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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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地的咏叹(7)

那个有干净床铺的屋子里摆着几张旧木床,屋里有一股尘土的味道,但我还是打开被子就睡下了。如果不是渴,不是风吹在窗户的破洞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我不会在深夜里醒来。好不容易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电灯,我没有找到一口水喝,两只塑料水瓶空空荡荡。从内部格局来看,这是一座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汉式的老房子。墙上的白灰皮正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露出里面麦草混着黄土的干打垒墙。我走到院子里,月光如水,夜色清凉。但我仍然很渴,仍然不像能找到水的迹象。突然想起,今晚在这里停留是想看到有着出征舞特色的宅垄锅庄。但现在,偌大的一个院子只有月光下的几株树影,一扇扇门窗后面都是静寂无声的睡眠。

看看天上的星空,预示着黎明的金星已经从山脊后面升起来了。

我背上背包,系紧鞋带,又上路了。穿过一座座石头房子的阴影,走上公路的时候,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狗们清脆的吠声一时间弄得山鸣谷应。等我走出村子,回首望去时,好几只狗竖着尾巴站在穿过村子的公路口向我吠叫。

转过一个山弯,狗叫声没有了,有的只是我自己的影子。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月亮落到山背后,就只听到一双脚在地面上嚓嚓移动的声音了。

5.错乱时空中的舞蹈

两年以后,我作为一个电视片撰稿人再次回到宅垄。

又一次回到我稀里糊涂住了一个晚上,连房钱都没付就在半夜里溜掉的那个院子里,却没能在那里再住上一宿。电视摄像机在这个时代常常能引起非凡的热情。那次,四川省国外藏胞接待办公室的鄢长青拉我一起承担了拍摄一部对外宣传片的任务。鄢长青曾是很有潜质的一位藏族作家,后来转向摄影与摄像,成了圈子里有名的一把好手。那次,借了拍摄这部片子的机会,我跟他在马尔康、大小金川和理县等地足足跑了两月有余。这跟我一个人的漫游完全大异其趣。因为拍电视,就能受到相关部门的重视,而重视往往就等同于特别的照顾。那两个月,我们带着一部丰田越野车,每到一地都有陪同人员安排了好吃好喝。正是那一次,我再一次到了宅垄。

之前,我和鄢长青由县里的人陪着徒步在四姑娘山里,风餐露宿了三四天。那已是深秋十月的天气了。要不是一场大雪把我们和许多饥饿难当的动物一起压下山来,我们还会拖着耐心的主人在冰川之下的沟谷里盘桓好些天。

回到小金县城,县长为我们摆酒。县长是本地藏族,作陪的政协杨副主席是学美术出身,又是文化上的有心人,对现在的小金过去的赞拉漫长的历史与特别的风土,无不了然于心。

喝得有些头大的我,说起了那个曾经在宅垄的夜晚。

主人笑了:“你怎么会以为随随便便就可以看到呢。现在的年轻人不会,会的都是中老年人,不是逢年过节看不到了,除非是专门去组织一次。”

负责接待的统战部长拍板专门组织一次。

我以为都是酒桌上的慷慨激昂,过了也就忘了。第二天,去县里办的大理石厂和新建的冷冻库参观。这些年,本地水果产量大增,加之盛产专供出口日本的松茸,所以建了这样一个大型的冻库。下午回到招待所休息,却突然来了车叫带了机器去宅垄。

三台车在深秋季节干燥的公路上扬起了滚滚尘土,不到半个小时,车子就开进了当初我半夜离开的那个院子。我认出了那个院子,因为那斑驳依旧的石灰粉墙,和墙上一条“文革”时代遗留下来的标语。乡上的干部迎出来,喝茶,做乡下的特色饭:酸汤加玉米搅团。汤里放了剁得细碎的当地辣椒,又香又辣,让人一身透汗。玉米搅团又黏又香,慢慢品味,还有些回甜。乡干部向县里的领导汇报工作,我跟老鄢不好旁听,便出去转转。

那些台球桌还支在路边,但桌子边上没有了那些好勇斗狠而又可爱的年轻人。

正是繁忙的秋收季节,年轻人也下地收获去了。村子比我上次经过时好像美丽了一些,我想是因为那些经了霜便变得彤红的梨树叶吧。转了一圈回来,在乡政府所在那个略略有些破败的院子中央,有人在从拖拉机上卸下燃篝火的木柴。

乡长解释说,真正跳得好这种舞的人都住在半山坡上那些村子里,他们要从地里回家,吃了东西,打扮齐整了才能下山来。于是,我们回到屋子里喝茶等候。

黄昏慢慢降临到山间。

就在这个时候,从后山坡上传来一种隐隐的声音,像是山里松涛的轰鸣,但是,这里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童山濯濯,早就消逝了林涛的声音。再仔细倾听,原来是许多人在陡峭的山路上奔跑。他们一路奔跑,一路发出音节单调的吼叫。

