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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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火车开动以后,赖子又取出一本小开本的书籍,眼睛浏览着书上的铅字。那好像是一本外国的翻译小说。她那不大和小野木搭话的态度,使人感到她仍在掩饰自己内在的复杂心情。

小野木取出香烟吸了起来。车窗外,武藏野高地上的森林不断地向后移去,山脚下是一片片红色屋顶的住宅。

一周前相会的时候,小野木曾流露过,从星期六到星期一自己要出去作一次小小的旅行。那次约会是赖子打电话提出的,会面时间在夜里,两人走在一条静悄悄的坡道上。

走到一处很陡的铺石路面时,小野木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咯作响。

他们经过的路上,还见到了某外国使馆的大门。赖子告诉小野木,就在两三天前,自己曾从这儿走过,很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才约他来的。

小野木问她“是您一个人吗”,赖子在黑暗中笑着回答:“当然是一个人啦!”

当小野木说,他打算到乡下去过一夜时,赖子突然仰起脸说道:“我也想和您一起去呢。”

“这个嘛……”

小野木吃了一惊,只讲出这几个字,甚至连下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往常,只要小野木一犹豫,赖子马上就会明智地撤回自己的要求,唯独这天夜里她执拗地坚持要一起去。对于小野木来说,没有理由认为这会带来麻烦。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所以他预感到,赖子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说。

小野木还不了解结城赖子的全部情况。除了展现给小野木的以外,她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情形、她的生活,都根本没有告诉过他。

“小野木先生只需了解您面前的我就成啦!至于在我的身后还有什么样的背景,您不知道也没关系。”

每当小野木开始在这方面提出问题的时候,赖子必定使用这种说法:既不告诉准确地址,电话也总是由赖子打来,完全是单方面的联系。

当赖子要求跟他一道去旅行的时候,小野木心想,这次也许会了解到赖子的全部情况。对于和小野木的这种奇妙的交往,赖子心里也一定很不好过,因为这不是在游戏,小野木也能够想象得出,赖子出于某种原因的限制,不便向自己亮明真相,她肯定也在为此而苦恼。赖子平时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唯其如此,所以即使见到他,也从不把这种痛苦表露在外。可是,在某些情况下,这种苦恼便会像地壳断层一样,在刹那间闪现出来。每当这种时刻,从侧面看去,赖子的表情总好似在忍受着煎熬。

小野木判断,在习以为常的东京无法讲出口的事,到旅行目的地便可以全部公开了。正是这一决心,促使赖子乘上了中央线的这列火车。

小野木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也不时地从正面盯着正在读小开本小说的赖子。

火车穿过了好几个山洞,每次出来的时候,在列车行进方向左侧的低地里,必定都有河流映入眼底。

在大月车站,许多登山打扮的年轻人和白衣持杖、佛门装束的行者下了火车,其中也夹杂着外国人。月台对面停着一列不长的火车,下车的人们都竞相乘了上去。

“那列火车到哪儿?”初次乘坐这条线路的赖子,从书本上抬起头,打破沉默向小野木开了口。

“登富士山或往河口湖方向去的。”

小野木说完,赖子嘴上应着“啊,原来是这样”,眼睛仍一直盯着那列火车。

“到富士山很近吗?”赖子感到很新奇,以孩子般的口吻发问道。

“到河口湖是一个小时。登富士山要从那里乘公共汽车到山脚下……我觉得这次列车沿途很好玩。”

“有什么吗?”

“有一片树林覆盖在火山脚的缓坡上。那是一片茫茫的林海,倘若迷路走了进去,就无法活着走出来啦!像今天这样烈日炎炎的日子,会使人感到有一种闷热的瘴气蒸腾而出。”

小野木在学生时代曾和朋友到过那里,时间也是在夏季,谈起他当时的记忆,赖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乘坐的火车开出站台,驶临一个很陡的斜坡时,青草散发的热气似乎就要扑到车窗上了。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片近在眼前的陡坡。

“什么时候……”赖子对小野木说,“能带我到那儿去一次吗?”

看来,赖子还在脑中凭空想象着那片林海的情景。

“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小野木先生刚才不是说那是个好地方吗?”

“话是那么说,但在一般情况下,那可不是个有趣的地方呢!”

