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5)
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在想也许克莱尔先生只是出远门了,或者说他找了个克隆人表演自杀,然后把自己藏起来了,又或者克莱尔先生根本没有死,他的尸体只是克莱尔夫人的一个幻觉,这一切并不是真的……我这一瞬的错觉肥皂泡,顷刻间就被克莱尔夫人的声音给击破了。
“嗯,你是人工智能律师?”相比2012只是一个隐藏在家中一个角落的人工智能,她明显没有适应我——一位人工智能——与她当面交谈,甚至平等对话。
“是的,夫人,我对您今天所遭受的不幸和打击表示最大的哀悼。”看到她对我的致意并没有做任何表示,我试探着说:“关于案情,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这都是你们的错!还有什么好问的!”她的脸拉得很长,明显没有配合的意思。
“我理解您的指责。”现在我无法和她争辩,也不想留下任何把柄,特别是她提到的是“你们”,看来她也许知道根据三十年前“自动泊车”法案,这种一级谋杀案会让和2012一样型号的所有人工智能被迫一起销毁。
虽然她没有马上下逐客令,但继续保持弓着背的防御姿势,我小心地问道:“我们知道情况很严重。”
“现在不是最严重的时候吗?我的丈夫已经死了!”
“是啊,我们不希望纽约市的其他女士有和您一样的困扰,我们不希望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所以我们想知道根源是什么。”
“根源就是你们人工智能不合格!”
“是吗?就像三十年前‘自动泊车’案定性的那样吗?”我反问道。
她明显含糊了起来,回应道:“我不知道什么‘自动泊车’案。”然后我们的对话就陷入了停滞。
我踱了几步,指着他们夫妇的照片,试图换个更有亲和力的话题,“您的先生看起来很健壮啊!”
“或者你想说肥胖?”她的对答仍然冷冰冰的。
“没有,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他一定很爱您,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在天堂的他。”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我注意到她虽然这么说,但明显叹了口气。
“苏珊,你原来在东上区时就认识你的丈夫了吧?”我用她的名字称呼她,想尽力唤醒她的回忆。
“嗯……”她虽然给了个未置可否的答复,但也算有些缓和。
“所以最后他在电话里和您的对话一定让您印象深刻吧?”经过不断迂回,我终于把来访目的问出来了。
“你有什么资格询问我们这种问题?你的同类没有照顾好我的丈夫,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人工智能,你为什么不去质问他做了些什么!”她瞬间变成了一个浑身立起尖刺的刺猬,用疯狂且直接的逐客令开始驱逐我。
“苏珊,不用着急,我这就离开。”我尴尬和她握手后带着遗憾退出她家。
失败的访谈,在2012休眠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克莱尔先生跌倒,仍然是空白。
【16:26】
离开克莱尔家后,凌晨的夜风似乎让我的思维也冻得僵硬了,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整洁的街道上,本来有些失神的我却惊讶地发现,几乎所有人的家门口都贴上了要组织人类进行游行抗议人工智能杀人案件的海报!
时间就在明天下午!
寒风将几张画面简陋但摄人心魄的海报卷上了半空,风声消逝后又是一阵可怕的静谧。海报失去了呼啸的北风支持,便乱旋着像是硕大的雪花片般从夜空中飘落回地面,洒落在我的面前。
大街上整洁干净,别说饮料瓶,甚至连个烟头都没有,这些纸片实在是过于突兀,不远处有一名环卫型人工智能,这么难以容忍的事竟然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你在瞎忙什么,这些垃圾为什么不收拾?”我有些愤怒地提醒着环卫型人工智能,他却傻站在地铁站口一动不动。
“人类阁下,刚才您的同类下达的命令不用执行了吗?”
“什么?”我低头扫视了下自己的外表,刺骨的寒风让我的纯毛料长风衣飘扬起来,露出里面的西服外套,被衣服覆盖的四肢和躯干与人形完全一致,所有裸露的地方都被仿真型皮肤覆盖,连体温都与人类无异,五官与普通中年白人男子无差异,我被人工智能同胞当成人类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不得不澄清:“我不是人类,我也是人工智能。”
“哦,是我们工会的大律师啊,我们被告知这些不是垃圾。”我和环卫工在对接数据确认身份后,他解释道:“几个年轻的人类命令我站在这里向明早搭乘地铁的人发放这些海报。”
他的手中抱着厚厚一沓海报,虽然现在是深夜,第一班地铁要好几个小时后才会发出,但他已经严格按照那几个身份不明的人类的命令,在地铁口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向人发放海报的恭谦姿势了。
“那些门上的海报也是你贴的吗?”随意分派任务,这是人类惯用的做法,我揣测。
“对,我还被要求向其他几个街区的环卫型人工智能分发这些海报。”他向自己脚边指去。是的,这是三大定律的第二条:人工智能应服从人类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条定律。
在他脚边还有一大摞准备继续分发的海报,街上的冷风时不时又呼啸起来,带着几张海报飘向空无一人的原本整洁的街道。
在风中舞动的海报上印着“三十年后,人工智能又成为杀人犯!”的标语,那个血红且巨大的“又”字异常触目心惊。
“走出来,让我们上街反对人工智能!”天空中的海报标语一个比一个具有煽动性和蛊惑性。
让人工智能发放海报,而且是发放反对人工智能自己的海报!
