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卡曼坦与鲁鲁(4)
罗马教堂不论在哪里,都有着自身那种无与伦比的的氛围。教士们亲自设计,并修建了教堂。土著团体给予了协助,并为此深感自豪。这里有一座鬼斧神工的灰色大教堂,配有一座钟楼。大教堂屹立于空旷的庭院里,上面有平台和阶梯,周围是教会种植的咖啡园——本殖民地最古老的教堂,管理上也颇见功力。带拱顶的餐厅和修道院建筑分别在庭院两侧。教会学校和面粉厂位于河畔。你得穿过拱桥,才能走到教堂前的马路。教堂清一色全由灰色石块砌成。当你骑马下坡来到它跟前时,它是如此干净整洁,魅力四射,好像本应坐落在瑞士的南部州区或意大利的北部。
做完弥撒,我的教会朋友们聚集在教堂门口等我,邀我到庭院对面那宽敞荫凉的餐厅小酌。在那儿,听他们畅谈本殖民地的种种现状,乃至偏远角落的奇闻轶事,甚是有趣。他们会在与你和蔼仁慈的交谈中,不知不觉地从你口中探听到你身上的任何消息,就像一群活泼的多毛棕色蜜蜂——他们都蓄着长而浓密的胡须——停落在花朵上吮蜜。尽管他们如此津津乐道于殖民地,但仍过着法国式的海外生活。而对于某种深层次的神秘性,则表现得极有耐心,极为敬慕且豁达。你会感到,若不是因为未知权威的安排,他们便不会屈就于此,那配有高高钟楼的灰色教堂,那拱顶回廊,学校,还有他们整个种植园及教会所在地,也全都不会出现于此。一旦调令下达,他们所有人便都会撇下殖民地的种种事务,一窝蜂地飞赴巴黎。
在我参观教堂、出入餐厅时,法拉赫一直牵着两匹小马。在我们回庄园的路上,他能感觉得出我愉悦的心情——他本人是个虔诚的穆斯林,滴酒不沾,但他将弥撒与饮酒视作我宗教的协调仪式。
法国教士们有时骑摩托车来庄园作客,与我共进午餐。他们讲述拉封丹寓言故事给我听,并对我的咖啡园予以指导建议。
对于苏格兰教会,我并不甚了解。教区上方及其周围的一大片吉库尤土地,风景都颇为壮观。然而,苏格兰教会给我一种盲目的印象,它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视若无睹。该教会耗费了不少功夫让土著穿着欧式服装,但我认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于土著无益。不过,苏格兰教会自己有一所很不错的医院。我还在庄园时,这医院是由慈善家、聪敏的主治医师阿瑟博士负责的。他们挽救了庄园里许多人的生命。
卡曼坦在苏格兰教会医院住了三个月,在这期间,我去探望过一次。有一回我骑马去吉库尤火车站,途径教会,那里有一条曾通往医院花园的路。我看到卡曼坦一个人在草坪上站着,不远处还有几个正在养病的患者。那时,卡曼坦已经好多了,能跑动了。他见到我,便奔了过来,隔着篱笆与我赛跑。他在篱笆里小跑,就像围场里的一匹小马驹,眼睛总盯着我,却不发一言。到了花园的尽头,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而我继续策马前行,回头望去,他就像块木桩似地兀立着,仰着头,目光追随着我,神态酷似小马驹离开母马。我频频向他挥手,起初他没有回应,继而突然高高扬起一只手臂,就像一支矗立的长矛。可惜,他再也没有举第二回。
复活节的礼拜日上午,卡曼坦回到庄园,交给我一封医生的来信,信上说患者恢复得很快,基本痊愈了。他一定知道信中的部分内容,在我读信时,他一直盯着我的脸,但又无意向我透露他的身体状况,我想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吧。他总是很含蓄地维持着尊严,可这回却神采飞扬,喜不自胜。
所有土著对急剧的效果都具有强烈的意识。卡曼坦小心翼翼地用旧绷带把双腿以下到膝盖包满,存心想叫我大吃一惊。显然,他不是从自己幸运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而是出于忘我,想让我欣喜一番。也许,他仍旧记得我是如何无数次因医治失败而深陷痛苦,他也深知,如今医院的疗效是令人惊喜的。他自膝盖到脚踝,逐层揭开绷带,露出一双平滑的小腿,上面只有几块淡淡的灰色伤疤。
他特有的冷静风度,已经足以让我喜出望外了,不过,在那之后,他又再一次令我瞠目结舌、惊喜万分。他宣布,他已经是基督教徒了!“我喜欢你!”他告诉我,又补充说,他原以为我会赏他一个卢比,因为这一天刚好是基督升天之日。
他转身离去,去拜访自己的亲友。他的母亲是个寡妇,住在距离庄园很远的地方。事后,按照我在他母亲那儿得知的情形来看,我相信他的性格就在那一天发生了转变。他对母亲畅谈了医院里的奇人异事之后,理所当然回到了我这儿,好像他就是属于庄园的。而此后的整整十二年,他一直都是我的仆人,直至我离开肯尼亚。
