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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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银河奖征文(2)

航程规划如下:以百分之九十光速穿越奥尔特云,向赤经14h39min赤纬-60°40′飞行两年十个月,到达南门二双星系统,航程四点二光年。补充燃料后,以此为基点折转向赤经17h05min赤纬-40°21′,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飞行五年到达“伊甸园”,航程四十八光年。这条曲折的航线是精心选择的,避开了太阳系与伊甸园间的一片尘埃云,最快,最省,最安全,每一次点火,每一次转弯,都是计算机精确分析后找到的极值点。

飞船上的生活无可挑剔,秩序井然,每个人都承担着最合适的责任,忙碌而有序的生活让我十分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达伊甸园后,丁丁会比我大七岁,那时,恐怕就换成她来嘲笑我不成熟、没见识了吧?

我对任何事情都抱着最美好的期望,不抱怨,也不叹息。丁丁曾批评说这是麻木,但我觉得有时候麻木点儿挺好的。我待在船首的观察舱里,不停地工作,笔尖不歇地颤抖,喷涌而出的数字幻化为电子图表上的满天繁星。工作让我充实,让我愉快。我努力不去想在那次动乱后丁丁是否还活着,不去想爸爸妈妈,不去想那个美丽的约定。

与地球的通信还在继续,一封封给丁丁寄出的邮件都杳无回音,从地球传回的却尽是不幸的消息:

“《联合早报》特别关注,‘盖亚’组织东亚分支发起武装叛乱,政府军立即进行了有力镇压。截至发稿时间,已有超过两万人在炮火中丧生……”

“……联合政府黑鹰突击队击毙‘盖亚’组织二号人物,但发言人称这只能部分缓解世界大战爆发的危机……”

“……本报讯,‘坚壁清野’政策开始实施,联合政府第一批拆除战区一百二十八座粮食合成工厂。专家表示,此举可能令亚洲陷入大规模饥荒……”

这些消息对于我,仿佛荷叶上滑落的水珠,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依旧对一切抱着美好的期望,期待着伊甸园那红色的太阳,和煦的风,美好的未来。但夜深人静时,却总难以驱散对丁丁的思念。

丁丁当然会平安的。我执拗地想,可也感到心中有种难言的滋味。这种滋味,就好像我仰望星空时,总觉得宇宙间真正存在的不是星星,而是星星之间无可名状的虚空和荒无,它们仿佛奇形怪状的黑色幽灵充斥在宇宙间,没有人看见过,更没有人到达过。

我是个领航员,可以精确计算上亿千米的航程,对未卜的人生航程却无能为力。

麦肯锡21年,飞船掠过南门二,这是人类第一次到达系外恒星系统!

飞船在该星系黄白色的双星构成的火焰峡谷中缓缓穿过,宇宙在峡谷两头蜷缩成狭小的一线天,壮观的场景令每个人都为之窒息!

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在把参照系由太阳换成南门二之后,“云雀”号将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标。

然而,一场灾难才刚刚开始。

为了校准参照系,航行长立即命令我核对航线和精确的时刻。航线准确无误,但到达时间比预计早了三天。其实,我在一个月前就注意到时间误差问题了,但那时我还寄希望于南门星内禀光度的历史数据有误,而现在,一切的证据都表明,我的计算出了差错!

三年的航程,三天的误差,足够毁掉一个领航员一生的前途。

我立即被停职调查。曾经无数欣羡的目光,此刻全变成了鄙夷、失望和讥诮。批评会上,几百双眼睛看着我,那感觉犹如万箭穿心。甚至有人怀疑我是“盖亚”组织的人,潜入“云雀”号欲搞破坏。我气愤不已,但百口莫辩。

飞船上是不养闲人的,我很快被分配到轮机舱去维护曲率引擎的冷却环路。这是一个监狱似的差事,一举一动都要受人工智能的指示监控,低级而无聊。相比以前,这个岗位更让人体会到作为一颗螺丝的无奈。

轮机舱闷热昏暗,好像吉卜赛人的帐篷,再加上脾气古怪的轮机长“老鬼”,简直令人发疯。老鬼是这里年龄最大的船员,因为临行前染上了慢性重金属中毒症,再加上某些别的原因,所以被分配到了这个最低级最恶劣的岗位。

“听着,孩子。”每次看到我发呆走神,老鬼都会神神叨叨地凑过来,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这次也不例外,“我告诉你,生活就像这次航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遇到些什么。所以,那些理想啦、幻灭啦、爱恋啦,大可不必用来折磨自己,让自己没法好好工作。”

我心中一凛,惭愧地说:“前辈指教的是,我以后一定专心工作。”

“嘿嘿,嘿嘿……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才不像那些心理管制官,你心里想啥东西,关我屁事。”老鬼冷笑两声,“唉,现在地球上的生活可难得紧哟,你可能要与你牵挂的人永别了……”

“啊?你说什么?”

