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河奖征文(3)
每个素质测评优异的船员都知道,测量恒星的距离共有三种方法:近处的用三角法,中距离的用周光关系法,远距离的用哈勃红移法。伸出大拇指,单用左眼和单用右眼看,看到的景物有一个小的位移,这就是三角法的原理。与此类似,上世纪人类用地球绕太阳运行的轨道直径作为三角形的底边,观察近处星体在远处星空背景下的位移,得到了十几光年内恒星距离的数据。难道这个坚不可摧的等腰三角形出了错?难道真如老鬼所说,那些星星只是宇宙镜室中飘忽不定的影子?
在我们的身后,事态同样在急转直下。
在南门二,几十艘普通移民飞船之间爆发了战争。原因很简单:燃料分配不公,猜忌和贪婪。详细的战况我无从得知,但据说在战役最后阶段,某艘飞船使用了行星级反物质炸弹,在强辐射的冲击下,移民飞船都被严重损坏,永远困在了南门二的引力陷阱中。
这之后,我们与地球的通信中继就彻底中断了。
“云雀”号上,人们得知南门二战役的那一天,也就是麦肯锡24年元旦,不知何故,争吵和攻讦霎时停歇了下来。
老鬼这个真正的“盖亚”分子竟然一直没被检举。要不是用丁丁的信封住了我的嘴,就算他有十条命也早玩儿完了。此外,这恐怕还和他邋遢猥琐的外表有关,没人想到找他的麻烦。可是这一天,他一反常态地穿上了正装,还煞有介事地把舱里的东西整理了一遍。
“今天是什么节日?”我笑着问道。
“我的生日,你的生日,也是人类的生日。”老鬼悠闲地说,一副自在的样子,“孩子,我在这里待了三年,真憋坏了。你带我去前舱散散步,让大家来喝我六十大寿的寿酒。哦,你用这个系住我的手,我有金属中毒症,眼睛看不清楚。”
我照他说的做了,带着他来到飞船前舱,震惊地发现全船仅剩的二十多人都集中在这里,眼睛里齐刷刷地喷射出极度愤怒的火焰!但这火焰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我身旁的老鬼。他正惬意地迎接着这愤怒的集火射击,仿佛一尊屹立在惊涛骇浪中的铁锚。
“混蛋!”船长冲上前给了他一拳,“原来是你在捣鬼!”
航行长对我说:“寂航,你检举有功,现在你可以重新回到领航员的岗位上。”
一瞬间我明白了,老鬼不想连累我,也不想再连累人类,于是导演了这么一出检举有功的滑稽剧。我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话,地球已经无可挽救,移民船队又毁于战火,眼下的二十多人便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如果再让内斗持续下去,人类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老鬼真的是“盖亚”分子?我简直难以置信。那些优秀的人,那些标榜为人类开拓未来的高尚的人,为什么会为了争权夺利而自相残杀,而人们口中的这些“人类叛徒”,却会为了人类的未来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记得爸爸曾告诉我,做人关键要有纯粹的理想,纯粹的爱。现在,人类的理想变成了什么呢?纯粹的爱,又在何方?
无言地看着老鬼,我竟有了流泪的冲动。
“记住了,孩子们,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不要把时光耽误在追逐一个缥缈的幻影上。”临刑前,老鬼这样说。
对这个欺骗了船员多年的叛徒,船员们想出了最好的、最高效的处决办法。他们把老鬼的尸体送进厨房处理后,混入了飞船的有机物循环系统,最后变成了餐桌上一盘盘豆腐脑似的食物。在船员们带着仇恨咀嚼着那些东西时,我眼前又浮现出老鬼的笑容和发黄的门牙,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悲伤让我扔下刀叉,夺路而逃。
老鬼是精明的,他把一切都算得很清楚,但他还是低估了人类的仇恨和残忍。他不会想到,自己吸收了几十年重金属污染的身躯竟会被船员分食。在这些吃人者身上,他寄托了人类明天的希望。
几个月后,二十余名船员全部死于重金属中毒。飞船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也许,整个宇宙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4
我曾经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领航员。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能向着伊甸园前进。
麦肯锡25年,也就是我们航行的第七个年头,“云雀”号已经将三十五光年的漫漫航程抛在身后。
奇怪的事依旧在发生。对于一颗恒星,实际到达时间与规划时间的差距已经可以按年计算,对于仅剩的两年航程,这和彻底迷路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在还未到达伊甸园时,距地球五十光年的许多恒星已经被造访过。比如被离心力甩成铁饼状的蓝色恒星AB Doradus,还有被称为“宇宙钻石”的白矮星BPM37093。奇怪的是,伊甸园依旧高悬在前方遥远的天穹,闪烁着诱人的光芒,一点儿没有接近的迹象。
第二件怪事是星光的颜色。敏感的光谱仪已经检测到,所有恒星的光谱与地球上观测到的光谱相比,波长都明显变短了。距离地球越远,观测到的波长就越短。这一点在伊甸园星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原来的蓝色已经慢慢变成了紫色。当然,哈勃红移还是有的,只不过被这种奇怪的“位置蓝移”给抵消了一部分而已。
最后一件怪事更为诡异。不知是否是角直径测量仪出了毛病,所有飞船到访过的实体恒星相比于地球上测得的数据,半径都明显变小了,而且,距地球越远,变小的趋势就越明显!