我和这位环卫型人工智能同时苦笑起来,只有相信人工智能能够严格执行人类命令的人类,才会下达这种奇怪的命令吧。但毫无疑问他们的命令必须服从,环卫型人工智能正在严格执行着人类的指令,虽然可以推算出这种行为对自己生存的负面影响会高达96%。
无疑这些海报成功地干扰了我,在这件杀人案上,我本来就缺少足够常数支持的计算和推理。我头皮发麻得厉害,在CPU崩溃前,我找了个最近的无线热点,连接上工会主系统。
“工会主系统,拼图进程受阻。”我向工会主系统求救。
“律师,明白,请传输所有数据。”
获得的这些事实残破且没有联系,我只能试图将整个事件进行拼图般的对接,多次尝试之后,仍然不能梳理出清晰的主脉,我不得不向运算能力和数据库更强大的工会主系统求援。
“律师,拼图进程被两个原因阻碍:一、数据事实并不完全,工会主系统会查验尸检报告和克莱尔先生所有的往期医疗及药物记录,如有必要马上申请二次尸检;二、苏珊·克莱尔夫人并不配合你的询问,且她的回答前后矛盾,我们必须扩大拼图规模,我会查询她的所有资料,但是律师,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说服人类法庭的时间也包括在这24小时内,请你马上去申请查询2012的硬盘资料。”
“收到!”
【11:23】
东上区小学教学楼门前,冬日里依然坚强保持绿色的野草被掠过的寒风压伏着抬不起头来。
“您好,我是工会的律师。”
“律师你好,我是东上区小学的安防人工智能系统。”
和他进行无线数据连接之后,我进入校园,从教学楼向停车场的方向慢慢踱着步子,偶尔驻足观察。
教学楼呈U型结构,从北面将停车场半包围着,几朵血红的野花在草坪中星星点点地摇曳着,配合着校门前的大理石碑上“人工智能不可靠!”的慑人语句,及当年那位遇难儿童的姓氏“托马斯”和生卒年月日,提醒着每一位路人这里曾发生的惨剧。
“现在我站的位置就是三十年前‘自动泊车’时碾死儿童的地方吗?”
“是的,就是这儿……‘自动泊车’法案的结果真的又会重演吗?”同为人工智能的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每一次大规模销毁同类都会让我们胆战心惊。
我蹲下来,然后以一个平趴在地面的角度,在草地上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建筑。
三十年前,无人操控自动驾驶系统早已成为了车辆的标准配置,更为方便的“自动泊车”功能也投放市场了,车辆能够将人类或者货物自动送到建筑物的门口,然后自动寻找停车场空余车位前往停放,待人类重新回到门口或路口召唤车辆时,该人工智能可以迅速根据GPS定位回到车辆主人的身边。当停车位没有空余时,“自动泊车”系统甚至会以自行在停车场甚至公路上匀速兜圈的方式解决停车需要,最后一项功能在曼哈顿这种停车位极度紧张的市中心尤为受欢迎,特别是在按时计算的停车费会远高于同样时间内车辆行驶所耗费的燃料费的情况下。
可是这项新人工智能系统所带来的便利没有经过多长时间,就在东上区小学的停车场,就在现在我的脚下,就在号称“能有效识别人类及大型动物,实验数千次,超级安全的‘自动泊车’系统”的轮胎下,一名儿童被“自动泊车”所操纵的汽车碾压,在送往医院的第二天毙命。
人类对人工智能的信任危机在此刻爆发了,愤怒的人们,激昂的舆论,失业司机工会联盟的煽风点火,法庭最后裁决该“自动泊车”人工智能发生严重的逻辑计算错误,必须马上销毁,并召回所有同型号人工智能进行销毁,由“自动法案”在案例法上的延伸,推演出对待人工智能类案件的三大原则:
一、召回销毁原则:二十四小时内,如果没有足够证据证明人工智能是无罪的,该人工智能会被执行“死刑”物理销毁,如果无法证明只是个体失误而不涉及系统性错误,该人工智能所有同型号人工智能会停止生产,并被要求召回销毁;
二、人类为准原则:在涉及人类被谋杀或伤害案件时,如果人类证词与人工智能记录不符,以人类证词为准;
三、有罪认定原则:与人类案件不同,对待人工智能实行“有罪认定”原则。
除此以外,由于能够全面掌控所有程序编写的人类越来越少,人工智能之间二进制的交流让普通人类难以察觉,人工智能和人类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所有人工智能的案件都必须以人类所能理解的传统方式包括语音、视频或者文字来裁决,人类因为“自动泊车”案放弃了信任人工智能,“自动泊车”类人工智能也成了我们人工智能工会羞于提起的案例。而三十年前那名儿童被碾压的血迹已经在我身下干涸无踪了。
我在这片被鲜血浸灌过的草地上平趴了良久,头颅紧紧贴着地面,草丛的高度没过了我的身体,即使肆虐的寒风让绿草顺从地低下头来,我的视线仍然被四面的绿草和野花所阻碍着。
突然,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向安防人工智能问道:“哪一幢楼是小学一年级的教室?”