“最近他们不让你看新闻吧?唉,太空产业金融泡沫全面破裂,全球性的大萧条,上百万人失业……真是一塌糊涂!而战争期间政府根本无暇救济难民。官老爷们一面镇压‘盖亚’,一面抓紧捞钱,准备坐着自己的曲率飞船逃跑,留下百姓在饥荒和辐射下挣扎……”

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些真实性到底如何,但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出现了一幅幅可怕的画面。那曾经生活过的温馨小镇,现在已经变成战乱中的废墟;曾经欢笑着跑过的小街,现在筑起了张牙舞爪的街垒。天空中翻滚着黑烟,空气里飘着刺鼻的碳氢化物的恶臭……我生平头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然而我最终没哭。虽然大受挫折,但我的理想尚未破灭。希望虽然渺茫,但彼岸依然存在。

“散布这些消息是违禁的,要是被发现,你会被严惩的。”我低声说。

老鬼嘿嘿一笑,“你以为我是怎么被关进这里的?三年了,我也见识了不少像你这样的倒霉蛋,都一副怂包样。跟这么多怂包相处,我也开悟了。一时倒霉算不了啥,好人好报,恶人恶报。我相信他们终究会明白过来,你我本来没错,是宇宙错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宇宙错了?”

老鬼凑近了,低声说:“对,伊甸园根本不存在,存在的是人性中的丑恶和贪婪!”

“哦,那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我愣了一下,然后就被他的认真劲儿给逗笑了,“在地球上就算是用一架傻瓜望远镜都可以看到伊甸园。”

老鬼说:“伊甸园的光的确存在,不过,它只是一道光而已,真正的星球根本不在那个距离上。你听说过‘镜室宇宙论’么?”

我点点头,由着他继续胡扯。“镜室宇宙论”是上世纪一群天文学家为解释费米悖论创立的,它声称宇宙的边缘有着特别的光学特性,好似几面相互对放的大“镜子”。群星的光在镜子里来回反射,所以看到的星空便充满了形态各异的星系。同一个星体可以有不同形态的虚像,因为据这个理论,光在长距离的传播中会逐渐变质。该理论声称,宇宙的半径其实只有一百光年,当然形成生命的几率就小得多。不过现在是科学昌明的时代,在此时谈起这种古老的谬论,就好像跟爱因斯坦讨论地球中心说一般可笑。

“这么说来,这个宇宙肯定很小吧?”我顺着他的话问道。

“是的!”

“那么,我们是怎么在超新星、伽马射线暴、类星体那些怪兽的陪伴下活到今天的?”我调侃道。要是这种规模的能量爆发发生在一百光年直径的宇宙中,地球早就被蒸发了。

“它们也都是幻影,光线反复反射叠加后的幻影,整个宇宙都是虚假的。我们唯一的出路,是爱护自己的星球,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

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起什么,我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你是‘盖亚’分子!”

“镜室宇宙论”是“盖亚”组织信奉的理论之一,在宣传时,他们经常抛售这个理论:既然宇宙中的光都是海市蜃楼,伊甸园的距离又怎能确定为五十光年?移民又怎么有希望?许多人由此被他们迷惑,走上了反对星际殖民的道路。

“没错,我是‘盖亚’。”老鬼笑了,露出他招牌式的发黄的门牙,“但别担心,我不会把这艘飞船炸掉,我只是抱着一种恶趣味,想上飞船来看看你们是怎样在一个虚幻的影子上浪费一生,看看你们的梦想最后是怎么破灭的。”

我站起身正色道:“抱歉了,老鬼,按照条令,我不得不去举报你!”

老鬼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好像想赶走一只苍蝇,“去吧,世界在我眼里早就是一坨屎了,我还会怕死?”

然而,我最后并没有举报他。

当我踏出轮机舱,怀着找回自己清白的愿望大步走向治安室时,我碰到了飞船上的通信员。他用一贯的冷漠递给我一份白得刺眼的文件,上面写着我父母的名字:

“寂航先生,很抱歉地通知您,您的父母于麦肯锡29年(飞船坐标系麦肯锡27年)在饥荒中不幸去世,遗体已火化。请节哀顺变,化悲痛为力量,为人类的伟大事业继续奋斗!”

