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怎么能是事(2)
袁时代的另一大政绩是整肃吏治、严惩贪污。他利用特设的肃政厅,向各部院派出许多肃政使,专门检查是否有贪污受贿、买官卖官等情况。前总理赵秉钧有一个心腹叫王治馨,曾先后出任内务部次长、京师警察厅总监、顺天府尹。既是赵秉钧的心腹,自然也就是袁党的人,然而在肃贪风暴中,王治馨也被弹劾贪污,随后被袁世凯下令逮捕,不久即予以枪决。
其实王治馨在任上才受贿五百元,区区之数,本来罪不至死,之所以要处罚得如此严厉,说白了,无非是要借他的人头来立信、立威,并确保其他整肃行动畅通无阻。
袁世凯当政初期,社会经济开始复苏,辛亥革命时期北洋系内部曾经存在的“忠清忠汉”之争和“造反成吗”的怀疑,也都渐渐消失,此时的袁世凯无论权势还是声望都极一时之盛。
在第一次中华民国国庆纪念日宴会上,袁世凯曾大饮其酒,显得特别高兴。他由衷地对众人说:“多赖诸君努力,国是得以粗安,继此以进,不难臻于隆盛之治……”
得意之余,袁世凯的心态渐渐出现变化。特别是在完成对“二次革命”的镇压,暂时削除包括国民党、国会在内的大部分外部威胁及牵制之后,他开始相信“南人不复反,天下莫予毒”,而单单做个总统,已不再让他觉得过瘾了。
缺德
中国人野心的极致,可以用孙猴子那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来形容。不妨这么说,在许多老派中国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皇帝,袁世凯的政治理想其实跟他们并无二致。
袁世凯本身是个很迷信的人,既信批八字,也信看风水。有人曾给他批了八字,说他的命“贵不可言”。而在他的老家河南项城,其家族墓园更被描绘成了一个龙凤呈祥的所在:依其地势,一边是龙,一边是凤,龙凤相配,有一代帝王之相。
对这些荒诞不经的说法,袁世凯既迷又信。随着个人的不断“成功”,他的自我感觉也在不断向“成龙”方面靠拢。每次遇到事情办得不顺利,他都会理所当然地归咎于制度的毛病,说是“共和”妨碍和束缚了他。
什么叫共和?只有共亡而已!
与此同时,袁世凯周围的许多人对他复辟帝制也起到了煽风点火的作用。袁克定自不消说,天天做梦都想当太子。除了袁克定,袁氏幕府中对帝制逢迎最厉害的是陈宧。
陈宧原为黎元洪的幕僚,后由黎元洪推荐,以参谋次长代参谋总长。升了官的陈宧发现靠黎不如靠袁,便过河拆桥,转投袁世凯帐下,并很快成为袁幕“智囊”。
能在短时间内获得袁世凯的信任和重用,陈宧有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袁世凯找他咨询要政,他通常都会预先准备左中右三策,而且每策都有详细纲领和说明。
“二次革命”后,袁世凯采用的一些计策大多来自于陈宧。比如调黎元洪入京,把湖北完全纳入北洋掌握之中,同时借以约束南方新兴势力。又比如逐步收复四川地方政权,使四川成为控制西南的机动重地。其他诸如在国会中离间各党派,收买异己等等诡诈之术,陈宧也献了不少。
陈宧的问题不是无才,而是缺德,也就是缺乏政治道德。在这一点上,他恰恰又是学习了袁世凯过去的做法。
当初袁世凯为了能够取得慈禧的信任,经常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晚清笔记中记载,有一次慈禧过生日,封疆大吏们挖空心思,搜珍选异,都想不惜代价地搔到帝国第一权贵的痒处,唯袁世凯没有轻举妄动。
慈禧前去“视察”进贡给她的宝贝,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说好好好,不错不错,到最后她忽然望着墙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吟半天都不说话,接着便离开了。
这个镜头被袁世凯完整收录。虽然袁世凯当时并不在慈禧身边,但他却有办法观察到慈禧的一举一动,犹如在宫廷里装了一个微型摄像头——说奇怪也不奇怪,太监们收了袁世凯的贿赂,会随时向他透露慈禧的动向,哪怕是一个表情动作的细微变化。
袁世凯实在够聪明,当太监把上述情形透露给他时,他第一时间就抓住了关键点,而且迅速猜出了其中的玄机,随即一拍巴掌,说“得之矣”——我明白了。
很快,袁世凯就向慈禧送去了礼物,那是几幅装裱得十分精致的名画。慈禧收到画后,乐得合不拢嘴,说“慰亭(袁世凯的字)真懂我啊,我正想着画,他就送来了”。
原来在所有贡品中独缺名画,但这东西又不好直接向大臣们开口索要,故而才有了慈禧望空白墙壁出神的桥段。
与先前收到的那些奇珍异宝相比,这几幅画其实最不值钱,然而它妙就妙在画龙点睛,暗合了老太婆轻易不肯道出的心思,袁某拍马奉迎的功夫可称一流。
清流派出身的张之洞与袁世凯向来不对付,他为此很看不起袁世凯,曾称他是“不学有术”。
这小徐也太狂妄了
正所谓有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陈宧师袁世凯之故智,几乎全盘复制了其权术。他整天揣摩幕主的心思,袁世凯喜欢什么就竭力怂恿什么。同时陈宧还收买了袁世凯身边的办事人员,因此对袁世凯的各种私心杂念,一样知之甚详。
陈宧向袁世凯献策,准备好的三策并不是一起拿出来,而是分置三处,其中左策置于左袖,右策置于右袖,中策置于靴筒内。他一观察到袁世凯的意图与某策相符或相近,就把那一策拿出来呈献,也不管那一策是否真的符合袁氏的长远利益。
袁世凯总是能被陈宧挠到痒处,吃惊之余,经常笑着夸赞对方:“二庵(陈宧的号)所见,实获我心。”
陈宧升任四川总督,去袁府向袁世凯辞别时,他忽然一反常态,说:“我马上要走了,有一句真心话不得不讲出来。”
他的“真心话”居然是:“大总统啊,你决不能以个人为重,以国家为轻!”
