伊斯坦布尔的欢乐和生命。你们绝对不能禁止他们进城。’从那天起,街头小贩这个行当在伊斯坦布尔就自由了。”

“阿塔图尔克万岁。”一个女人喊道。

桌上的一些人也重复道“阿塔图尔克万岁”,麦夫鲁特也加入了其中。

“如果虔诚的教徒们上台执政,土耳其不会变成像伊朗那样吗?”

“这你就别操心了,军队不会答应的。军队会发动军事政变,关闭他们的政党,把他们全投入监狱。卖钵扎的,是不是这样啊?”

“我就是一个卖钵扎的,”麦夫鲁特说,“我不关心高深的政治。政治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

尽管他们都喝醉了,但还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卖钵扎的,我完全跟你一样。我只怕真主,还有就是我的丈母娘。”

“卖钵扎的,你有丈母娘吗?”

“很可惜,我没能认识她。”麦夫鲁特说。

“你是怎么结婚的?”

“我们彼此相爱,私奔了。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亲戚的婚礼上,我们远远地对视了一眼就爱上了。我给她写了三年情书。”

“干得好卖钵扎的,你一点也不差啊。”

“现在你的妻子做什么?”

“她在家做手工活。她做的手工活也不是人人会做的。”

“卖钵扎的,如果我们喝钵扎,会不会醉得更厉害啊?”

“我的钵扎不会让人醉的。”麦夫鲁特说,“你们是八个人,我给你们两公斤。”

他回到厨房,但是倒出钵扎、加上鹰嘴豆和肉桂粉,再拿上钱,用了很长时间。想到顾客们都在等候他,他必须不停地赶路,麦夫鲁特怀着一种旧时留下的坚定决心,穿上了鞋。

“卖钵扎的,外面乱七八糟的,小心点。”里面的几个人喊道,“别让小偷盯上你,别让野狗来咬你!”

“卖钵扎的,再来啊!”一个女人说。

麦夫鲁特很清楚,其实他们不会再买钵扎了。他们不是因为钵扎,而是因为听到了他的叫卖声,作为一种醉酒后的消遣,才喊他上楼的。外面的寒冷让他感觉神清气爽。

“钵——扎。”

二十五年来,他见过太多像这样的房子、人和家庭,这样的问题他也听过上千次,早已习惯。20世纪70年代末,在贝伊奥卢、道拉普代莱的那些阴暗的后街上,他遇到过很多类似的围坐一桌的醉鬼,诸如经营夜总会的人、赌徒、无赖、皮条客和妓女。麦夫鲁特知道不去在意醉鬼的言行,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办法来对付他们,这样才能不耽误时间继续上路,这是他服兵役时那些机灵鬼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