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精神创伤和情绪再学习
宋琦是柬埔寨难民,她的三个儿子想买AK–7玩具枪,但被她阻止了。宋琦的儿子分别是6岁、9岁和11岁,他们想用玩具枪来玩他们学校一些学生称之为“珀迪”的游戏。在这个游戏中,珀迪是个坏蛋,他用冲锋枪屠杀一群儿童,然后把枪瞄准自己。当然有时候儿童会把珀迪杀死,扭转结局。
珀迪游戏是1989年2月17日加利福尼亚斯托克顿克利夫兰小学枪击惨案的幸存者根据惨案改编的。在该校1~3年级午间休息期间,帕特里克·珀迪(20多年前曾在该校就读)在操场边上对正在玩耍的几百名儿童进行扫射,他用手枪对着操场整整扫射了7分钟,然后对着自己的头部开枪自杀了。警察赶来时,总共有5名儿童死亡,20名儿童受伤。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克利夫兰小学的孩子们自发创造了珀迪游戏,这是7分钟枪击惨案及其余波铭刻在孩子们记忆之中的众多表现之一。太平洋大学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从那附近骑车出发,不久就到了克利夫兰小学,那是在珀迪枪击惨案发生5个月之后。尽管枪击留下的最恐怖的痕迹——蜂窝状的弹孔、成滩的血迹等,已经在枪击后的第二天早晨被清理洗刷干净了,但惨案的阴影依然非常明显。
克利夫兰小学被破坏最严重的不是建筑物,而是儿童和教职工的心理,他们正在努力恢复正常的生活。最让人震惊的是,只要遇到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相似的细节,他们就会回想起那恐怖的7分钟。比如,一位老师告诉我,有人宣布圣帕特里克节即将到来,结果整个学校陷入一片恐慌,有不少孩子以为这个节日是纪念枪击杀手帕特里克·珀迪的。
“一听到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所有事情都会停止下来,”另一个老师说,“孩子们都在留意救护车是停在学校还是继续往前走。”连续好几个星期,很多孩子害怕洗手间的镜子,因为学校有流言说神话中的鬼魂“血腥玛丽”会在那里游荡。枪击几个星期之后,一位狂乱的女学生冲到校长帕特·布舍尔那里大喊大叫:“我听到枪声!我听到枪声!”其实她听到的声音是绳球球杆锁链摇晃发出来的。
克利夫兰小学的很多孩子变得过度警觉,仿佛一直在提防惨剧再度发生。有些学生在课间休息时徘徊在教室门口,不敢到惨剧发生的操场玩耍。还有些孩子只跟小范围内的几个人玩耍,并且指定一个孩子望风。很多孩子几个月以来一直避开孩子死亡的“邪恶”之地。
可怕的记忆还进入了孩子们的潜意识,他们常常做噩梦。除了和枪击有关的噩梦,孩子们还会做焦虑的梦,他们担心自己很快也会死去。有些孩子为了避免做噩梦,睡觉时都不敢闭上眼睛。
专家导读
创伤后应激障碍:暴力行为的入侵性记忆,会成为强烈而持久的经验,形成条件反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危害在于降低神经警报的设定值,使个体把日常普通的时刻当成紧急状况处理。
孩子们的反应对精神病学家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这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主要症状。儿童创伤后应激障碍研究专家斯宾塞·埃斯(Spencer Eth)博士认为,创伤的核心是“主要暴力行为的入侵性记忆:最后一记拳头的打击、尖刀的猛刺,以及猛烈的枪声。这些记忆——枪击的场面、声音和气味,受害者的尖叫或突然沉默,鲜血四溅,警笛长鸣——会成为强烈而持久的经验”。
神经科学家现在认为,这些逼真的恐怖时刻作为记忆被深深地刻入了情绪的神经回路。其症状表现为,过度唤起的杏仁核发出信号,迫使创伤时刻的生动记忆一直入侵意识。因此,创伤记忆成为异常敏感的心理触发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拉响警报。这种触发器现象是所有类型情绪创伤共同具有的特征,包括童年期反复遭受身体暴力的创伤在内。
