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点篝火(1)
这个人从育空河主雪道转身爬上高高的泥土河岸时,天已经亮了,寒冷而灰暗,十分寒冷,极其灰暗。岸上有一条模模糊糊、人迹罕至的小路向东延伸,穿过那片茂密的枞树林。河岸陡峭,他爬到顶部之后便停下来歇口气,又看看表,好为自己的不中用找个理由。九点了。虽然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但也看不到太阳,连太阳的影子都看不到。尽管晴空万里,但好像有一块无形的幕布把一切物体的表面都遮盖了,一种变幻莫测的阴郁使天空变得昏暗,之所以阴郁是因为没有太阳。这个问题并没有令这个人担忧,他对没有太阳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已经有很多天没有看到太阳了,他知道,只要再过些日子,那个令人振奋的天体就会在正南方的地平线上露出曙光,然后很快就会跃入眼帘。
这个人回头看了一眼来路,育空河足有一英里宽,消失在三英尺厚的冰层下面,在这冰层之上,还覆盖着相同厚度的雪。纯净的积雪白皑皑的,像波浪一样微微起伏,起伏之处是流冰冻结形成的凸起。由北往南,极目远眺,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条深色的细线弯弯曲曲地绕过一座长满枞树的小岛向南延伸,然后又七拐八拐地折向北面,最后消失在另一座长满枞树的小岛后面。这条深色的细线就是雪道——主雪道——往南通向五百英里之外的奇尔库特山口、迪亚和大盐湖;往北便通向七十英里之外的道森,再往北一千英里通向努拉托,最终能够到达白令海的圣迈克尔,足足有一千五百英里远。
但所有的一切——通向远方的神秘羊肠小道、没有太阳的天空、彻骨的寒冷以及这一切所引起的陌生和诡异的感觉——竟没有对这个人产生任何影响。这可不是因为他对此已经习惯。他初来乍到,在这片土地被称为新手,而且这是他在这里度过的头一个冬季。他的毛病就是没有想象力。对于生活中的事物他的反应是灵敏而警觉的,但仅限于事物,而缺乏对其意义的理解。零下四十六度意味着零下四十六度的冰霜。这样的事物给他的感觉就是寒冷和不舒服,仅此而已,这并不会让他去探寻。作为一个温血动物,他有多么脆弱,以及整个人类有多么脆弱,只能在冷与热之间某个特定的狭小限度里生存;这也没有令他以此为起点,进一步推测永恒的范围以及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零下四十六度意味着冻伤,冻伤会痛,所以必须用手套、护耳、保暖的鹿皮靴子和厚袜子来加以保护。零下四十六度对他来说不多不少,至于还会不会发生别的情况,压根就没有在他的头脑里闪现过。
他一面转身继续往前走,一面冒险啐了一口。一声清脆的爆响将他吓了一跳。他又啐了一口,结果还没等那口唾沫落到雪地上,就又一次在半空中爆裂了。他知道,零下四十六度时,唾沫会在雪上爆裂,但这一次唾沫在半空里就爆裂了。毫无疑问,天气比零下四十六度还要冷——至于究竟冷多少,他可就不知道了。可是气温是无关紧要的。他要去的是亨德森河左支流上的一个老矿区,那些小伙子们已经在那儿了。他们是从印第安河地区越过分水岭到那儿的,而他却多绕了点儿路,看一下有没有可能在春季从育空河的岛上弄些木头出来。六点钟之前他就能够到达营地,那时天已经黑了,这是真的,但那些小伙子们会在那儿的,他们会把火生起来,而且连热乎乎的晚饭也会做好的。至于午饭,他用手按了按从上衣里鼓出来的一包东西,这包用手帕包起来的东西甚至塞到了衬衣里面,紧紧地贴着身子。这是唯一可以保证饼子不冻的办法。一想起那些饼子,他便满意地笑了。每一块饼子切开后都在咸肉油里泡过,中间还都夹着很大的一片煎咸肉。
他一头钻进了高大的枞树丛中。雪道模糊不清,从上一次雪橇经过到现在,又下了一英尺厚的雪,因此他庆幸自己没有用雪橇,而是轻装上路。其实,他除了包在手帕里的午饭之外没有带任何行装。不过,他仍然对寒冷感到意外。他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揉着麻木的鼻子和颧骨,一边总结道:天气真是够冷的。他是个满脸长着络腮胡子的人,但脸上的胡子保护不了高高的颧骨和等不及要伸到寒冷空气里的鼻子。
