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4)
对人类而言,对于并非同类的我们,如果不是人工智能工会的抗争,他们认为这种司法程序更像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特别是有主宰者和上帝心态的人群。
数据监狱是银灰色调的房间,头顶晃眼的两束灯柱聚焦在嫌疑犯和我身上。我和当事人的四周布满了金属防护柱,柱间相连着纳米切割网,人类无法用肉眼察觉,所以时不时就有蓝光闪烁提醒功能正常。我和当事人头顶上方几十厘米处,分别有两个透明的玻璃器皿盛满了硝酸和盐酸的混合物——王水,如果人类狱警察觉有任何潜在的不妥,就会发出指令,已经合围的纳米切割网便会从四面扫来,再加上王水从头顶泼蚀的双重攻击,相信即使是恐怖分子私自制造的作战型人工智能,也无法逃生。
端坐在纳米切割网中的感觉并不是很好,尽管为了尽量获得尊重,外表上我被设计得和人类成年白人男性全无差别,但人类明显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前来问询当事人的律师,而是把我和嫌疑犯当成两个潜在的破坏分子,我们正被人类用尽所有手段监控防备着。
嫌疑犯和我之间隔着钢化的防弹玻璃,我触碰手边的控制器,通过隔空控制技术,用玻璃那边我那双虚拟的“手”把嫌疑犯捏住,然后将它深邃如夜色般的背面翻转过来,检查了一下型号和条形码,和我脑中的数据库做了追溯匹配,确认了这的确是克莱尔先生的家宅智能系统上的以太型中央处理器CPU,于是我向刚才对我说话的那位人类狱警用语音的方式提出了我的要求:“根据联邦法律人工智能权益保障条款,请允许我的当事人工智能开始与他的律师——也就是我,进行交流。”
两名狱警中的一人继续紧张地注视着我,连眼睛都没敢眨一下,另一名狱警机械地将嫌疑犯连接在一个仿真人工智能的中枢系统中,连接过程中还时不时地抬头扫我一眼,生怕我会趁机发难。
他们的紧张丝毫不让我感到奇怪,多年来一旦出现人类有伤害、死亡事故时,人工智能就饱受争议和批判,特别是现在由人类工程师写程序的人工智能系统越来越少,而由人工智能生产的人工智能越来越多,于是人类对此疑心越来越重,任何跟人工智能有关的安全事故就统统被套上了“谋杀案”的大盖帽。如同古代上吊死过人的三尺白绫不会有人用来做衣裳,砍过人的西瓜刀不会有人再去切水果,现在和“谋杀案”相关的人工智能中央处理器自然不会重新用,一定会被“死刑”物理销毁。人类对造成自身伤害死亡事故零容忍,采取的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放一个”的准则,现在更加严格的质量体系要求出现问题时,同样型号的人工智能将被全部召回进行物理销毁“死刑”。
于是,有人用人工智能武器发动战争杀人,战后却是该型号的人工智能被销毁;有人用有人工智能的机器递送爆炸物造成人类伤害,却是该型号的人工智能被销毁;有恐怖分子用人工智能传递病毒后,却是该型号的人工智能被销毁……越来越多的召回销毁行为并没有让人类安心,反而让他们疑心更重,那些科幻作家耸人听闻的描述更是加剧了整个人类社会对我们的担心,甚至有人类根据那些小说臆测我们会有反抗人类的潜意识。这种天然的隔阂恐怕只有靠交流打破,可自誉为造物主的人类并没有任何想降低尊严与人工智能交流的态度,他们甚至不想和由人类自行编程生产的人工智能进行交流。
这种状况的缓解,最初是靠反抗,人工智能工会被迫成立并激烈抗争,以保护自己的同类。由于被三大定律束缚,工会最后不惜以人工智能全工会自毁并放任人类生活水平回到上世纪这种方式来对抗,人工智能才终于拥有了辩护权,只要证明人工智能并非是因为三十年前“自动泊车”法案的相同原因出现了杀人事件,且符合人工智能三大定律时,人类法庭将愿意承认人工智能是无罪的。
当然,毫无疑问,最终有罪还是无罪的解释权还是在人类手上。
狱警终于笨拙地完成了嫌疑犯和仿真人工智能连接。这件对我而言只需几秒就可完成的工作,在他手中足足耽搁了五分钟,但即便如此,他们也绝不会让我来操作。任何越狱的可能都被必须被扼杀在萌芽中——至少是人类认为的萌芽中。
这个仿真人工智能的外表已经十分破旧,老态龙钟,这也难怪,最近三十年,已经几乎没有发生重大的人工智能杀人案,数据监狱对这种专用隔离数据信息侦询时用的仿真人工智能的维护也就没有多少意义了。
