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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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地的咏叹(6)

放下电话后,校长问我与局长是什么关系,我说没有什么关系。他回过身来说:“要有什么关系,你也不会分到这里来实习了,最后分配你还是会在这里。今年不去,明年正式分了,还是你去。”

于是,嘎西老师又把两个窗框搬回了保管室。

过了一学期,等我正式分到这里的时候,他却像是忘了这回事了。再过了半年后,我调离这所不通公路的学校,临走时,我提起这档子事来,他说:“我看你肯学,也听人说你学问好,到这所学校来,已经委屈你了,我不能再委屈你了。”

其实,我是想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搬去这么两扇窗户呢?但这个问题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我被他家里的蜂蜜酒给噎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是有关去小金的那些藏式建筑上的汉式窗户引起我的一些回忆。

但我当时可能并没有这样的联想。

2.小金川风景画

在那样的荒凉而又气势雄浑的河谷里漫游,一个又一个村落会引起一种特别的美感。虽然常识告诉我,群山中的荒凉也是人类暴行的结果,但是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却显出那么地老天荒亘古如斯的假象。于是一个又一个村落的出现就形成了一种特别的美感。

当身后一个村落慢慢逝去,两岸的山峰便紧逼过来,平坦的梯级谷地消失了,山岩寒浸浸的阴影深重地投在路上,河水一下便汹涌起来,在千军万马的奔腾怒吼中涌起成堆的雪浪。不时,有风化的岩石呼啸而下,重重地砸在路面上,又蹦跳着扑进了翻卷的雪浪。

过去,这些山岩上曾是猴子与岩羊的栖息地,现在,却再也难觅其踪迹了,有的只是在岩洞里筑巢的野鸽与雨燕。

过去的时代,在这样的道路上独身行走是非常危险的,一是道路逼仄,一旦失脚,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当然,对于脚下的险路人们总是万分小心的,但对等候着财喜的剪径强盗,就只有望天浩叹了。

但在今天,一条对于汽车司机来说,还潜伏着很多危险的公路,对于我的双脚来说,已经足够宽阔,不至于让我身子紧贴着内侧的陡壁,还被外侧绝壁上嗖嗖上蹿的冷气弄得头晕目眩。当然,在这个时候,要想在过路人身上来各取所需的人还是有的,但那种形象,比起过去时代的职业强盗来,终究不是那么可怕了。

一段逼仄的山道过后,峡谷又豁然开朗。

河谷两边的阶梯状的台地上,又出现了村落与绿色。村落中总有几株巨大的核桃树,隐蔽了整个村子,使这些村子显得幽静而又遥远。村子四周是大片的苹果园。小金苹果至少在四川内地的市场上是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当地政府把种植苹果当成农民增加收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早在中国农民开始走向市场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农民们就在并不富余的玉米地里,栽满了苹果树苗。夏天路过的时候,好多并不壮大的苹果树上,已经零零星星地挂满了青涩的果实。

这样的努力,表达的是农民依靠土地获得富裕的愿望。

过去,这些村民的前辈曾经在同样的土地上种植过鸦片,那个坐在村口核桃树下,脸容平静而眼神混浊的老人可能就在大片艳丽的罂粟花中,有过灿烂的关于财富的梦想,但他终于还是穿着破衣烂衫深陷在这个核桃树荫笼罩的村庄。

现在,他的子孙又用种苹果来继续他的梦想。

十多年很快就过去了,在一个世纪行将过去的时候,他们的苹果正在渐渐失去当年的魅力,因为科技人员缺乏,面对病虫害,特别是面对品种退化束手无策。在四川成都市,在我下班的路上,就会经过一个水果市场,但在那里,我看到来自家乡的苹果已经日益减少,更多的是陕西出产的红富士和美国蛇果了。

3.山中人家

当年,从核桃树繁盛的枝叶间,传来布谷鸟不知疲倦的悠长鸣叫。村子周围一片片的玉米地间,是大片大片正在挂果的苹果。玉米地与果园之间,是一盘盘硕大的金色葵花。房前屋后,还种着大丛大丛的麻。那些果树与绿意与阴凉使我离开公路,走进一个村庄。

不等我开口,在第一个人家的门口,我就受到了主人真挚的邀请。

男主人正在用山麻柳木刨一根锄把。男主人有一个汉姓姓张,一个藏族的名叫扎西。张扎西,一个藏汉合璧的名字。就像有一种中西合璧的名字张约翰或者查理王一样。

他那叫作措措的女人正在做当地人脚上常见的那种藏汉合璧的爬山鞋。鞋子整个看起来是汉式的,但上底的方式,在鞋子前部包上麂皮的方式,又是藏人制作靴子的方式。所用的线也是屋后的麻秆上剥皮搓成的结实的麻线。