任何创伤事件,比如火灾或车祸、经历地震或飓风等自然灾害,以及遭受强奸或抢劫等,都会在杏仁核植入触发性的记忆。每年有成千上万人遇到种种灾难,其中很多或大多数人情绪上也会受到伤害,他们的大脑留下了创伤的印记。
暴力行为比飓风等自然灾害的危害性更强,原因在于暴力的受害者不同于自然灾害的受害者,他们会感到自己是被故意挑选出来作为邪恶的攻击对象。受害的经历使他们不再认为人们值得信赖、人与人的世界是安全的,而自然灾害并不会动摇这种信念。突然之间,人际社会变得非常危险,周围的人随时可能危及你的安全。
施暴者的残忍给受害者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使受害者害怕与攻击行为稍有相似之处的一切事物。比如,一个男人的后脑勺受到重击,但他没有看到袭击者是谁。从那以后,每次在街上走,他都要走在某位老太太前面,这样他才感到安全,觉得后脑勺不会再次受袭。有位妇女在电梯里被一名男子抢劫,劫匪用刀威逼她走到一个没人住的楼层。事后的好几个星期里,她不仅害怕坐电梯,而且害怕坐地铁或进入其他封闭空间。在银行里,她看到一个男人把手放进夹克口袋——和劫匪当时的动作一样,她吓得立刻逃了出去。
一项关于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的研究发现,恐怖的记忆以及由此引发的过度警觉,会持续影响人的一生。犹太幸存者在纳粹死亡集中营常常挨饿,眼看至爱的人被屠杀,无时无刻不感到恐惧,在将近50年之后,他们的这段记忆依然清晰可见、挥之不去。有1/3的人表示他们总是感到害怕;将近3/4的人说他们看到与纳粹迫害相关的东西依然会感到紧张,比如看到制服、烟囱冒出的烟,或听到敲门声、狗叫声。尽管已经过去半个世纪,大约60%的人说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想起大屠杀;有80%的人有明显的症状,一直在不断地做噩梦。正如一位幸存者说的那样:“如果你经历过奥斯维辛集中营而不会做噩梦,那么你就不是正常人。”
刻骨铭心的恐惧
下面是一位48岁的越南战争老兵的陈述,他回忆起大约24年前他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经历的恐怖时刻:
我忘记不了!那些影像向我涌过来,情节很逼真,全都是最不合理的东西引起的,比如听到摔门声、看到东方妇女、碰到一张竹席,或者闻到旺火炒的肉香。昨晚我上床睡觉,本来睡得正香。没想到清晨刮起了暴风雨,还有闪电。我立刻醒了,害怕得一动不动。我好像回到了雨季中期的越南,我正在站岗。我相信下一发大炮会打中我,我一定会被炸死。我双手一动也不能动,全身都在冒汗。我感到脖子后面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喘不过气来,心怦怦地跳。我闻到一阵该死的硫黄味。突然我看到战友特洛伊的遗物,装在竹筐里,由越共送回我们的营地……又一道闪电闪过,伴随着雷声,我吓了一跳,摔到地上。
这段恐怖的记忆,尽管过了二十多年仍然清晰可见,并产生强大的力量,使前越南战争老兵重温与当天相同的恐惧。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危害在于降低神经警报的设定值,使个体把日常普通的时刻当成紧急状况处理。我们在第二章介绍的神经失控似乎是给记忆打下深刻烙印的关键:触发杏仁核失控的事件越残忍、越惊人、越恐怖,记忆就越难忘。这些记忆的神经基础似乎彻底改变了由单独压倒性恐怖事件所驱动的大脑化学物质。尽管创伤后应激障碍通常是由单独事件引发的,但长达数年的受虐经历同样会导致相似的结果,比如儿童身体被猥亵或遭受暴力、情绪受到伤害的情况。
设在美国退伍军人管理局医院的研究机构美国创伤后应激障碍国家中心,对创伤后大脑变化进行了细致的研究。该医院的大量越南战争及其他战争的退伍军人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正是通过对退伍军人的研究,我们获得了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大部分知识。不过所得的研究成果同样适用于遭受严重精神创伤的儿童,比如克利夫兰小学的学生。