我第一次遇到卡曼坦时,他看上去好像才六岁,可他好像有个八岁的弟弟。他的兄弟们说他是老大,这么说来他起码九岁了,不过,一定是长期患病的关系,才导致他发育得如此缓慢。现在他长大了,但在别人的印象里还是又矮又小,或者不太确切地说,他在某些方面的发育有点畸形。日复一日,他形容枯槁的脸变得圆润起来,走路也灵便多了。或许是因为我以创造者的目光去审视他的缘故,我并不觉得他丑陋。他的双腿永远像木棍一样细。他总是给人捉摸不透的印象,一半是滑稽,一半是魔鬼,若稍加以修饰,他完全可以坐在巴黎大教堂顶上,俯瞰下面的世界。他内心具有某些闪光及充满活力的东西,在油画里面,他可以成为浓墨重彩、非同凡响的焦点。在这点上,他在我家的画面中就成了甚是别致的一笔。他并非一直头脑清楚,至少在白人看来他古怪异常。
卡曼坦是一个思想丰富的人。也许他常年在生活中磨砺,养成了一种对所有事物的本能反应以及得出自己结论的习惯。他一生都是个特别而孤独的人。即使他做与别人一样的事,其做法也是与众不同的。
我为庄园的农民办了一所夜校,由土著教师执教。我会从教会轮流聘请教员。我在时,那三家教会——罗马天主教会、英格兰教会和苏格兰教会都曾派教师来过这儿。肯尼亚土著教育在宗教界非常活跃。据我所知,那时除《圣经》和赞美诗集之外,还不曾有什么书用斯瓦希里语被翻译过。在非洲期间,我曾打算翻译《伊索寓言》,但总抽不出时间实现这一计划。即便如此,于我而言,夜校不失为庄园的一块乐土,是我们精神生活的核心。在这个狭长的瓦楞铁顶的仓房里,我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美好的夜晚。
那时,卡曼坦与我一起来夜校,但他没有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课椅上。他站得稍远,似乎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不听讲课。这些孩子是心甘情愿被送来听讲的,他为他们的纯真而深感欣慰。我曾见到卡曼坦独自躲在厨房里,郑重其事地慢慢回忆摹写他在夜校黑板上所见过的字母和数字。我内心深知,就算他很想上夜校,他也不会和其他人一起去。他生活的早年,内心稍有些扭曲或封闭;而现在,正常的事变得非正常了。而他以自己孤傲的心,感受到了这层隔膜。当他发现自己与整个世界不协调时,便认定世界才是扭曲的。
卡曼坦对待钱,还算精明。他开销很少,曾与其他吉库尤人做了一系列合算的羊交易。他早已结婚了,而在吉库尤世界里,婚事是十分昂贵的。我听到过他关于钱财之无价值所发表过的颇有哲理的高见。总而言之,他与存在保持着微妙的关系,他能驾驭存在,却将存在看得不重。
他天生就缺乏敬佩他人的感情。他承认且赞赏动物的智慧,但在我与他相识了那么久,只听到过他称赞过一个人。那是一个索马里少妇,曾在庄园里居住过。他在任何环境里,尤其面对他人的自信与自夸时,常常暗发出一种轻蔑的嘲笑。所有的土著遇到失败或麻烦事时,常常怨天尤人或幸灾乐锅,这种做法很伤感情,也会为欧洲人所反感。卡曼坦则将这种个性发展到极致的地步,甚至是自我嘲讽,无论面对别人还是自身的挫折灾难,他都显得异乎寻常地高兴。
我发现,吉库尤老年妇女也有这种心理。她们曾多次被篝火灼伤,饱经了命运的创伤。不管何时何地遭到命运的捉弄,她们总显得心甘情愿,似乎这种命运不是降临在自己而是其他姐妹的身上。庄园的礼拜天早晨,我常让小男仆向老太太们出售鼻烟,每到这时,往往我还没起床,房子周围就有不少顾客簇拥在一起了,俨若一个旧旧的的、吵吵闹闹的、光秃秃的、干巴巴的家禽饲养场。她们压低嗓门小声嘀咕——土著很少会高声喧哗——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我的卧室。有个礼拜天早上,吉库尤人交谈时温柔活泼的声调突然升高,转为欢快的潺潺流水、哗哗的瀑布般的音调。屋外一定是发生了可笑的事情。我把法拉赫叫进来询问,他却不太愿意跟我直说,因为这一切是他忘记买进鼻烟才引起的。老太太们从大老远赶来,扑了个空。这件事后来成了她们说他的笑柄。有时,我在玉米田的小路上会遇到一个老太太,她也会直直地站到我面前,对我伸出一根弯曲的细手指,黝黑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容,皱纹都褶在一起,好像被一根神秘的线绷着。她准会告诉我,那个星期天她和老姐妹们一起,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我那儿寻觅鼻烟,结果我忘了采购,连一丁点烟末也没买到——哈哈,“姆沙布”!