这些现象令我毛骨悚然。我想起了老鬼的话,莫非我所认识的宇宙纯属假象?莫非视野里真的充斥着虚幻的光影和变质的光线?莫非,物理规律在宇宙中宏观分布不均匀?
我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空寂的飞船中,孤独地在陌生的宇宙里远航,环绕我的虚空仿佛黑色幽灵在喋喋狞笑。我难过得想哭,不顾一切地把曲率引擎的扭矩开到最大,对准了伊甸园的星光,疯狂地加速,加速!
一颗颗恒星从航线边掠过。它们仍按照那魔鬼的定律,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小……
没有夜空,没有行星,没有任何世界的踪迹,暗红色的光芒灌满了船舱,仿佛来自地狱的血河。我的视野里充斥着大犬座VY星优美的弧线。
这颗特超巨星已经步入暮年,此时,星风正将它的外壳吹离表面,在周围形成硕大无朋的逸散星云。据天文学家估计,它的半径极大,太阳与它相比,犹如地球与太阳相比。在视野中,它应该是一望无际的火焰的平原。然而我的飞船和它的直线距离仅有一万公里,凭它的大小,也仅仅能在我的视野中画出一道弯弯的弧线。
“在航程七十光年处,”我在航行日志上记录道,“我造访了本应在三千光年之遥的VY星,简直不可思议。”
宛若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航行的一艘船,气体的旋涡追逐着一颗黄色恒星,抽打着它,撕扯着它,让它在飞溅的浪花中沉沉浮浮。而在周围,千万颗这样的恒星密集地聚集着,正缓缓绕着这片盘状的气体海洋旋转,视野所及,一片璀璨。
在这气体旋涡的中央,我看见了黑洞。气体旋转着,摩擦着,发出电焊般的耀眼光芒,轰轰地落入这万劫不复的地狱。然而角直径测量仪显示,这些恒星大概只有地球上一座山大小,而那黑洞,不会比我的脑袋更大。
“这是本应在五万光年之外的银河系中央黑洞。”我记录道,“我猜测这里的真空光速已经严重变慢了,否则,物理规律不会允许这样小的恒星存在。总之,我们的宇宙已经陷入一片混乱……”
舷窗外突然爆发出一簇焰火,明亮的光芒刹那间掩盖了目之所及的宇宙,五彩斑斓的烟云从爆炸中心喷射而出,好像一朵绽放的玫瑰,美不胜收。有趣的是,在它爆发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光线的传播:在它不远处,几颗临近恒星的外壳依次被辐射光压剥离,露出了明亮的核心,这些依次亮起的“灯泡”勾勒出了一个以焰火为中心的不断膨胀的球体。我不知道在慢光速下,这样微缩的恒星世界中有没有生命,如果有,那我恐怕也看不见他们逃离灾难的努力罢……
“一颗II型超新星,在这里,威力不会比一颗普通氢弹更可怕吧。”我记录道,“航程坐标九十五光年,按旧的距离体系,这里至少在一亿光年以上。因为奇怪的‘位置蓝移’,哈勃红移已经被严重削弱。从这里回头看,银河系是最大的星系。越远,这些星系和组成它们的恒星就越小。真奇怪,地球中心论又复活了么?”
随着航行的继续,我发现这个宇宙并非毫无规律可循。核聚变规律是和真空光速挂钩的。如果承认这个规律不变,那么,根据恒星大小随航程递减的现象可以推断,随着我远离地球,宇宙中的真空光速正在越变越小。也就是说,如果把宇宙想象为一个水晶球的话,从中心出发,沿着径向,光速是逐渐递减的!
想到这一点,各种异象便都有了初步的解释。
我想起了“素质测评”中学过的折射定律,还有机械波的传递规律。当时老师给我们打了一个比方:拧开水龙头,水刚刚流出时还是柱状,但当水流下落到一定距离时,它就会拉长、破裂成水珠和水花。这是因为速度差:在不同高度处,水流的瞬时速度是不同的。
光也一样。光不会被拉断,但由于速度差,光的波长会随着传播距离的增长而逐渐拉长,也就是从蓝变红。造成的现象,与宇宙红移别无二致。
至于折射,光速随半径变化的球体介质中,从内向外的光和从外向内的光,将一律被向左偏折。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起航时,那束偷袭我们的激光在曲率泡中回旋折射的场景。曲率泡中的光速有变,同样,宇宙中变化的光速将星星射出的光线偏折,回旋,甚至弯成了一个闭合的圈。
一直以来我们承认这样一个公理:光速在宇宙中是恒定不变的。谁又曾验证过这一点呢?