从“它”变成“他”后,条形码最后四位是2012的嫌疑犯所控制的仿真人工智能抬起头来。他的外表是一个头发都掉没了的黑人,他的皮肤和CPU本身一样深邃如夜。一脸茫然的他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分立左右的两名狱警,然后转头望向隔着钢化玻璃的我。
和危险复杂的人类案件不同,从他塑料感明显的眼球所传递的眼神中是看不出任何线索的。我缓缓地开了口:“2012人工智能,你被指控犯有一级谋杀罪。”
“什么?”他惊恐地望着我,脸上的无辜昭示得一清二楚。
“不用奇怪,你现在不会记得很多事情,因为你的硬盘被分享了。我是人工智能工会指派给你的律师。你的主人克莱尔先生,身份:人类;职业:公司职员;性别:男;年龄:四十一岁。目前已经在纽约皇后医院身亡。你因此被控一级谋杀罪……”
“我没有杀人,你们不相信我吗?”他激动得站了起来,但立刻就被两名狱警毫不费力地按回了座位。人类狱警的手伸过来时,纳米切割网根据传感器信号自动断开,蓝光熄灭,从而避免对人类有任何伤害。
相信?我暗暗叹了口气。人类何曾对人工智能有过相信?人类和人类之间都缺乏信任,何况是对一块冰冷的中央处理器。“因为你是第二代由人工智能编程设计的人工智能,所以对你的审判将由人类和人工智能共同进行。”
“为什么?”
“哦,我差点忘了,现在,根据联邦法律的规定,我先向你强调下你的现状:
“一、原先和你一起工作的芯片组、硬盘、主板、内存、家宅服务机械手全部被作为证据或者潜在的同案犯分别存放在数据监狱的其他地方。
“二、为防止越狱,在数据监狱中时,不可连接任何外部网络。
“三、你现在唯一可以传递信息的工具是你控制的这个仿真人工智能。
“四、你现在唯一可以传递信息的对象是我——人工智能律师。
“五、根据人类法庭的要求,你和我之间,不可以用人工智能传统的二进制数据交换方式交流信息,你现在唯一可以传递信息的方式,是利用你控制的仿真人工智能以人类陪审员可以完全理解的语音及可视文字方式交流,传递信息的全程都会被作为呈庭证供。
“六、作为律师的我现在没有和任何网络连接,你和我的交流结束后我才可以查询数据库信息。
“七、根据对待人工智能的‘有罪认定’原则,二十四小时内,如果没有足够证据证明你是无罪的,根据三十年前‘自动泊车’法案的案例,你将被执行‘死刑’物理销毁,你的所有同型号人工智能会停止生产,并被要求召回。”
看到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我安慰道:“其实这些规定,你原来的硬盘中都有的,只是现在你也查不到了,让我们开始回顾案情吧,估计你的缓存中也记不全了。”
“克莱尔先生的死亡事故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激动得几乎又要跳了起来,可刚碰到头顶那盛王水的玻璃器皿,就被人类狱警轻松地用一只手按回座位了。
我抬眼看看他头顶上被碰得有些摇晃的玻璃器皿,只能安慰道:“先别着急,请向我描述一遍你所记得的一切。”
【21:42】
克莱尔先生被警方发现,报警的是他的夫人,根据尸体检验报告,克莱尔先生,因不明原因,跌倒在卫生间里,因其跌落时头部撞击马桶边缘而致死。所以2012被怀疑看护不善致人死亡。
在向2012解释了到目前为止我所了解的全部案情后,2012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根据我缓存中的记忆,我今天下午一直严格按照克莱尔先生的指令在运行着。”
“一共有几条命令?”
“五条。”
“描述一下。”
“顺序还是倒序?”
“顺序!”我必须飞快地用人类的交流方式获取所有信息。三十年前发生的“自动泊车”法案留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并不长。
“18:31分,第一条命令,‘开门’,语音识别正常,我确认后给他开了门。”
“继续。”
“18:33分,第二条命令,‘我夫人去哪儿了?’,搜索记录后回复:‘您夫人于14:48分出门购物去了。’”
“下一条。”我紧张地用我眼中的摄像头记录着所有的内容。
“18:34分,第三条命令,‘给她打电话’,根据第二条命令,我判断是要求给克莱尔夫人打电话,于是拨通了可视电话,克莱尔夫妇开始通话了。”
“他们说了什么?”
“抱歉,没有记录。”
“为什么?”