呵——

呵呵——

呵呵呵呵呵——

真正是松涛动地的那种来自自然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群盛装的嘉绒男人就站满了院子。在我的感觉中,他们就是来自过去时代,小金还叫作赞拉时的嘉绒男人。他们头上戴着毛色鲜亮的狐皮帽子,身穿宽肩长袖的氆氇大氅,齐膝的下摆上是巴掌宽的水獭皮。还有少数男人胸前的大斜襟上,是两掌宽的豹皮。嘉绒藏服的男装最提神的部分是腰,男人都扎着质地粗放的紫红腰带,腰带上侧悬着银鞘上镶了珊瑚的漂亮腰刀,并插着象牙筷子。正前面的腰带上,是一个小皮袋,皮袋里面盛着火绒与几块石英,皮袋下端,是一块半月形的铁片做成的火镰。

于是,过去的时代就一下站在眼前了。

那是没有洋火,更没有打火机的时代。出征的男人们需要埋锅造饭时,先在野地里架好了干燥的草与柴,然后,从悬在身前的皮袋里掏出石英,捏一小撮火绒按在石英上,用皮袋上的半月形铁片猛烈划拉几下,溅出的火花蹦到火绒上,火绒中冒起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再把火绒凑到架好的柴草中,鼓了腮帮子一阵猛吹,一蓬火就这样蹿起来了。

这是出征路上的情形,到了战地,火镰还有更大的用场,就是用它来点燃火枪的引线。我放过那种老式火枪,瞄准了目标,枪声响起之前,紧贴着枪托的那半边脸必须忍受着火绳吐出的火焰烧烤。直到今天,我的脸颊上,一块带着细密黑点的皮肤,就是放火枪打野鸽子时被烤焦的。

眼前的男人们大多是中老年人。其中的许多人,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刚才他们在下山的路上,发出山鸣谷应般的啸叫。现在他们就穿着盛装,默默地聚集在了乡政府的院子里。所以,让人感到是过去的时代站在了面前。

如果说他们的服饰与嘉绒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主要区别就在狐皮帽子上。他们头上所有的帽子,都保留了狐皮上的尾巴,并自然地披垂在脑后,轻轻一点风,长而柔和的狐狸毛就灵敏地翻动,给人一种特别的美感。

男人们聚集整齐了好一会儿了,同样盛装的女人们才逶迤着姗姗而来。和先到的男人们相比,女人群里多一些年轻而羞涩的面孔。

乡长指派人把两坛酒摆放在院子中央,然后,县长点燃火堆,山上下来的一个白胡须老者念一段祝诵文,开了酒坛口上的泥封。这些所有开始的程式都与我所熟悉的一模一样。还是那个开启酒坛的精瘦的老者,走到已经自动围成圈子的队列最前面,抖开了手里钉在一圈红色皮子上的一串黄铜铃铛。

十多个清脆的铃铛声合在一起,竟有了一种动人的沙哑。

就在这沙哑沉郁的节奏里,老者迈开了舞步。整个圈子都摇曳着身子迈开了舞步。

女人们的曼声吟哦凄厉而又美丽。

男人们的舞步越来越快,并向着假想的敌人发出威胁性的吼叫。

我在本质上是个喜欢沉思的人,一个不好动的人,最外在的表现就是不太喜欢舞蹈与体育运动,更不要说专门研究各地舞蹈的异同了。所以,我确实不能分辨出特别有名的宅垄的锅庄舞与嘉绒地区别处的舞蹈有什么太大的不同,而且,当时我也没时间去细细观赏。鄢长青扛着摄像机,一边气喘吁吁地叫好,一边指挥我把灯打到男人的手上,打到女人的脚上。强烈的摄影灯光一到,除了所照的局部,舞蹈的整体就隐入黑暗中去了。直到电池耗尽,我才有机会坐下来看了一会儿舞蹈。最后的那些感受是:虽然热情的主人一再强调,这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安排的难得一见的舞会,但我从那些舞蹈者的脸上,特别是那些男人脸上的表情看出,其实我们在与不在,都与他们无关。他们跳着的是他们自己的舞蹈,在舞蹈中沉溺于自己的激情与激情中的回忆,与有没有人观赏无关,与有没有人摄制电视片无关。

在这种舞蹈中,人们可以回到过去,回到无限久远而且宽广的记忆中去。

舞会终于在文化馆派来的民歌手的曼声歌唱中结束了。

盛装的农人们又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踏月回家。山谷中又回应着他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今天夜里,男人胸中窜动着出征武士的豪情,女人心中,则是充满缠绵凄切的爱情了。在月下的田野里,又有艳丽的情爱之花要开放了。那是我们都渴望着真实触摸的人性中最美丽的部分。