麻籽成熟后,又是一种很好的香料。

在主人端来的茶里,我就尝到了这种香料的味道。

更有意思的是,男女主人都不能非常熟练地使用汉语或者是嘉绒藏语。听着他们一段话里夹杂地使用着来自两种语言的词汇时,我的舌头感到了这种搅和带来的不便。但从他们脸上却看不出我的那种难受。但有一点却非常明确,在这种夹杂的语言中,藏语的发音还很纯正,并且成为一句话中最富有表情的关键部分;而当一个个汉语词汇被吐出来时,声音就变得含混而浊重了,一个个词吐露出来时,难免有些生硬的味道。但我知道,我无权对此表达个人的喜好,这是历史用特别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演进时,留下的特殊的脚迹。

女主人进屋为我准备吃食,张扎西放下手里的活计,说:“儿子回来后,他的话你就能听懂了。我们的汉话不好。”

我用藏话回答主人:“我是藏人,我们一样都是嘉绒藏人。”

这回,他露出了一个藏族人吃惊时那种典型的表情,并吐出了舌头。男主人说:“我们这种藏族叫客人见笑了。”这回,是一句完整的嘉绒藏话了。

女主人端着午饭出来了。

在院子里的树荫里,我面前的盘子里是一盘热气腾腾的蒸洋芋,旁边是一小碟盐,盐碟旁边是菜园里刚摘下来的青辣椒。我就这样一口洋芋一口蘸盐辣椒吃了起来。

这是典型的家乡饭食的味道。

一盘洋芋很快一扫而光,女主人又端来了一大碗酸菜汤,里面有很浓重的陈猪油的味道,这也正是家乡饭食的味道。一大碗汤喝进肚子里,汗水慢慢从额头上沁出来。女主人却在抱歉,说:“酸菜是洋白菜做的,要是冬天,就有上好的元根白菜,味道就更好了。”

女主人所谓的元根白菜,学名叫作蔓菁,有萝卜一样的根茎,但叶子却很粗糙,但正是这种粗糙,煮成酸菜,成了我们一种特别对胃口的嗜好。而洋白菜做别的菜十分细嫩,要比元根白菜可口十倍,但做成酸菜,总给人一种过犹不及的感觉。

和客气的主人闲话,话题也无非是地里的苹果树苗,和今年的收成之类的事情。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关心什么呢?当我想把话题转向村子的历史时,话题便开始模糊起来,变成了一种不可信,又不可不信的传说。

我问他小时候是不是看到这里山上有过森林,他摇头,说:“倒是有些零零落落的柏树,却都一天天减少了。”他说,“听说村子的后山上大片森林包围着一个海子,海子中有一条溪水流下来,就从村子中央穿过。海子里有一对金色野鸭,有一天,有人犯下了罪孽,金色的野鸭就从海子里出来,顺着溪流而下。鸭子走后,那个海子就干枯了。”

我问:“森林呢?”

男主人的眼光变得迷茫了,他说:“那都是老辈子人的传说。”他从生下来就没有见到过这里的山上有森林。

这是我走过的无数嘉绒村庄中的一个,当我走出一段路时,村庄在明亮的阳光里躲在核桃树荫下,像一个老人睡着了一般。岁月已经是很老很老了。

前面,被太阳照耀着发出刺眼光芒的公路上,一股陡然而起的小旋风裹挟着尘土迎面而来。过去的藏族人不会认为这是不同温度的气流相遇搅动的结果,他们认为这是有不散的阴魂在作祟。于是,我也像一个乡间的农人一样,对着这股小旋风吐了一泡口水。

小旋风便应声消散了。

4.马路边上的台球桌

当遇到又一个有核桃树荫笼罩的村子的时候,我便找到一个人家住了下来。

在这里,我探访到一些这一带村落过去种植鸦片时的情形。还听到一些红军的故事。一、四两个方面军在长征中都经过了这个地区,这个县东南部的达维,就是一、四两个方面军当年在长征途中会师的地方,所以,在百姓中间有不同的故事版本流传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故事听得多了,我多次想写出另一种版本,而且一点也不会有损于红军的伟大与长征的悲壮的小说,但因为怕吓着了编辑,几次想动手,又几次作罢了。