袁世凯听后一惊,默然。
其实这只是虚晃一枪。有一个段子,说有人如此“批评”领导:“您怎么能这样?您怎么能不顾身体地忘我工作!”陈宧的套路与此类似,而且还加入了极其逼真的动作表演,但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跟着哗哗地流下来,止都止不住。
“共和国体,为举世所诟病,大家都说很糟,糟透了。现在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总统既负天下苍生之重,怎么能牺牲国家利益,以徇那些革命党人之私呢?”
这就是陈宧对领导的“批评”,毫无疑问说得袁世凯心花怒放。
陈宧对袁世凯的心理活动可谓了如指掌。袁世凯在做了总统并且已消灭或驱逐了大部分政敌之后,也许什么都不缺了,缺的就是一个皇帝宝座,一如进贡给慈禧的所有贡品中,还少一幅名画。其间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当事者不能说出来,得由你替他做到。
在陈宧“批评”完后,袁世凯继续保持着沉默。这时陈宧便长跪不起,而且还做出了更恶心的举动——用嘴咬着袁世凯的靴头不肯放,一副忠犬的模样。
袁世凯见状,便说了一句:“你跟芸台(袁克定的字)谈一谈吧。”
袁克定平日除了对段祺瑞等老资格的北洋宿将不得不敬外,跟包括陈宧在内的其他人说话,通常都爱理不理。当陈宧奉袁世凯之命前去拜访时,他起初仍旧抬着眉毛,翻着白眼。直到袁世凯派人赶到,宣布了一道口谕:“总统有命,请你速与陈宧将军结为兄弟!”
袁克定闻言,马上换了一副嘴脸,与陈宧互换兰谱,称兄道弟,从此双方在帝制活动上结成了联盟。
段祺瑞没有想到,在袁世凯亲口对帝制加以否认的情况下,社会上的帝制活动竟然又加紧了,并且逐渐由暗中转向公开。不得已,他只好再次求见袁世凯。袁世凯嘴上还是不承认自己要复辟帝制,不过其态度神情已明显不如以往那样坚决。
在是否要坚持共和这一问题上,袁、段有着根本不同的态度。段祺瑞虽然一生崇尚强权和铁腕,也配合着袁世凯跟国会唱过反调,但作为“一造共和”的主要参与者,他不可能出尔反尔,转而否定自己的历史。与此同时,站在现实政治需要和袁世凯的角度,他也深知此举有多么危险。
就世界政治趋势而言,各国大多由君主制改为共和制,鲜少由共和制退回君主制的成功例子。特别是辛亥革命后,皇室尊荣扫地,共和观念深入人心,若再行帝制,必将引起人心浮动,有百弊而无一利。
再者,共和乃民国建国之基础,基础变更非同小可。换句话说,你可以从内心上不认同共和,也可以搞事实上的独裁和“终身总统”,但绝不能干脆取消共和。共和不取消,做什么都是搞政治;一取消就意味着叛国,国人可共讨之。
提到国人共讨之,当时最现实的威胁就是南方革命党人。在国体问题上,革命党人历来寸步不让,虽然他们在“二次革命”中落败,但力量尚存,逃亡海外的孙中山、黄兴随时可能掀起新的革命浪潮,复辟帝制只会给他们制造东山再起的机会。为此,段祺瑞郑重劝告袁世凯:“一隅有变,牵动全局,说不定又要酿成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段祺瑞两次诚恳进谏,不仅没有能够打动袁世凯,反而让他判明了段祺瑞的真实态度。原本袁世凯最担心的就是段祺瑞、冯国璋等北洋宿将对帝制不热心、不支持,现在发现自己的担心成为现实,他自然非常失望,同时也盘算着该如何清除眼前的这一障碍。
便捷的办法当然是找个人替代段祺瑞,但是陆军总长的位置如此重要,并不是谁来都行,何况还要保证北洋系不致群起反对,从而与自己离心离德。
等而次之的办法就是架空段祺瑞。统率办事处、军需处虽然分走和限制了陆军部的权力,但离架空还有不小距离,而这时因为段祺瑞经常不上班,陆军中的一切大权又都掌握在徐树铮手中,也就是说若想真正架空段祺瑞,就必须撤换或调走徐树铮。
其实最早欣赏和使用徐树铮的人正是袁世凯,徐树铮也曾在袁府做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但是自从知道陆军部事务都由徐树铮大包大揽后,袁氏父子就再也不喜欢他了。