耶鲁大学精神病学家丹尼斯·查尼(Dennis Charney)博士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国家中心临床神经科学的负责人,他告诉我:“遭受严重创伤的受害者,其身体状况也许不尽相同。不管是对战争无尽的恐惧、被折磨或者童年期反复遭受虐待,还是像被飓风围困、险些在车祸中丧生这种一次性体验,这些并不重要。所有无法控制的应激也许都会产生相同的生理影响。”
专家导读
无助感来源于主观上感到特定事件压倒了一切,个体彻底被摧毁了。感到无助的人更容易在事后引发创伤后应激障碍。
关键词是“无法控制”。如果人们认为他们对灾难处境可以有所作为,能够施加某些影响,不管影响有多么微弱,他们在情绪上都会比那些感到完全无助的人好得多。无助感是导致特定事件压倒一切的主观感受的因素。该中心临床精神病药理学实验室负责人约翰·克里斯特尔博士告诉我:“比方说有人被人用刀子袭击,他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并采取行动,而另一个人面对同样的困境时却认为‘我死定了’。感到无助的人更容易在事后引发创伤后应激障碍。你感到你的生命受到威胁,而你对此无能为力、无法逃避——此时大脑就开始变化了。”
有几十项用老鼠做实验的研究证实,无助感是引发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不可预测的因素。在实验中,成对的老鼠被放到两个不同的笼子里,分别被施加轻微的(但对老鼠来说非常强烈)同等强度的电击。只有其中一只老鼠的笼子里有一个杠杆,当这只老鼠推动杠杆时,两个笼子里的电击就会停止。经过了几天、几个星期,两只老鼠受到的电击量是绝对相等的。那只可以推动杠杆停止电击的老鼠在事后没有发生持续的应激迹象,而另一只无能为力的老鼠大脑出现了应激导致的变化。对于孩子来说,在操场玩耍时看到枪击场面,看到同伴流血和死亡,或者对于老师来说,无法阻止屠杀的发生,这种无助感是非常强烈的。
创伤后应激障碍:边缘系统障碍
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一场大地震把她从床上震下来,她惊恐地尖叫,在黑暗的房子里寻找4岁的儿子。洛杉矶的晚上很冷,他们在门梁的保护下相拥了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没有食物和水,也没有灯光,一阵阵余震晃动着他们脚下的地板。几个月之后的今天,她已经从地震后最初几天的习惯性恐慌中基本恢复过来了,当时她连听到关门的声音都会害怕得颤抖起来。她还有一个后遗症是无法入睡,不过这个问题只有她丈夫不在家的晚上才会出现——地震那晚,她丈夫恰好也不在家。
获得性恐惧,包括最严重的类型——创伤后应激障碍,其主要症状是由于以杏仁核为中心的边缘神经回路的变化引起的。其中主要的变化发生在蓝斑,蓝斑是调节大脑分泌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这两种儿茶酚胺物质的组织。这些神经化学物质驱动身体为紧急状况作好准备,同时这两种儿茶酚胺激增给记忆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记。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状态下,神经系统变得反应过度,在很少或没有威胁但又会让个体想起以往创伤的处境下,分泌出过量的大脑化学物质,就像克利夫兰小学的孩子们一样,他们一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就会感到恐慌,因为鸣笛让他们想起了枪击之后学校里出现的情景。
蓝斑与杏仁核的联系很密切,与海马体、下丘脑等其他边缘组织也有紧密联系。儿茶酚胺的神经回路延伸到大脑皮层。这些神经回路的变化被认为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的起因,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包括焦虑、恐惧、过度警觉、情绪容易不安和唤起,以及随时准备战斗或逃跑,并且还会不断地回顾紧张的情绪记忆。有研究发现,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越南战争老兵,其抑制儿茶酚胺的受体比常人减少了40%,这说明他们的大脑发生了永久性变化,他们儿茶酚胺的分泌不受控制。