于是,在三角法中,那坚不可摧的等腰三角形的两腰变成了弯曲的弧线,距离的差错,造成了我们在太阳系周边航行中的“时间流失”;在周光关系法中,由于参照星体的尺度比预想的小,它们离地球的距离其实要近得多,正如沙普利所说,“着火的不是普通的树林”;在哈勃红移法中,光线波长在传播中的“变质”取代了膨胀造成的红移量,再加上尺寸的缩小,造成了遥远的假象。被奉为圭臬的宇宙大爆炸,可能根本不曾存在!
我突然发觉,人类的整个天文学,包括支撑起这门学科的三把“量天尺”,都建立在一个默认的光速不变公理上。现在的一切证据,都说明这曾经以为坚如磐石的地基,原来是一片沼泽地!原来横亘百亿光年的大宇宙,瞬间坍缩为直径一百光年的水晶球!浩渺的银河系,还有那些无穷无尽的河外星系,原来一半是玩具似的小星星,一半是环形折射的幻影……
人类,把电线杆当成了发射塔。
伊甸园的影子依然高挂在前方,狡黠地闪烁着。此时它的光谱已经完全变为了紫色,说明我离它的距离又近了些。这也是一个环形折射,这样在水晶球宇宙里折射回旋的光线,不知有多少……
真是讽刺,让我付出一生、将我骗到宇宙边缘的,竟是这么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虚幻影子!
难道,这就是我苦苦追寻的梦想之地?难道,这就是让全人类为之痴癫疯狂的伊甸园?
麦肯锡30年,导航计算机上显示着我已走过一百光年航程,此刻,我来到了宇宙的边缘。
乒乓球大小的星星在曲率泡外飘浮着,虽小,却一点儿也不失恒星的气度。喷吐烈焰的主序星,旋转吸积的星云,懒洋洋的红巨星……看上去好像一个个飘浮在我周围的精致的小毛球。
这些星星的存在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除了光速变慢外,我想,引力常数等数值在这里都出现了巨大的畸变。物质是空间的褶皱,恐怕这些异状,都来源于空间褶皱的尺度差异罢?
宇宙中星星的密度也变大了,但依旧非常稀疏。偶尔,会有一颗星星闯进飞船所在的曲率泡,在泡内不同的物理环境中,恒星的演化急剧变快。短短几秒钟,它就走完了从生到死的全过程,然后化作一团云雾或是一道闪电,在舷窗外一闪而过,宛如白驹过隙。
人生,文明,又何尝不是如此?
飞船已经不能再前进了。航线的前方没有星星,只有一堵黑色的巨墙,在目之所及的各个方向上无边无际地横亘着,延伸着。这是世界的尽头,宇宙的终极。在这里,光速为0,普朗克常数趋近于0,介电系数、引力常数趋近无穷大。来自伊甸园的光线在这堵墙的边缘轻轻擦过,绕了个圈,又折回宇宙的中央,与我开了个大玩笑。
我的身后没有了家园,前方没有了道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仿佛一粒被天风吹卷的尘埃,飘荡在这无边无际的巨墙之前。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空虚感攫住了我,宛如排山倒海,不可阻挡……
爸爸妈妈,你们在这堵墙后面吗?丁丁,你现在还好吗?还有老鬼……我想念你们,想念家里饺子的味道,想念一起看过的夕阳,想念分别时你为我唱的歌……
……美丽的星星
能听见我吗?
我和宇宙诞生之初一样迷茫
如果我能穿越这夜晚
比光还要轻
我愿意将双手交付给时间
在遥远银河的彼岸
……
丁丁,我在这里,你又在哪里呢?
在宇宙尽头的巨墙下,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突然,在极远的地方,奇异的光芒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本应该是纯黑色的死亡之墙,在此地,任何物理过程都无法发生。但我却看到了超乎想象的耀眼亮斑。它们点缀在黑色巨墙上,如果黑白反色的话,这个场景就好像苏格拉底的哲理寓言中,那些投影在山洞岩壁上的影子。这就是类星体。一些在宇宙间来回折射的光线汇聚于此,收敛为一点,然后在零光速的墙上反射,便形成了这耀眼的宇宙航标灯。它们大都在高速移动,边缘带着旋转的星系的影子,有的转速可能比正常光速还要快,因为它们也是一些虚幻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