“我想去看看那个地方。”

使小野木感到惊讶的,不只是那强硬的语气,而且还有存在于赖子心头的那个愿望本身,因为平时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处于豪华舒适环境里的人。

小野木没有做声,略把头俯下,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小野木喷出烟雾把脸抬起来的时候,赖子又把目光垂到那本书上去了。那是一副自己收住话头的姿态。这副姿态一直到甲府车站都没有改变。

在甲府下车后,两人又乘上另外一列火车。这条身延线的终点是富士车站,所以,小野木对横田检察官说去静冈县,还真没有错。只不过今晚的目的地是途中一家富有乡间风味的S温泉罢了。为了赖子,小野木才改变了要走山路的初衷,决定到这里的。

火车穿过遍布葡萄园的盆地,开进了山谷。在这列没有二等车厢的火车上,小野木和赖子对面坐着一对去身延山久远寺参拜的老年夫妇。

这对老夫妇据说是特意从东北地区来的,和小野木、赖子说话时,称他们为先生、太太,这很使他俩为难。当他们在S温泉车站下车的时候,老夫妇一再操着东北口音说,自己家在秋田县的大曲,如果到那边去的话,请到家里做客。

“您二位远道而来,我想神佛一定会为您二位显灵的。”赖子一面拿着旅行皮箱站起来,一面这样说道。老夫妇多次满面笑容地把头低下去表示感谢。

正如来前所预料到的,车站很冷清,出租车也只有三辆。

“您投宿的地方决定了吗?”司机凑过来问道。这会儿才注意到,司机的面孔显得异常灰暗,这不仅因为时已黄昏,而且还由于天空阴沉,乌云飞快地飘移着,风也吹得很猛。

因为讲了“听你的便”,所以司机没有把车子开向建着一排旅馆的那条坡道,而是朝相反的方向驶了过去。

“风很大,好像要来台风呀!”司机操着本地方言说。

小野木想起了横田检察官说过的话,心里有些不安。看看外面,树枝摇摆得很厉害。

“台风真的会刮到这一带来吗?可报上说将要偏向太平洋方向。”赖子也很担心地说。

“不,大概不会有问题。现在刮的,也许是它的余波吧!”小野木还是对报纸上的预报笃信不疑。

他们所到的旅馆,据说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在田野里辟出偌大一个院落,只有一幢楼房悄然耸立在那里。

到大门外来迎接出租车的女佣人们,全都吃惊地打量着赖子。她们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地飘散开来。

房间与旧有的主建筑物是分开的。据说只有这栋楼是新建的,有游廊和主房相连。正因为主建筑是陈年旧居,所以其败落简陋异常显眼。本来,这处温泉是以接待那些自筹伙食的疗养客人为主的。

房间的紧后面是一条河流。大约是为了美化环境,只在旅馆所属范围内种植了柳树。柳枝都斜着垂向下方。

“今天真不凑巧,风太大了。”一位中年女佣人来送茶,嘴上这样寒暄道,“还有一条消息,收音机里三点钟广播说要来台风,真叫人讨厌哩!”

小野木和赖子彼此看了一眼。

“广播里怎么说?”小野木不安地问。

“啊,怎么说才好呢,好像是讲,从伊豆半岛登陆,通过关东地区的北部,再刮到日本海。据说,今晚十一点左右,在山梨县风力最大。”女佣人这样转述道,“不过,我想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这一带还从来没有遭受过台风的灾害。广播总是夸大其词,所以过后经常笑他们大惊小怪。”

女佣人好像要使客人放心似的,自己先笑了。

“浴池在走廊左边的拐角,是全家共用的。”

女佣人又说了一句“请慢慢洗吧!我们利用这段时间为二位准备用餐”,然后就退了出去。

“小野木先生,您先请吧?”赖子以自然的语调说。

“好。”小野木早有这种思想准备,于是脱去西装,换上了旅馆的浴衣。赖子当即把小野木的西服、白衬衫等拾起来,收进了西服衣橱。看见这一情景,小野木隐约感到,她已是有夫之妇。小野木觉得又看到了赖子的另一个侧面。

小野木洗澡的时候,外面下起雨来。从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知道,雨点相当大。浴池的水不凉不热。回到房间时,女佣人正一面往桌子上摆菜,一面和赖子简短地交谈着。

“您饭前不去洗澡吗?”小野木对赖子说。赖子仍然穿着白色的西式服装坐在那里。

“真的,”这位中年女佣人声音嘶哑地劝道,“太太要是和先生一块儿去洗该多好!要不,您现在去洗一下,然后再舒舒服服地换上和服吧?”