另一种变化出现在联结边缘脑与脑垂体的神经回路。脑垂体的功能是调节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CRF)的释放。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是身体分泌的主要应激激素,促使身体作出战斗或逃跑的紧急反应。神经回路的变化导致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过量分泌——尤其在杏仁核、海马体以及蓝斑,这导致了身体对实际上不存在的紧急状况的反应。
正如杜克大学精神病学家查尔斯·内梅罗夫博士所说:“过量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使人反应过度。比如,假如你是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越战老兵,商场停车场的汽车发生逆火,你的体内就会触发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和原始创伤相同的感觉就会蔓延至你的全身:你开始冒汗,感到害怕,不停地颤抖,甚至脑海中还会闪现以前的经历。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分泌过量的人,会作出过度的惊恐反应。比如,你鬼鬼祟祟地跟在很多人的后面,如果你突然拍手,第一次你会看到他们惊恐地跳起来,但你如果第三次、第四次重复这样做就没有效果了。但是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过量的人不会形成这种习惯,他们对第四次突然拍手的反应和第一次是一样的。”
第三种变化出现在大脑的阿片系统,阿片系统的功能是分泌内啡肽以缓解痛楚。阿片系统同样变得反应过度了。阿片神经回路同样涉及杏仁核,并与大脑皮层的一个区域相互呼应。阿片是大脑的一种化学物质,具有很强的麻痹镇痛作用,与鸦片和其他麻醉药品的化学成分类似。阿片(“大脑自身的吗啡”)分泌处于高水平时,人们承受疼痛的能力会增强——战地医生发现了这种效果,他们发现受重伤的士兵,较之伤势没有那么严重的普通百姓,只需要较低剂量的麻醉药品。
创伤后应激障碍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内啡肽的变化给再次暴露于创伤环境所引发的“神经混合”增添了新的情况,即对某些感觉的麻木。这可以解释长期以来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病人身上观察到的一系列“消极”的心理症状:快感缺乏(无法感到愉悦)和总体情绪的麻木,即与生活切断联系或不关心他人感受的感觉。一般人在与具有这种症状的人相处时,可能会把他们的漠不关心看成是缺少同理心的表现。另一个可能的影响是分裂,包括无法记起创伤事件关键的几分钟、几小时,甚至那几天。
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的神经变化还会使个体更容易遭受进一步的创伤。一些用动物做实验的研究发现,动物如果在年幼时遭受哪怕是轻微的应激事件,与未遭受应激事件的动物相比,它们以后更容易出现由创伤导致的大脑变化(说明治疗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儿童的迫切性)。这似乎可以解释,面对相同的灾难,为什么有些人会发展成创伤后应激障碍,而有些人不会。杏仁核的首要任务是发现危险,如果个体再次遭遇真正的危险,触发杏仁核,那么杏仁核的警报就会上升到更高的水平。
所有这些神经变化都是为了应对可怕而直接的紧急状况而及时产生的,能够发挥短期的优势。在受到胁迫的情况下,个体保持高度警觉,情绪唤起,随时准备应对任何情况,不受痛楚的影响,持续的身体需求被放在首位,同时对非紧急事件漠不关心,这些都是适应性的表现。然而,如果大脑神经变化发展成一种倾向,就像汽车一直处于高速挡一样,短期的优势会变成持续的问题。在遭受强烈创伤之际,杏仁核及其相联结的大脑区域重新设定了神经反应的标准,即提高了戒备状态,随时准备触发神经失控。神经兴奋性的变化意味着一切生活都进入了紧急状态,即使是寻常时刻也很容易触发恐惧,乃至失控。
