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台风刮得更厉害了。”这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声音有些慌乱,“怕出现意外情况,所以要请二位客人马上转移到别处去。”
“到别处?”竟要去避难,这简直不可想象。小野木又问:“你讲的别处,是哪儿?”
“啊……”女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着这两位没有点燃蜡烛、跪坐在漆黑房间里的客人。小野木穿着旅馆的浴衣坐在桌前,赖子身穿白色的西式服装离他稍远。昏暗的灯笼光没有照到他们俩的全身,投射出令人不安的阴影。
“在这东边,有个旅馆工会的办事处。那里地势高,比这儿安全。我们想暂且把客人领到那里去,然后再与附近的旅馆交涉,请他们给安排住处。”
小野木想起来了,乘出租车到这里来的路上,沿着斜坡有一排旅馆。
“你是说,这里危险,对吗?”小野木问。
“是的。旁边就是河,据说也许会发生洪水。因为这幢房子是建在最低的地方。”
雨很大,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却不知道还有洪水泛滥的危险。小野木脑海里掠过去年伊豆半岛发生台风的情景,当时曾把该地的温泉镇刮得一片狼藉。他想,或许是因为有了那一次的前车之鉴,这个旅馆也要采取预防万一的措施。
狂风依旧呼啸不已。每当风声一紧,拍打在整个建筑物上的雨滴也就更猛烈了。
尽管受到风雨声的阻碍听得不大真切,但仍能听到从旅馆旧主建筑物方面传来了三四个男人的喊声。
“那边的客人也都离开了。”女佣人催促着说。每当风雨狂呼而过,女佣人的声音就更增加一层不安。
“赖子,准备好了吗?”小野木问道。在这种危险迫近的时刻,小野木心里竟首先涌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要把赖子安然无恙地送回她丈夫身边。
“嗯,我……”赖子的声音不同往常。她蓦地站起身,急步朝装有西服衣挂的固定门走去,敏捷地取下小野木的衣服,抱在手里。
小野木站起来,要把浴衣脱掉。
“还是穿着出去好。要是把西服淋湿了就……”赖子一面说,一面把拿在手里的小野木的西服、衬衣等分装在自己和小野木的旅行皮箱里,因为不能一下子全装到同一只皮箱里。赖子迅速麻利地做完这件事。这时响起了树木或别的什么东西倒下去的声音。
“您二位携带的东西就这么多吗?”女佣人惊恐不安地问,“快,请吧!”
女佣人提起一只旅行皮箱,打着灯笼,首先走出了房间。然而,在快到游廊的时候,灯笼灭掉了。没有窗子的游廊里,风和雨穿堂掠过。
小野木搂住赖子在游廊里跑着。只跑过三米多的距离,小野木半边身子就被雨淋透了。
一个披着雨衣的旅馆男侍,从黑暗中靠近过来,喊着女佣人的名字。
“这是新楼那边的客人呀!”女佣人把旅行皮箱交给旅馆的那个男侍,喊道,“快把客人的皮鞋包好!”
赖子把旅馆借的男用雨衣披到头上。小野木搂着她的肩又跑起来,由于风雨交加,赖子的身体好像就要倒往地上。
两人都感到身体发飘。瞬息而过的强风一吹,他们险些就要被吹散到漆黑的夜幕里去,脚尖根本用不上力气。
走在前面的那个旅馆男侍,不断地从黑暗中朝他们喊着:“走路的时候,身体向前倾!用往前倒的姿势迈开步子!”
因为风的关系,那声音忽而变细,忽而又大起来。雨点打在身上很疼。水顺着鼻子和嘴流到下巴,风吹得人透不过气来。
“赖子。”小野木搂着赖子淋得透湿的身子走着。
“不要紧……请放心。”赖子只有声音从遮头的雨帽下传出来,看不到她那白皙的面孔。小野木的浴衣已经湿透到贴在身上了。
后边还有避难的客人走过来。大家都很害怕树木倒下去的声音以及河水的轰响,没有一个人吭声。地面上的水沿着斜坡流成了河。
倒伏的草木在黑暗中摆动着,让人不辨方位。风,和着雨声吼叫着。
“赖子!”小野木放开嗓门叫了一声,心想任谁听到也无所谓了。
“请放心!”赖子又讲了同样的话。
小野木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他是想说,赖子,您不要走开!请您不要离开我,我们决不分离!这才是小野木心里要说的话。他很想在风雨交加之中,不顾一切地把这些话喊出来。
赖子好像把小野木那句话理解为要讲暴风雨了。小野木不再吭声,没有讲出下面的话。
然而,他马上又想到,赖子说“请放心”,也许就是在回答自己的这种心情吧!以赖子的敏感,她不会不理解的。“请放心”这三个字,大概就是赖子作出的回答。
小野木想把赖子抱得更紧。
从对面传来有人喊叫的声音:“喂……”
“喂!”走在前头的旅馆男侍应了一声。
“几个人哪……”对方在问人数。
“七位呀……”这边的领班回答着。
越过铁道口,路开始上坡。从坡上走下来几个黑影,手里拿着电筒,脚下淌着水。这几个男人里,有的穿着消防团的号衣,也有的赤露上身。
“是七位吗?”领头的男子一边向领班核实着人数,一边还在用指头数着。
“暂时在工会的二层吧!筱屋旅馆遭了灾,所以那边的客人都逃了过来,房间分配不开了!”那个男子怕风吹得听不清,大声地说着。
“筱屋遭了灾啦?”领班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发生山崩啦!”