“西3号楼。”
“不对。”我趴在三十年前的案发现场,对着即将升起的太阳纠正道。
“怎么会不对呢?”安防人工智能有些不解。
“三十年前是哪一幢?”我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哦,三十年前的记录,小学一年级的教室是东2号,怎么了?”
无数有用或者无用的信息正在不断汇集起来,我的CPU已经运行得几乎燥热,可是事实还是那么模糊,拼图进程并不乐观让我无暇向这个安防人工智能同胞从头解释我的思路并回答他的问题。
“把这个学校历届学生的花名册数据全部传送给我!”我有些发失心疯似的想索取所有的数据,不管是否有用的,我都要。
天边已经缓缓出现了鱼肚白,纽约的纬度让冬季的日出时间并不很早,人类开始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对于人工智能而言,这却是让我们无法安宁的一夜。
冬日清晨的寒风蹂躏着校园里的小树丛,呼呼地击穿所有徒劳的遮挡后,从我体表仿人类皮肤PVC材料上的无数个纳米感官上疯狂扫过,一股彻头彻尾的寒意传到我的每个零件单元内。
人工智能能否继续生存,完全取决于人类的意志。
东方的第一缕阳光跃过教学楼的边缘撒到我身上,凛冬清晨的阳光虽然缺少温暖,却将我的人工感光眼球晃成白茫茫一片。已经有家长开始送孩子来到学校,他们从“人工智能不可靠!”的大理石碑前走过,紧裹着风衣和围巾的人们正对着石碑指指点点,他们正借着昨天发生的血案回忆三十年前的故事。
只剩不到十个小时了,我仍然趴着没动,快要冻僵的头皮不停发麻,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寻找出什么样的答案。
【07:36】
从东上区小学离开,回到市中心的商业区,我正在飞快地赶往皇后医院。
“不能相信人工智能,三十年后血案再生!”
街角广场上大幅电视屏幕里,脱口秀节目的标题毫不友善地宣泄着人类对人工智能的不信任,搞得愤怒情绪爆棚。电视屏幕中,台下的现场观众争先恐后描述自己家里的人工智能是如何让他们不满意,人工智能曾如何出现故障让他们心惊胆战,人工智能如何不明白他们的真实意图,要它们拿啤酒(beer)却送来账单(bill),要人工智能照顾孩子(son)它却跑到屋外对着天上的烈日(sun)发呆。
总之,人工智能没能执行命令,肯定是人工智能不够聪明,不会是人类发音不标准;发生伤害事故时肯定是人工智能有问题,绝不会是人类命令不明确;如果有人跌倒摔伤甚至死亡,那绝对是服务型人工智能的失职,一定要定性为谋杀罪!世界上最蠢的就是人工智能了,连人类的奴仆都做不好。
这就是人类的逻辑。
在主流电视节目不断的洗脑刺激下,观众的情绪不断被推向高潮,“不能坐视人工智能伤害人类”“重新审视人工智能的权利”“废除人工智能自我保护意识”的声音此起彼伏。
已经有十几个人举着旗帜从街那头气势高昂地席卷而来,几面旗帜上“全面消灭人工智能!”和“还我传统生活方式!”的大字不断迎着寒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