情绪再学习
创伤记忆似乎会发展成大脑的固定功能,原因在于创伤记忆会干扰后续的学习,尤其是再度学习以正常的方式应对创伤事件。对于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种获得性恐惧,杏仁核再次在大脑有关区域当中扮演了关键角色,使学习和记忆的机制受到扭曲。不过,要克服获得性恐惧,新皮层是关键。
专家导读
获得性恐惧使学习和记忆的机制受到扭曲。但是,强烈的情绪记忆及其引发的思考和反应模式可以随时间而改变。
“恐惧调节”被心理学家用来形容本身没有任何威胁的事物由于与个体记忆中恐怖的东西发生联系而变得可怕的过程。查尼博士指出,如果对实验室的动物进行“恐惧调节”,这种恐惧会持续很多年。学习、保留并实施恐惧回应的大脑主要区域是下丘脑、杏仁核和前额叶之间的神经回路,也就是神经失控的通道。
通常来说,个体通过恐惧调节学会害怕某种东西,而恐惧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除。这个过程可能是通过神经再学习实现的,即个体再次遇到他所害怕的东西,但这种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比如,有个女孩以前曾被德国牧羊犬咬过,因此对狗产生了恐惧,但假设她搬到新家后,邻居家有一只很温顺的牧羊犬,她经常和牧羊犬一起玩耍,那么自然而然的,她就会慢慢地不怕狗了。
个体一旦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自发的再学习机制就会失灵。查尼认为,原因可能在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的大脑变化过于强烈,因此只要遇到触发创伤回忆的东西,杏仁核就会失控,进一步强化恐惧的神经通道。这意味着个体永远也不会对所害怕的东西产生平静的感觉,也就是说杏仁核永远也不会再度学会更温和的反应。他指出,“恐惧的‘根除’需要活跃的学习过程参与”,但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这种功能已经受损,“导致情绪记忆不正常地持续下去”。
不过,假如借助恰当的经验,创伤后应激障碍也是可以消除的。强烈的情绪记忆及其引发的思考和反应模式,可以随时间而改变。查尼认为,情绪的再学习与大脑皮层有关。在杏仁核中根深蒂固的原始恐惧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前额皮层主动抑制了杏仁核要求大脑其他部位对恐惧作出反应的命令。
威斯康星大学心理学家理查德·戴维森发现左前额皮层具有减缓困扰情绪的功能,他提出:“问题在于你摆脱获得性恐惧的速度有多快。”在实验环境下,人们学会厌恶吵闹的噪音——这是获得性恐惧的一种范例,类似于轻微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戴维森发现,左前额皮层较活跃的人克服获得性恐惧更为迅速,这再一次证明了大脑皮层具有摆脱获得性困扰情绪的功能。
情绪脑的再教育
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最鼓舞人心的发现之一来自对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的研究。该研究发现,大约有3/4的幸存者即使在半个世纪以后,仍然会出现活跃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但令人欣慰的是,有1/4的幸存者虽然曾一度出现这种症状,但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是他们人生中的自然事件抵消了这个问题。有证据表明,那些仍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的人,大脑的儿茶酚胺出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常见的变化,而那些已经复原的人则没有发生变化。这一发现及其同类研究说明了创伤后应激障碍造成的大脑变化并非不能消除,人们可以从最严重的情绪印记当中复原,简而言之,可以再度对情绪神经回路进行教育。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是严重到引发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创伤也是可以治愈的,治愈的途径就是再学习。