赖子谢绝了,很大方地微笑着对女佣人说:“过一会儿吧。”

“啊,好的。”女佣人朝小野木扫视一眼说,“那么请便吧!”又郑重地向赖子鞠个躬退了下去。

“为什么不换衣服?”小野木问正在给自己盛饭的赖子。尽管语气里绝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在赖子听来也许倒是那样。

“过一会儿我有话对您讲。”赖子低声说道。

小野木心里一动,预感到自己经常考虑的事情就要出现了。赖子大概是想说出什么真相。她似乎在表明自己的意志,在坦露真情之前,仍要保持以往的状态。

小野木感到紧张,心在微微颤抖。

那以后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外面愈发风狂雨骤了。

这中间女佣人曾来过一次,说是也许会停电,放下蜡烛和火柴便离去了。

小野木吸着香烟,听着外面暴风雨的声音。这正适合于等待赖子说明真相。一直低头坐着的赖子,在电灯熄灭之后,突然倒在小野木的腿上。

在这一片风狂雨骤的漆黑之中倾听赖子吐露全部真情,好像更能使自己的心情承受得住……

电灯熄灭之后,整个房间漆黑一团。然而,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还有一束微弱的光。尽管不知它来自何处,而且弱得不足以称之为光,但小野木的眼睛能够看出自己膝盖上所承受的重量的轮廓。朦胧可辨的白色,是赖子背上的衣服。

她正在颤抖,这当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小野木的腿感觉到的。赖子啜泣着,全身的重量都投靠在小野木的腿上了。

外面,风声大作,雨势更猛。女佣人先前来送蜡烛和火柴的时候,说怕暴风刮进屋子里来,临走时顺手关上了玻璃窗外的木板套窗。木板套窗不停地震动,发出暴雨拍打在上面的声音。外面还有喊叫的声音。

小野木纹丝不动。微微颤动的是赖子的身体,而且越来越厉害。

小野木知道赖子要说什么,自己的心也在发抖。这位平时总是从容不迫的女人,还从未如此反常失态过。小野木在等待赖子的啜泣化作语言。

蜡烛没有点燃,仍旧放在桌子上。如果点亮的话,赖子肯定会请求立即把它灭掉。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把整栋房屋吹得摇晃动荡,风声过后,赖子呼唤了一声“小野木先生”。

声音好像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但讲得很清楚。

“您能心平气和地听我讲讲吗?”

小野木没有马上回答,咽了口唾沫才用嘶哑的声音答道:“能。”

和预感到某种恐怖来袭时一样,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赖子事先说出要“心平气和”,这的确是她素常讲话的方式。

“我……”

又一阵狂风吹过。

小野木以为是风声打断了赖子的话,其实并非如此。

“我,有丈夫。”

这声音听起来不是在坦白,而是在向小野木正式公布消息。

赖子仍是双膝整齐地跪坐着。倒向小野木的,只是伏过来的上半身。小野木早有预料,赖子拒绝换上旅馆的衣物,正是为了这句坦白。而且他心里也清楚,离开东京的时候,赖子就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

“这个问题,”小野木说,“我早就想象到了。”

在接受赖子宣告的那一刹那,一直使小野木心脏剧烈跳动的恐惧心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想爆发出未曾预料的恸哭。

“是吗?”赖子把头从他的膝上稍稍抬了起来,“您早就察觉了吗?”她的声音很低,眼里还含着泪水。

“说‘知道’也许更为恰当。”小野木答道。

“我也认为,”赖子的声音更低了,“小野木先生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

风吹断了外面的树木,那声响好似把空气撕裂了一般。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赖子又稍微加重了语气说:“我用不着再讲自己是个坏女人了。对于这种谴责,我可以独自在内心里静静地听着。只是,我不能再欺蒙小野木先生,继续相处下去了。”

“……”

“我这样说,您大约已经明白了。能结识小野木先生,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感到很荣幸。虽然时间很短,即使明天就死去,我也毫不后悔。不,其实就这样突然死去,说不定会更加幸福。因为,比较起来,明天又要开始的生活方式,是那样地无聊,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赖子!”小野木叫了一声。

小野木明白,听到结城赖子坦白之时,便是与她别离之际。但是,当赖子突然伏身哭泣的时候,小野木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就要转身离去的赖子再拉回来。

突然从远处的主建筑物传来了人们的吵闹声,接着走廊里又响起了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

“对不起!”女佣人慌慌张张地站在门外喊了一句。

纸门拉开后,女佣人“啊”了一声。因为没有点燃蜡烛,屋子里很黑,所以女佣人有点惶恐,正要把身子立即躲到刚拉开的纸门后面去。

赖子从小野木的腿上离开,口里应了一声。

“不要紧,没关系的。”赖子忙止住她说,“因为有风,特意没有点上蜡烛。”

一道暗淡的灯光从女佣人拉开的门缝里射进来,原来女佣人手里提着灯笼。橙黄色的灯苗,在房子里晃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