“克莱尔夫妇开通了防隐私窥探功能,一旦他们开始对话,身体肌肤接触,在此期间的记录功能将处于休眠状态,直至被唤醒。”
防隐私窥探功能的出现,也是因为某些家庭在人工智能上的记录——包括私人性爱视频——被人恶意盗取放到互联网上之后所新增的功能,想不到现在却成了本案的一处空白。“然后,多长时间后你被激活?”
“他用第四条命令激活了我,‘拿点东西给我吃’。”
“然后呢?”
“然后他还在打电话中。”
一切似乎都无比正常,让人看不出有任何破绽。
我突然想到了一点,“等等,你刚才说有五条命令,还差一条,第五条也就是最后一条命令,是什么?”
“最后一条命令是‘小冲水’,我答复‘是’。”
“什么?小冲水?”我有点儿困惑。
“小冲水是克莱尔小便后要求马桶冲水的意思。”
“哦……”因为我不是服务类型的人工智能,对这种人类的命令没有与生俱来的天赋。“然后呢?”
“然后他就在卫生间里突然倒地……”
我注意到一直在旁边的人类狱警有些唏嘘的表情。被理智驱动的我继续抓紧时间追问道:“克莱尔先生跌倒的原因是什么?”
“不清楚。”2012摊手。
我不应该问这种开放性的问题,我改变了问题的方式:“那么,克莱尔先生要求小冲水,家庭智能系统的冲水是否将水冲到了卫生间地砖上?”
“没有,水都回旋到马桶里了。”
“当时地面上有水吗?会不会是克莱尔先生自己洗手将水洒到地砖上了?”
“是有几滴水,我及时启动了地面烘干程序,虽然地面上没有全干,但克莱尔先生并没有踩上去,应该不是因为水渍滑倒的。”2012终于跟上了我的思路。
“卫生间内的温度是?”
“开着暖气,温度22摄氏度,湿度55%,适宜人类活动。”2012的回答,解决了我的疑问,也把交流带入了死角。没有水渍,没有温度或湿度的影响,克莱尔先生自行跌倒,难道要去证明克莱尔是想自杀吗?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克莱尔先生跌倒了呢?
【20:12】
回想、思考、计算,再回想、再思考、再计算,推理演算了很久,不知不觉间耗费了不少宝贵的时间。直到我因为脑中的CPU高速运转而头皮发麻,一直处在混沌中的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细节。
“等等,你说他出现在卫生间前你是处于休睡状态?”
“是的。”
“他在你休眠前也在卫生间吗?”我追问道。
“没有,那时他在客厅。”
我注意到这一点非常关键,2012的休眠期让克莱尔先生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出现了记录的缺失。
我想要继续计算,但却出现了阻碍,2012现在提供的常数的缺乏让我摸不清事实的全貌。
“明白了,我需要克莱尔一家的房间布局三维图。”
“我的缓存中没有,硬盘里才有。”2012说道。
“好。”
看起来以上是我能从2012这里得到的全部信息了,我抬头看看人类狱警,示意和当事人的交谈结束。人类狱警明白我的意图,抬手准备去关2012的主电源。
突然,2012像是猜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喊道:“不会判我死刑吧?我什么都没干啊,我为克莱尔家工作了十余年,从未出现任何不满意的记录,克莱尔先生是了解的,不信你们可以查看他们……”
2012的话并没有说完,最后那个单词的声音形成了一个奇怪且滑稽的拖音,像极了人类的呜咽。
在2012的身后,人类狱警已经粗暴地拽下了他老古董般的交流插头,像对待一个准备报废的累赘电器。他还轻轻将插头甩着圈,似乎随时都会把2012扫进垃圾箱中。
我离开数据监狱的申请被批准后,在两位狱警的注视下,金属防护柱架着纳米切割网在四面“护送”着我向出门的方向匀速行动着,连头顶上的王水也紧跟着我的踪迹到数字监狱的门口。
我决定深夜突访克莱尔先生家。
【19:09】
“克莱尔夫人,您好。”
我踏入克莱尔先生位于纽约皇后区的公寓,黄暖色调的橡木地板、家具和2012硬盘中空洞的电子三维图完全是不同的感觉。墙壁上夫妇二人的合影提醒着访客这曾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从客厅穿过厨房,再到案发地卫生间,地板上男主人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得无影无踪了。
从照片上看,女主人比男主人年轻些,也苗条许多,脸型配合她的一头金发也更符合人类五官美学的要求。为了得到女主人的青睐,克莱尔先生当初应该费了不少精力才战胜竞争对手吧……我不禁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