情绪治疗的一个途径是自发产生的——至少儿童是如此,比如通过珀迪游戏。如果反复玩这些游戏,儿童可以像玩游戏一样安然地处理创伤事件。这涉及两种治疗途径:一方面,记忆在较低焦虑的情景下重复出现,降低了事件的敏感度,并使之与非创伤状态的回应产生联系;另一方面,在儿童的意识里,他们能够神奇地给悲剧改写一个更好的结局。在珀迪游戏中,孩子们有时候会杀死珀迪,这使他们恢复了掌控的感觉,不再像创伤时刻那样感到无助。
经历过严重暴力的孩子玩珀迪这种游戏是很自然的事。圣弗朗西斯科的儿童精神病学家雷诺尔·特尔(Lenore Terr)博士最早在加利福尼亚乔奇拉当地儿童身上发现了创伤儿童喜欢玩这种死亡游戏的现象。乔奇拉离发生枪击惨案的斯托克顿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乔奇拉的儿童在1973年乘坐巴士从夏令营回家途中曾经被集体绑架。绑匪把整辆巴士埋在地下,所有的孩子都在里面,过程长达27个小时。
专家导读
创伤后应激障碍引发的大脑变化是可以消除的,可以从最直接的情绪印记当中复原,治愈的途径就是再学习。
5年之后,特尔发现受害儿童仍然在游戏时重现绑架过程。比如,女孩子会和她们的芭比娃娃玩象征性的绑架游戏。有个女孩把她的芭比娃娃洗了又洗,因为被埋的时候孩子们害怕地拥挤在一起,别的孩子尿在了她的身上。另一个女孩扮演“旅行芭比”,即到处游玩的芭比娃娃,不管它到哪里,都会安全返回,这是游戏的重点。第三个女孩最喜欢的游戏情节是芭比娃娃陷进洞里,并且出现窒息。
对于遭受精神重创的成年人,他们会变得麻木不仁,抑制对灾难的任何记忆或感觉。但儿童的心理方式是不一样的,特尔认为,儿童很少像成年人那样对创伤变得麻木,原因在于儿童会通过幻想、游戏和做白日梦,回忆并重新思考他们所遭受的痛苦。自发性重演创伤事件,似乎能够防止创伤被压制在潜在记忆中——创伤的潜在记忆可能会在以后突然闪现。如果创伤程度较轻,比如到牙医那里补牙,一两次重演就足够了。如果创伤非常严重,孩子就需要不断的反复,一次又一次以残酷、单调的形式来重演创伤事件。
了解杏仁核创伤烙印的一个途径是艺术。艺术本身是一种无意识的媒介。情绪脑与象征意义以及弗洛伊德称之为“初级过程”(primary process)的模式,即隐喻、故事、迷思、艺术的信息,高度协调一致。艺术经常被用来治疗创伤儿童。有时候艺术可以为儿童提供一个出口,让他们谈论他们不敢轻易触碰的恐怖时刻。
创伤儿童治疗专家、洛杉矶儿童精神病学家斯宾塞·埃斯讲述了一个5岁男孩和他妈妈一起被妈妈的旧情人绑架的故事。绑架者把他们带到汽车旅馆的房间,他命令男孩藏在毯子下面,并把孩子的妈妈殴打致死。这个男孩当然不愿意和埃斯谈论他在毯子下面时听到和看到的可怕情景。于是埃斯让男孩画画,随便画什么都行。
这个男孩画了一个赛车手,赛车手有一双大得可怕的眼睛。埃斯认为大眼睛表明男孩敢于偷看杀人犯。创伤儿童的艺术作品几乎总会隐晦地提及创伤情景,因此埃斯在治疗时首先让创伤儿童画画。创伤儿童一直挥之不去的潜在记忆像闯进思想一样闯进他们的画中。除此之外,画画本身也具有一定的治疗作用,创伤儿童通过画画开始了控制创伤的过程。
情绪再学习和克服创伤
艾琳的约会居然以强奸未遂告终。尽管她吓退了袭击者,但那人仍继续骚扰她:给她打淫秽的骚扰电话,威胁对她使用暴力,半夜三更敲门,跟踪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有一次,艾琳试图报警求助,但警方认为她的问题无关紧要,因为“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事情”。艾琳接受治疗的时候已经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她放弃了一切社交活动,像坐牢一样待在自己的家里。