只有旅馆那幢开始倾斜的楼房黑影,在夜幕中尚能看到,手电筒的微光在房檐下忽隐忽现。旅馆后面也有一条河,不断传来河水奔腾咆哮的声音。小野木知道那条河的上游是个峡谷,就在那个方向的远方,发出地动一般的轰响。
房屋、楼顶、檐下,都不断响着金属碰撞的声音。
“现在带领各位到工会办事处去,走路的时候请多留神!”消防团的男子带着几分傲慢的腔调说。客人们都保持着沉默。
一路上不断响起东西落下来摔碎的声音。
“小心瓦片飞过来,请尽量靠房檐里面走!”消防团的男子在狂风里又吼了一句。
赖子仍由小野木搂着走在路上,她叫了一声:“小野木先生!”
似乎听她说了句“我真高兴”,却被风遮去没有听清。小野木反问了一声“啊?”但这次赖子也仿佛没有听到。
旅馆工会办事处的二楼,有二十叠[13]大小。然而,这里一点也不宽敞,其狭小的程度使人觉得,简直要彼此背靠背地挤在一起。收容到这里来的,有小野木他们所住旅馆的七名客人,以及从其他旅馆来避难的十一名房客。
和其他旅馆进行交涉,也都以住着团体客人或满员为理由,遭到拒绝。因为旅馆本来就不多。再加上所有旅馆都受到洪水的威胁,全都拒绝接受新的避难客人。
小野木和赖子掺杂在其他房客中间,在这二层楼上度过了昏暗的一夜。据说点燃光秃秃的蜡烛很危险,因而吊起了马灯,人们都用手电筒照着脚底下走路。简直和战争时期的夜晚一样。
小野木让赖子把头枕在自己的膝上睡觉。就是这样也无法充分伸开手脚,否则就会碰到邻人身上,因此不得不蜷缩着身子躺在那里。
小野木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赖子濡湿的头发。她的头发和面颊都像沾着水一样冰凉。在马灯微弱的亮光下,赖子的脸很暗,表情模糊不清。
“小野木先生,您不睡也不行的呀!”赖子在小野木的膝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马上又睁开了眼睛。尽管离事先约好的轮换睡觉还有一会儿,赖子却立即坐起身来。
“可以的。您再睡一会儿吧!”
“不,我睡不着。还是坐起来舒服。”
旁边就睡着别人,不能大声讲话。两个人低声耳语起来。
“对不起!”
小野木也把头放到赖子的腿上了。赖子脱去淋湿的西式服装,换上了旅行皮箱里备用的连衣裙。小野木也穿着从皮箱里取出的衬衣和西服裤子。躺在赖子的腿上,小野木刚刚睡意蒙眬,马上又把眼睛睁开了。
“对不起!把您领到了这种地方。”小野木仰视着赖子的脸说。
“不,原因并不在小野木先生呀!”赖子含着微笑答道。
“不过,我要是不来这里的活,就不会遇上这样的天灾了。”
“这没办法呀!是我任性跟着来的。”
外人就躺在身边,不可能进行复杂的谈话。这说不定倒是件好事。刚才这些话,自然而然地绕开了赖子所坦白的问题的核心。然而,结果却相反,使彼此的心更加贴近了。外面正在呼啸的暴风雨,室内光线暗淡的吊灯,加上灯光下映出的胡乱挤睡在一起的模糊的人影,这一切都促使两个人的心贴得更紧。
这一夜之中,竟两次听到了山崩的声响……
天将破晓时分,从背后穿过的河流,清晰地发出了洪水的声音。
这条河的坡度很陡,两岸崖壁很高,一般认为河水不会溢出河床。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人通知说河水已经开始漫到公路上。
那条公路已经流成了河。
在刚刚拉开的晨曦之中,朝后面那条河流望去,鲜红的浊流正以意想不到的宽度和规模奔腾咆哮着。
树木和断崖的土方在水里翻滚着,以一泻千里之势飞流而去。雨小了,风也停了。只有那红色的洪流还在尽情地逞着威风。
“今天早晨七点三十分满潮!”穿着消防团服装的三个男人来到二楼说。他们好像是来查看这座建筑物是否安全的,还仔细观察了正在奔腾的河水。
“还有两个小时啊!”另外一个男人说。
“富士川说不定也要泛滥呢!”