这个人的身后紧跟着一条狗,那是一条当地的爱斯基摩狗,一条真正的狼狗,一身灰色的皮毛,在外表上或是性情上与它的狼兄狼弟没有什么差别。那条狗被这彻骨的寒冷冻得很沮丧,它知道这绝不是出门旅行的时候。它通过本能知道的东西比这个人用判断得出的东西更符合实际。事实上,天气不仅比零下四十六度还要冷,甚至比零下五十度、零下五十五度还要冷。实际气温是零下六十度。因为冰点是零度,这也就意味着冰霜达到了六十度。那条狗可不懂温度计是怎么回事。或许那条狗不像这个人那样,它的头脑里并没有对寒冷状况的鲜明感知,但它有自己的本能。它感觉到一种模糊的、然而却让它极度不安的恐惧,这种恐惧控制了它,使它无声无息地紧紧跟在这个人身后。这种恐惧迫使它对这个人的每一个不寻常举动都焦急地表示疑虑,似乎是盼着这个人到营地去,或者找个地方点起篝火躲避一下严寒。那条狗已经知道火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它盼望着火,或者刨个洞钻到积雪下面去,把身体卷起来取暖,逃避寒冷的空气。
狗呼出的水汽冻结后落在皮毛上变成一层细细的霜末,特别是两颊、口鼻和眼皮,全被它呼出的气息镀上了一层白色的结晶。这个人的胡须也同样结了霜,但结得更厚实,聚集起来的霜形成了冰晶,每当他呼出一口温暖而湿润的气息,这冰晶就增加一些。这个人还嚼着烟草,因为覆盖在嘴唇上的冰把嘴都冻僵了,令他无法把吐出的唾沫从下巴上清除掉,结果他的胡子就成了结实的琥珀色冰凌,在下巴上挂得越来越长。他要是跌倒,那冰凌就会像玻璃似的摔得粉碎。但他对这个累赘毫不在意,这是所有嚼烟草的人在北国都要受到的惩罚,并且在之前的两次寒潮中他也曾外出过。那两次寒潮没有这次这样冷,这他知道,他还知道,在一个叫作“六十英里”的地方,酒精温度计记录到了零下四十六度和零下四十八度的低温。
他又在坡度平缓的林子里走了几英里,穿过一片长满黑色树桩的低洼地,然后下坡来到一条结了冰的小河上。这就是亨德森河,于是他明白自己离河口还有十英里。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十点钟。他现在的速度是每小时四英里,按这个速度来算,十二点半他就能到达河口了。他打算就在那里吃午饭,庆祝一下这件事。
这个人沿着小河快步向前走的时候,那条狗仍然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雪橇先前在雪道上压出的沟还看得一清二楚,但痕迹上已经覆盖了十几英寸厚的雪。这一个月来,没有一个人从这条寂静无声的小河上经过。这个人继续稳步前进。他不是个很爱多想的人,除了要在河口吃午饭、六点钟就能到达营地和那些小伙子会合之外,此时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想。这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过就算有,他也没法说话,因为嘴上结满了冰凌。于是他只得继续单调乏味地嚼烟草,继续增加他那琥珀色胡须的长度。
这天气可真冷,他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寒冷。这样的念头不时地在他头脑中闪现。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用手背搓着自己的颧骨和鼻子。他不由自主地搓着,还不时地换一下手。搓归搓,但一旦他停手,颧骨马上就会麻木,紧接着鼻子尖也会麻木。他的脸是非要被冻伤不可了,他明白这一点,心中感到一丝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设计一个巴德遇上寒流时戴的那种口罩。那种口罩能连颧骨一起包住,可以保护颧骨。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颧骨冻伤了又怎么样?只是有点疼罢了,没什么严重后果。
尽管这个人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但他的观察力仍然十分敏锐,他注意到小河有一些变化,注意到那些转弯的地方和拥塞着木头的地方,而且他对落脚的地方特别留神。有一次,当他来到一个转弯的地方时,突然像一匹受惊的马一样收住脚步,绕开他刚才走过的路线,然后又沿着雪道向后退了几步。他知道小河连底都冻了——冬季的北极,任何一条溪流都不会有水的——但他还知道,山坡上会涌出泉水,流到小河的积雪之下、冰层之上。他知道,连最冷的寒流都不能使这些泉水冻结,而且他也知道这些泉水的危险。泉水是陷阱,积雪下面可能藏着三英寸厚,也许三英尺厚的积水。有时候,积水表面结着半英寸薄冰,薄冰之上又覆盖着积雪。