哈佛大学精神病学家朱迪斯·路易斯·赫尔曼(Judith Lewis Herman)博士引述了艾琳的案例。赫尔曼博士开创性地提出了创伤复原的步骤。她认为复原可分为三个阶段:获得安全感,记住创伤的细节并哀悼由此造成的损失,最后重新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三个步骤的顺序体现了生物学上的逻辑,反映了情绪脑如何再度学会不把一切事情看成即将发生的紧急状况。
专家导读
创伤后应激障碍复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获得安全感;记住创伤的细节并哀悼由此带来的损失;最后重新恢复正常的生活。
第一个步骤是重新获得安全感,也就是转变行为,想办法使过于惊慌不安、杯弓蛇影的情绪神经回路平静下来,为重新学习创造条件。通常首先需要帮助病人理解,他们之所以提心吊胆和做噩梦,心理过度警觉和恐慌,这些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一旦病人理解了这一点,这些症状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在早期的另一个步骤是帮助病人重新获得对当前情景的控制感,直接削弱创伤事件导致的无助感。回到艾琳的案例,她的做法是动员朋友和家人陪伴她,在她与跟踪者之间形成缓冲,同时要求警方介入。
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不安全”的感觉超过了对潜在危险的恐惧感。患者不安全感的私密性更强,他们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状况和情绪。这不难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杏仁核神经回路过度敏感,因此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情绪失控。
药物可以帮助病人重新获得一定的安全感,病人不再听任情绪警报的摆布,无缘无故地紧张、失眠或整夜做噩梦。药物学家希望有一天能研制出专门治疗杏仁核及其关联神经传输回路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药物。目前的药物只能抑制部分大脑神经回路的变化,其中比较显著的有针对复合胺系统的抗抑郁药物,以及β–受体阻滞剂“心得安”,其功效是抑制交感神经系统的活跃性。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还可以学习一些放松技巧,有效地抑制急躁和紧张情绪。生理的平静有助于受伤的情绪神经回路重新认识到生活不是威胁,让患者重获创伤发生前的安全感。
第二个治疗步骤是以安全的方式重述和重构创伤事件,使情绪神经回路对创伤记忆以及触发记忆的事物重新获得更切合实际的认识和反应。在病人重述创伤事件的可怕细节时,记忆的情绪意义以及记忆对情绪脑的影响开始出现转变。重述的步骤非常微妙,理想的做法是模仿从创伤中复原而没有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身上自然发生的过程。这些人的体内好像有一个警钟,在重现创伤情景的记忆入侵时“麻醉”他们,切断他们的创伤记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直至他们几乎忘记恐怖事件。
改变对创伤事件反复回味、念念不忘的习惯,这可能会促进对创伤进行自发回顾以及情绪反应的再学习。赫尔曼认为,对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较难控制的患者,重述创伤事件有时会引发严重的恐惧感,在这种情况下,治疗师应当放缓节奏,使患者的反应保持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这样才不会干扰再学习的过程。