“火车会不通的吧!”
“那是肯定的。身延线被冲得七零八落。若是东海道干线的话,会马上修复,但支线就慢了。即使水退下去,也得两三天吧!”
小野木脸色变了。首先产生的冲动仍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天把赖子平安地送到她丈夫的身边,送到她那既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名字的丈夫跟前。这是小野木的责任。
07
天亮后,台风停了,树木还在摇动。不过那已是由普通强风所吹动的样子。只有雨还在下,但也是普通的大雨了。
然而,红色的河水却仍在上涨。水面的宽度超出想象,速度正加快,水势在激增。长着树木的河崖,被洪水不费吹灰之力就冲垮了,并顺流朝下游漂去。
聚集在旅馆工会办事处二楼的人们首先关心的是火车是否会来。然而,甲府发出的六点二十分的火车不见踪影,富士宫发出的七点零一分的火车也杳无音讯。
穿消防团服装的男人从车站跑回来了。虽然普通电话线已经中断,铁路电话好像仍然畅通,他进来报告说:“听说从K到甲府的铁路线,因为山崖塌方已经不通了。我们这面由H往前的线路,被富士川冲断啦!”
在场的人都惊惶失色。因为听说七点才是满潮时刻,大家本来就心存一缕忧虑,而一旦面对现实,人人都感到狼狈不堪。
“几个小时能修复呢?”有人这样问。
“大概得两天吧。”对方这样回答。而且,据说这也是不可靠的。
赖子脸色煞白,从工会办事处的窗子朝下望着河里奔腾的洪流。
“赖子,怎么办?”小野木说。
“您说怎么办?”赖子反问道,两眼显得木然失色。
“他们说修复需要两天。在这里停留两天的话,您……”下面的话,小野木实在说不出口了。
赖子肯定是在丈夫面前撒了谎才来的。按照小野木事先的打算,她此行也是只计划住一夜的。
要是在这里滞留两三天的话,她的处境将会怎样呢?小野木感到自己脸上失去了血色,内心紧张得难以忍受。
“简直是束手无策呀!”赖子以低而颤抖的声音说。眼里现出一副近乎坐以待毙的神情。
小野木心想,这样不行!仿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眼前突然一黑。内心里发出一种本能的叫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今天夜里也一定要把赖子送回她丈夫的身边!
小野木大步朝带来消息的身着消防服的男人那儿走了过去。
“据说因崖壁塌方,铁路没有修复的希望,这消息准确吗?”
连小野木本人都觉出了自己的脸色不正常。那个男人吃惊地看着他的脸。
“准确。因为车站工作人员在电话里联系时是这样说的。”
“往回返程的列车大概还在运行吧?那是在哪个车站呢?”
“这个……”消防团的男人现出困惑的表情,“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一站。恐怕,也许还不清楚吧!”
在小野木听来,这种说法完全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口吻。
“请你马上给弄清楚!我想你是有这个责任的。我们今天夜里必须返回东京。”
事后,赖子觉得小野木讲得有些过分,但当时他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好像由于小野木的抗议才清醒过来一样,被困在这里的其他房客都向穿消防服的男人围了过来。
“对呀!我们必须回去!旅馆有责任帮助解决!”一个类似公司职员的年轻人调子最高。他的身后,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女子,正哭丧着脸站在那里。
“叫我们住到这种地方,这算什么?难道还要我们在这里住两个晚上吗?”一个秃顶的男人瞪着三角眼说。
后面河里的水量仍在继续增加,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不过,台风已经过去,房客们都松了一口气,感到危险解除了。现在的情况是,希望尽快离开这个地区的焦躁情绪,又在每个人的脸上毫无修饰地表现出来了。
然而,比起聚集在这里进行抗议的任何一个旅客来,小野木更感到进退维谷、心急如焚。
“我不是旅馆的工作人员。”穿消防服的男人一面退缩一面说,脸上显出一副为对方气势所压倒的神情。
“你把旅馆方面的负责人叫来!”大家吼叫起来。那个男人急忙跑下楼梯逃之夭夭了。
不过,倒不是旅馆方面有意把客人丢下不管。三四个旅馆领班跑上来对大家说,好不容易才与各个旅馆安排妥当,就请转移到那些地方去。
“据说完全没有通车的希望。由于中央线被冲断了好多地方,即使到甲府方面能够通行,去东京方向的火车也开不出去。”
另外一个男人这样说:“与东海道线相联的铁路,从H站到终点有三处被切断,所以这条线路也指望不上。据铁路方面说,水势一旦减退,修复工作将通宵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