还有的时候,薄冰积水层层叠叠,要是谁踩进去,那就会一下子一层接着一层往下陷,有时会一直湿到腰部。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这么惊慌却步。他感到脚底不踏实,还听到积雪掩盖之下的薄冰噼啪作响。在这样的气温下将脚弄湿,那就意味着麻烦和危险,至少也意味着延误,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停下来点上一堆火,把袜子和靴子烤干,这样还能保护赤裸在外的双脚。他站在那里,观察小河的河床和两侧的河岸,推测水流来自右侧。他揉着鼻子和脸颊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绕到左边,每走一步都要试探一下落脚的地方是否稳固。刚一离开危险地带,他就又嚼了一口烟草,跨着每小时前进四英里的大步,继续前行了。
在之后两个小时的路程中,他又遇到几个类似的陷阱。通常,掩盖着积水的雪面会下沉,就像冰糖,一看就知道有危险。尽管如此,有一次他还是差点儿陷进去。还有一次,他担心会有危险,不得不让狗在前面引路。狗赖在后面不愿走,直到这个人向前推了它一把才走。那条狗快步走过洁白平坦的雪面,突然之间,它陷了下去,身体挣扎着爬向一旁,爬出冰窟窿来到稳固一点的雪面上。它把前爪连同前腿都打湿了,身上的水几乎马上就结成了冰。那条狗赶紧把腿上的冰舔掉,然后躺在雪地上用嘴把结在脚爪里的冰咬掉。这是本能的行为。让冰留在脚上就意味着脚会痛。那条狗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它只是服从了深藏在它这个物种身上的本性所发出的神秘提示而已。但这个人已经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判断,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他拿掉右手的手套,帮狗除去了冰块。他露出手指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而手指很快就冻麻了,令他难以置信。天气真是够冷的。他急忙戴上手套,在胸前拼命地摔打起那只手来。
十二点钟时,白昼达到了最亮的时候,然而,冬季旅途中的太阳还是太偏南了,没办法从地平线上露出来。巨大的地球挡在太阳与亨德森河之间,结果河上的这个人虽然大中午在晴朗的天空下行走,地上却连个影子也没有。十二点半,一分不差,这个人到达了亨德森河河口。他对自己的速度很满意。如果他继续用这个速度走,六点钟之前他准能和那些小伙子们会合。他解开大衣和衬衫的扣子,把午饭掏了出来。这个动作用的时间还不到十五秒,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那露在外面的手指便麻木了。他并未戴上手套,而是把手指在腿上狠狠地甩了十几下。接着,他坐在一根盖满积雪的木头上吃了起来。手指在腿上摔打后产生的刺痛消失得很快,他真的吓了一跳。他连咬一口干粮的时间都没有,赶紧来回摔打手指,然后戴上一只手套,用另一只没戴手套的手吃饭。他想要吃上一口,但被结着冰碴的胡子挡住了。他忘了点火化冰了,于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呵呵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感到暴露的手指又开始麻木了。他这时还注意到,刚坐下时脚趾感到的刺痛也在慢慢消失。他弄不清到底是脚趾暖过来了,还是冻麻了。他在靴子里动了动脚趾,最终断定脚趾冻麻了。
他匆匆戴上手套站了起来。他有一点害怕,于是不停地跺脚,直到两脚又感到刺痛起来。天气的确很冷,他这么想。那个从硫黄河来的人曾说过,这个地区有时候怎样冷,看来他说的是大实话。而当时自己还取笑过人家!这说明人不能太自以为是。真是没错,天果然很冷。他踱来踱去,又是跺脚又是甩臂,直到他觉得暖和过来为止。然后他掏出火柴,动手点火。他从灌木丛里弄到了柴火,那里有去年春天汛期留下的干树枝。他仔细地从一团小火点起,很快就燃起了一堆熊熊烈火。在这堆火上,他烤融了脸上的冰,借着这堆火的保护,他吃上了干粮。眼下,寒冷的天气甘拜下风。那条狗满意地烤着火,恰到好处地舒展开四肢,既不会远得烤不着火,也不至于近得火烧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