白人常抱怨吉岸尤人不懂得感恩。可卡曼坦决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甚至,在他的言谈举止中就表露出了自己的感恩之意。我们相识的多年间,他曾一次次别出心裁地为我做一些我并未要求他做的事。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回答说,如果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当然,他也会用别的方式表达谢意。他对我特别仁慈,特别乐于帮助我,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对我特别克制。或许,他对我与他归属于同一宗教的这一点始终念念不忘。在愚人世界里,我对他来说,就是白痴之一。自从他来我这里当仆人,将他的命运归附于我之后,我常常觉得他那双专注的、洞悉万物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期待着公正明晰的指责。我相信,他从一开始就将我为他治病遭受的磨难视作一种希望渺茫的古怪举动。但无论何时,他总对我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和怜悯,并竭尽全力引导我走出无知的境地。在某些场合,我发现他面对问题陷入长时间的沉思,并耐心解释他的提议,好让我我更容易理解。
在我的庄园里,卡曼坦的仆人生涯从照管家犬开始,后来他又成了我看病的助手。我这才发现他的双手是多么灵巧,虽然表面上来看,那双手很难给人以这种印象。之后,我派他进厨房当老厨师爱萨的帮手,后来爱萨被人杀害,他就代替他成为了我的厨师。
土著通常对待动物很淡漠,但卡曼坦却不是这样,他在其他方面也是与众不同的。他堪称养狗专家,和我家的几只狗相处得都很和睦,还经常向我报告——狗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或对外界有什么反应,等等。他养的狗身上从不长虱子。不知有多少次,我与他半夜被狗的嗥叫惊醒。然后,我们借着一盏防风灯的微光,一个个地把狗群身上的“希亚福”(非洲大蚂蚁)捉下来。“希亚福”专注地继续前进,一路上遇到什么就吃什么。
卡曼坦在教会医院的住院期间,也一定会留心观察——哪怕是与他直接有关的事,他既不敬畏,也无偏见——他是个心思活络、创造力丰富的医生助手。离开诊疗所后,他还常常从厨房里过来,参与诊治,提供给我很有用的建议。
但作为厨师,他又判若两人。在他身上,自然力向前飞跃了一步,摆脱了才能与天赋的序列限制。事情变得捉摸不透而不可思议——就像你与天才打交道那样。在厨房的烹调世界里,卡曼坦具有天才的一切禀赋,甚至包括天才的厄运——面对自己的力量面却无能为力。如果卡曼坦出生于欧洲,并承明智之师,他极可能会成为名人,并以怪才之名流传千古。而此时此刻在非洲,就这门做饭的艺术而言,他鹤立鸡群,堪称大家。
我对烹饪颇有兴趣,第一次回欧洲游历时,我就曾在一家知名饭馆拜法国名厨为师,学习掌灶。我觉得,在非洲能做一手好饭菜,是很有意思的。由于我如此着迷于烹调艺术,这位皮罗切特便破例允许我与他共同经营饭馆。现在,眼前的卡曼坦也如此钟情于此道,不禁又激发了我的兴趣。与他合作,正证明了我眼光之远大。我想,没有什么能比这种对掌勺的艺术如痴如醉更神奇的了。无论如何,它在某些方面是神授的,命定的。我觉得就像一个重新信奉上帝的人,颅相学者向他指出人类头脑中神学理论的位置;如果神学理论得到验证,那么,神学本身就能成立,最终,上帝也无疑是真实存在的了。
在烹饪上,卡曼坦的手之灵巧令人啧啧称奇。厨房里那些诀窍、门道和技巧,对他这双黝黑而灵巧的手来说,就像变魔术一样。这双手无师自通,对炒鸡蛋、烙馅饼、调卤汁和制蛋黄酱十分精通。他天生具有化繁为简的禀赋,正如传说耶稣幼年时将粘土捏成小鸟,让它们飞上天一样。一切复杂的炊具,他都不放在眼里,似乎对老用这些东西很不耐烦。他任由我给他的打蛋器搁置、生锈,却拿我修整草坪用的除草刀去打蛋白。他打出的蛋白高耸蓬松,好像一片片轻柔的白云。作为厨师,他的眼光很敏锐,能一眼在养鸡场里挑出最肥的鸡,甚至他用手掂一掂鸡蛋,就能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他研究出了一整套改善伙食的方案,还通过关系从远方一位替医生干活的朋友那儿,为我弄来了正宗的莴苣种籽,而这正是我多年来没能觅得的优良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