讣告从我手中飘落,我心中一片茫然。

饥荒?这个词离我是如此遥远,以至于悲痛都来得异常迟钝。

我记得,小时候不好好吃饭时,妈妈就给我讲述古代饥荒时的悲惨景象——明晃晃的太阳下,成百万浑身浮肿的饥民组成的庞大队伍在荒野上蠕动,不断有饿昏的人倒下去,瞬间就被旁边的人撕成碎片吃光了……

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场景发生在现实中,更难以相信这样的惨剧会发生在我父母身上。难道我那满口人生哲理的爸爸,还有唠叨不停的妈妈,也会饿得昏倒在地,然后被旁人撕成碎片吃掉?环境污染,经济危机,战争,叛乱,饥荒……也许我们的飞船还未到达伊甸园,人类就已在摇篮中夭折了。那样的话,我们的远航还有什么意义?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轮机舱,在墙角颓然坐倒。耳朵里一片嗡鸣,我仿佛能听见空气里的每一个原子都在痛苦地尖叫。

看到我可怕的脸色,老鬼也被吓着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掏出了一沓白花花的纸递给我,“你……看看这个……”

“怎么,又是讣告?”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哪里会那样混球?你都成这样了,我还来刺激你?这是被心理控制官扣下的你的信件,准备用来检举你的!要不是我刚才把它们偷出来……”

“别烦我!我现在想自己静一下。”

“你不会烦的,来信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哦,丁丁吧……”

丁丁?我仿佛被雷电击中,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沓刚刚打印好的、还带着温度的信纸,小心地展开,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22岁的丁丁写给21岁的航哥:你还好吗……”

大悲与大喜的交错刺激下,我几欲昏厥。

“好久不见了,嗯,应该有三年零六个月了吧?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但习惯改不过来,还是叫你航哥吧。”

“不知为何,最近我老是想起我们还在为素质测评奋斗时的情景。那黄昏下的运动场,乱糟糟的马路,油印室里试卷的味道,花样百出的题目。可能人总是看到过往美好的一面吧。唉,现在我们的母校已经变成了军营,大家都外出逃荒,地球上一片混乱……”

“我现在为拯救地球而战斗,但别为我担心,‘盖亚’的兄弟们舍生忘死地保护我,我也在尽力帮助他们。航哥,这几年我东奔西跑,走遍了各大洲,经历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事,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晚霞。可惜你不在,我只好把它们画下来给你看。而星际通信信道太窄,没法发过去,所以等见到你时我会好好让你看个够的……”

“叔叔阿姨对我一直很照顾,我非常感激他们。对一个与反动组织关系密切的孩子能如此照顾,真的不容易。唉,他们走得凄惨,你又不在身边,我只好代你为他们料理了后事,愿他们在天堂安息……”

“航哥,我们现在已经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但我还是会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我是了解你的。你好像一支箭,不顾一切地射向你的目标,不在乎前方是什么,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我尊重你的理想,但如果你真的到达了伊甸园,也别再找什么星星了,回地球吧。我等着你。”

我使劲忍住泪水,将脸深深埋进那沓信纸。在弥漫着机油味、静电臭氧味和汗臭味的轮机舱里,在三年的航程中,我第一次闻到了白丁香的芬芳。

飞船仍在前行,灾难仍在继续。三个月后,飞船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远距离掠过巴纳德星,航行长发现时间再度出错,而且流失的时间量已经增长到了一周,更可怕的是,该恒星的光谱也出了问题!按地球上的观测结果,巴纳德星是一颗M4Ve型红矮星,但接近后,发现它的颜色偏向橙黄!与上次相比,这次的差错后果更为严重,飞船的轨道偏航量需要重新设置,随之而来的是能量的损失。接替我的领航员倒霉了,等待他的不是发配轮机舱,而是寒冷的太空。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执行死刑前,他绝望地喊道,“我保证,我绝对没有把发射架当成电线杆!”

但这无济于事,诡异的事情仍在继续。

半年后,飞船掠过罗斯780星时,时间流失已经达到一个月之多!领航员换了三个,舰艏的观察舱成了被魔鬼诅咒的地方。怀疑的空气在狭窄的舱室里弥漫开来,人们互相猜忌,一旦发现某人工作效率不佳或是言行不当,便将他检举为“盖亚”的潜伏人员。船员很快分成两派,彼此明争暗斗,每派都声称自己是忠诚的,攻击对方应该为时间流失负责。阴谋论层出不穷,飞船伙食中心里见到的熟面孔越来越少,我知道,他们此时已经被抛进了冷寂的太空。

到底是什么怪物在作祟,让这些训练有素的领航员一个个栽了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