回到县城招待所,我久久不能入睡,想象的就是月光下的爱情,渴望的也是那种月光下的爱情。

想到了两年以前,我独自一人在宅垄天明之前,独自一人在公路上行走。

那次,我走走停停,快到中午时分,走进了小金县城,走进了小金县委那个栽着许多苹果树与柏树的熟悉的院落。

走进这个院子,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曾经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年轻汉族女子。那时,我也是一次漫游中在此驻足,住在招待所里一边休息,一边写短篇小说。那时,她每天穿过院子,送些葵花子啦,核桃啦,苹果什么的到我的房间。于是,她每天两三次的造访竟成了我住在这个院落里的小小期盼。

直到有一天,她投进了我的怀抱。这是漫游路上很难遭逢的,因为短暂和突然而令人难忘的浪漫之花。后来,这个女人就离开这块土地永远地消失了。现在,这个女人的面容已在我眼前模糊不清,但当时她投在我怀中时那种自己吓坏了自己的颤抖却是永远鲜明如初。

现在,这个院落里没有了这个女子,也没有了那新鲜的颤抖,有的只是一丛丛金盏菊,一树树坠在树枝上青青的果实,和我一身的疲惫。我推开县委书记的门。

这位老熟人看我一眼,对我的样子并不吃惊,倒一杯水放在我面前,说:“我叫招待所给你安排饭和房间。”

等他安排完一切,我已经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即或是楼下某个房间里还留下我温馨的记忆,但疲惫的来临还是势不可当。据说,因为我霸占了那条三人沙发,书记召开的一个重要会议因此挪到了另一个地方。

书记县长们开完会,才来叫我一起用饭。

席间,他们在讨论引种法国葡萄的事情,我想了一会儿一路上的狗吠与月亮落下后的黑暗,他们的话题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我便上街去闲逛。

6.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小金县的美兴城,对我而言,是一座相当熟悉的县城。

对我来说,城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点。但是,一个漫游的人,大睁着一双眼睛,又总是期望有所发现,虽然我们并不是常常都能有所发现。县城里没有一座具有藏族风味的建筑,也没有一点过去的嘉绒的影子。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紧挨着县委办公楼的天主教堂。可惜的是,这座教堂除了一个富于异国风味的门脸外,打开大门,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与宗教相关的东西了。

在这个县城里,我在一个小茶馆里,向人打听这座教堂的过去。知道了这座教堂是法国传教士于民国十三年,也就是1924年建造。想再打听更详细一些的情形,但所有的茶客说起来都语焉不详。有人告诉我,当初,教堂里的外国神父雇了一个信教的当地女人当杂役。后来,这个女人还为这个外国神父生了个女儿。

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她混血的女儿是城里的一个美人。

后来,在一个更为正式的场合,有人指给我看这个女人,不知是因为受了强烈的心理暗示,还是真有一些血缘的遗存与混杂,我似乎从她脸上隐约看出了些西欧人面相的信息。如果传说是真的,那种血缘的特征除了使这位女子有不同于本地人漂亮特征的漂亮外,并不具有太多的意义。而我最为感兴趣的是,这样一座直到今天还算漂亮的建筑所代表的那种异质背景的文化,究竟在这座小小的镇子里留下了些什么样的踪迹。也许是因为我特别的愚钝,尽管我很多次去到这个叫作美兴的依山面河的镇子,却没有捕捉到过天主教在此地存在传播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任何迹象。

我不由得为一种曾经艰难进入的文化那么容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感到惆怅,虽然我不是崇洋媚外的人,但我相信,当年,教堂里风琴声响起,藏人们用生硬的腔调念诵祈祷文时,应该也是非常虔敬的;他们吟唱圣歌时,肯定别具一种生涩而又曼妙的美感。

但是现在,教堂的大门紧锁着。因为我是县委书记的朋友,有人来为我打开。但里面,就是一个寻常礼堂的布置,一排一排的椅子,前面没有圣像,也没有祭坛。一排桌子横放在台子上,到开会时,蒙上一些桌布,放上一只麦克风,领导就可以发表讲话了。我坐在下面,试图想象一下管风琴声回荡,一个外国传教士对着蒙昧的土民宣喻教义时的情形。结果,眼前却出现了县委书记向几百人描画这个贫困地区美好富裕前途的情景,自己不禁笑出了声来。

走出大门外,阳光明亮得有些晃眼。我发现身上沾了好多的尘土。

教堂门口立着一块牌子,标明这座教堂也是一个革命文物。因为这座教堂跟红军长征联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