某次,袁克定想在陆军部安插个熟人,于是找到段祺瑞,段祺瑞说已交徐树铮办理,袁克定便让这位熟人去找徐树铮查问。
徐树铮正在开会,要那人等几天再来。几天后,此人又到陆军部求见,徐树铮说:“你去查查批文吧。”
那人欢欢喜喜地跑去一查,只见徐树铮的批示上写着:“查本部已无空缺,批驳,验过。”
袁克定大失脸面,袁世凯知道后也非常不快,说:“芝泉怎么会用徐树铮这种人!这小徐也太狂妄了!”
袁克定顺势建议:“除掉小徐,芝泉就少了臂膀。”
袁世凯点了点头。不久他就把段祺瑞召至总统府,特意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芝泉啊,我想给小徐换个位置,让他到参谋部去,你看如何?”
段祺瑞一听,就像夺了他的心肝宝贝一般,立即大声顶撞道:“很好,请总统先免我的职,随后要怎样办就怎样办吧!”言下之意,就是只要让他当陆军总长一天,徐树铮就无论如何动不得。
袁世凯没料到段祺瑞居然会如此顶撞自己,顿时就火了,他大声喊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段祺瑞歪着鼻子不吱声。袁世凯一看他这样子,只好以一句“从长计议”把场面敷衍了过去。
忧心如焚
进入1915年,袁、段在对外政策上也开始出现严重分歧。1915年2月,日本趁欧美国家忙于“一战”,无暇东顾之际,通过出兵方式,夺取了德国原在山东的一切特权。紧接着,又秘密向袁世凯提出了签订不平等条约的要求。
该条约共分为五号二十一个条款,所以被称为“二十一条”。有评论认为,如果中国全部接受了“二十一条”,就会成为亚洲的第二个印度,即日本的保护国;但要是拒不接受,日本也会以此为由大举侵华,而且同样可以把中国逼到亡国的边缘。
在袁世凯、段祺瑞等北洋军人成长的时代,虽然新旧理念已处于交替之中,但社会思潮的主流仍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段祺瑞为例,在他所就读的武备学堂,熟读经史以“感发忠义之心”,仍是学堂的根本宗旨,熟读并背诵经史,乃每个学生的必修课。
“中学”和经史中的相当一部分内容,都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以及发扬民族气节息息相关。长期处于这种潜移默化的教育之中,使得段祺瑞等人在骨子里普遍有一种保家卫国的民族情怀。早在甲午战争时期,日军进攻威海卫,刚刚学成归国不久的段祺瑞就曾利用自己的专业特长,“督率学生协守炮台”。
得到“二十一条”的相关消息后,段祺瑞立即以陆军总长的名义,领衔十九省将军致电政府,表示坚决反对签约,为此不惜与日本决战。在电文中,他慷慨陈词:“有图破坏中国之完全者,必以死力拒之,中国虽弱,然国民将群体殉国!”
然而袁世凯则有不一样的考虑。此时距离中日甲午战争不过才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日本的国力和军事实力又得到了较大提升,它能够在日俄战争中取胜就是一个明证。
与日本相比,中国这二十年却过于曲折,不但未怎么前进,大多数时候还在后退,尤其是经过八国联军侵华,已经是元气大伤。辛亥革命后,总算有了一点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气象,可是若论国家实力对比,恐怕还不及甲午那时候呢。在这种条件下与日本硬碰硬,确实非常困难。
袁世凯是甲午战争的亲历者,北洋政府成立后,还特地聘请了日本人坂西利八郎做自己的军事顾问,当然比别人更清楚中日军事水平的实际差距。发现“国力未充,难以兵戎相见”,他只能在政治策略上动足脑筋,即一面让外交部同日本政府进行谈判,“尽心竭力,能挽救一分,即收回一分之权利”;一面暗中向报界泄露条约的部分内容,以期让英美对日本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