就这么停停走走,第二天晚上,宿在宅垄。

宅垄这名字我是很早就听说过的,因为该地流行一种特别的锅庄舞。据一些专家考证,这种舞蹈与吐蕃时代战时的出征舞有一定的关系。我没有见过这种舞蹈,想必是很雄浑苍劲的吧。吐蕃时代,这一带地方是藏兵屯守之地,很多藏族人身上,都有屯兵们那种好勇斗狠的血液。乾隆年间的大小金川之役后,这一带地方又成了川陕汉族兵丁的屯守之地。长时期寓兵于民,形成了嘉绒地区,特别是大小金川地区强悍的民风。所以,土风舞中,有些战争时出征舞蹈的遗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换句话说,要是没有这种遗存,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也许是心里潜在着想一观那种土风舞的欲望,所以,时间才到中午时分,我就在宅垄停留下来。初看上去,宅垄一点也不像会有土风舞遗存的样子。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穿过散布在山脚下的村子中央。村子外面才是河岸上的台地,台地上种植的照例是正在抽穗扬花的玉米。玉米地里照例栽着些还没有长大的苹果树。而在村子中间,还挺立着一些看上去很苍老的梨树。

村子中间的马路两边,有开小杂货铺的人摆在露天的台球桌,这一点,也就像前面走过的任何一个马路边的村子一样:总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围在一起,打九子的花式台球。他们打台球时,还有人往台球桌那沾满灰尘的绿绒面上丢上一块或五块的人民币。我停下脚步,看正在进行中的赌局。这一局是开杆的那个人输了,他嘴里不干不净地交替使用着藏汉两语中差不多所有的下作词汇,脸上却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赢钱的人口中也满是这种藏汉双语交替出现的脏字与脏词。而在上一代人那里,情形却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又一局开杆了。

这次上场的人,把所有的气力全部用上了。一杆出去,满台球乱滚乱撞,结果,有三只球滚进了不同的袋中,但是,白色的母球打着旋飞到了台子外面。

我叹了口气,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用这么大的气力。

不但击球的这个年轻人,所有围着台球桌的年轻人都对我投出不友好的目光。

这些年轻人总是对过往的陌生人投出这种警惕的、不友好的目光。

但我并没有退让,理由非常简单,如果我没有离开乡村,也会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知道这种目光中所有的虚张声势。所有的嫉妒与所有的色厉内荏。那个把球打出台外的家伙把台球杆横在手里,向我逼近。那是一个威胁的姿态。公山羊在即将向对手发起进攻时,就会低下头,并把一双尖角朝向前面,用蹄子刮擦脚下的石块,用那种姿态与声音发出威胁。这些村子里或多或少都养有这种好斗的山羊。就在我们脚下坚硬的公路上,还可以看到早晨羊群走出村子时,撒在路上的黑色药丸一样的羊粪蛋蛋。

我知道,自己应该开口说话了。

于是,我说:“你的气力很大,但全部用在打球上,真的有点傻。”

我当然说的是藏话,是本地人还能听懂的嘉绒藏话。于是,这个手握球杆向我逼来的小伙子站住了,愣了片刻,他笑了起来,说:“我说呢,要不是本地人,一个外地过客,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说:“依我们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对外来的客人不是应该更客气一点吗?”

小伙子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把球杆递到我手里:“来,我们两个赌这一局。”

我摇摇头,说:“不会。”

他又说:“那你就赌我赢还是输?”

我说:“不管你们哪个赢了,都该请我喝瓶啤酒。”

他想了想,在台面上已经下了五块钱注的情况下,又加了五块。

这局当中只有两颗球是对手打进袋的,但他却输了,因为他连续三次把母球击飞到台面外头。

这时,我们的四周已经聚集起一帮姑娘。姑娘们还跟上一代的女人们年轻时一样,扎在一堆,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骚动并互相推搡着嬉笑不止。在这些姑娘的嬉笑声中,我们一人提起一瓶啤酒。对于一个走了好几小时长路的人来说,一瓶啤酒正是一种最最解渴提神的饮料,我一口气把啤酒全灌进肚子里。姑娘们又笑了起来。小伙子们也把啤酒全部灌进了肚子里。我又掏出十块钱,每人又灌了一瓶啤酒。

我坐在梨树阴凉下一块凿得方方正正却不知为何弃置在那里的花岗石上,倚着树干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衔山的时候,姑娘们和大多数的小伙子都散去了。

那个本想跟我打上一架的小伙子却还守在旁边。

我叫他带我找一个睡觉的地方。他说可以住在他家里。

我摇头:“我要一个倒头就可以睡下的地方。”

他说:“到乡政府去,有干净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