治疗师鼓励病人尽可能生动地重述创伤事件,就像在家里看恐怖片一样,将每一个可怕的细节加以还原。这些细节不仅包括患者看到、听到、闻到或感觉到的具体东西,还包括他们的反应,比如畏惧、厌恶、恶心等。这样做的目的是把所有记忆转化为语言,把原本分散的、在意识层面缺失的记忆重新组织起来。把感官细节和情绪转化为语言的形式,新皮层对记忆的控制就会加强,在新皮层的控制下,记忆引发的反应会变得更易理解、更可控制。病人在感到安全并有可靠的治疗师陪伴的情况下,重新唤醒了创伤事件以及当时的情绪,至此情绪再学习基本完成了。情绪神经回路开始从中获得很有说服力的经验——与创伤记忆相伴的经验是安全感,而不是无尽的恐惧。
5岁男孩目睹了自己妈妈被悲惨谋杀的场面,他画了一幅大眼睛的画,但他后来没有再画画,而是和他的治疗师斯宾塞·埃斯一起玩游戏,他们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慢慢地,小男孩开始讲述谋杀发生时的情景,最初讲得很刻板,像背书一样把每一个细节准确地复述出来,每次复述都是一模一样的。后来,他的叙述逐渐变得更加开放和自由,叙述的时候他的身体也没有那么紧张了。而且他也不再频频梦到谋杀了,埃斯认为这意味着某种“创伤掌握”。他们俩的交谈慢慢地从创伤引发的恐惧转移到小男孩的日常生活——他和他父亲搬到新家,他是怎么适应的。最后,创伤事件对小男孩的控制逐渐消退,他开始谈论自己的日常生活。
最后,赫尔曼发现病人需要哀悼创伤造成的损失——无论这种损失是受到伤害、至亲死亡或感情破裂,还是后悔没有采取措施挽救某人,或者对他人的信赖感消失等。在复述痛苦经历的同时进行哀悼,能够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哀悼是个体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创伤的标志。这表明病人开始向前看,甚至满怀希望,摆脱创伤的控制,重建新的生活,而不是永远被过去的痛苦经历缠绕。这就像情绪神经回路不断循环和重温创伤经历的咒语最后可以完全消除。病人无须一听到警笛声就产生恐惧,也无须对夜间的每一个声音都联想到恐怖事件。
赫尔曼说,尽管创伤后应激障碍经常会出现后遗症或间歇发作,但是有某些特定的迹象可以表明患者基本上克服了创伤的影响,比如生理症状降低到可控制的水平,以及可以承受与创伤记忆相关的感受。尤其具有重要意义的是,创伤记忆不再随时爆发、不受控制,个体可以像对待其他记忆一样随意回顾创伤记忆——也许更重要的是,可以像对待其他记忆一样把创伤记忆放在一边、置之不理。最后,克服创伤还表现在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树立牢固、可信赖的人际关系和信念,在曾经受到伤害的世界中找寻意义。这一切都是情绪脑重新学习的成功标志。
精神疗法:情绪的导师
幸运的是,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很少会遭受大灾大难,从而留下刻骨铭心的创伤记忆。但是在生活比较平静的时刻,也有可能出现创伤记忆肆意影响同一神经回路的现象。童年期常见的煎熬,比如长期受到忽视、得不到父母的关注或关怀、被遗弃、受到排挤等,也许不会上升到创伤的高度,但这些痛苦的记忆肯定会给儿童的情绪脑打下烙印,导致他们将来亲密的人际关系出现扭曲,充满泪水和愤怒。如果说创伤后应激障碍可以得到治疗,那么很多人默默承受的情绪伤痕也可以修复——这就是精神疗法的使命。一般来说,只有通过学习,才能对难以承受的生活压力应付自如,情绪智力才能发挥作用。
前额叶皮层可以根据更全面的信息进行反应。杏仁核与前额叶皮层之间的动态关系为精神疗法重新塑造不良的情绪模式提供了神经解剖学的模型。神经学专家约瑟夫·勒杜克斯发现杏仁核对情绪爆发具有触发器的作用,他指出:“一旦你的情绪系统学会了某种东西,你就可能永远也摆脱不了它。精神疗法的作用是教你怎样加以控制,教会你的新皮层如何抑制你的杏仁核。尽管行动的冲动受到了压制,但你对这种东西的基本情绪还是以受抑的形式潜伏了下来。”
既然大脑结构是情绪再学习的基础,那么即使在精神疗法成功之后,余留的反应,即起源于困扰情绪模式的初始敏感或恐惧感的遗迹,也可能保留下来。前额叶皮层可以改进或遏制杏仁核狂暴的冲动,但不能在第一时间阻止杏仁核的反应。虽然我们不能决定我们什么时候会情绪爆发,但我们可以较好地控制情绪爆发的持续时间。迅速地从情绪爆发当中复原可以说是情绪成熟的标志。
专家导读
心理治疗,即系统的情绪再学习,证实了经验既能改变情绪模式,又能塑造大脑。精神疗法是情绪的导师。
在精神疗法期间,主要的变化在于一旦触发情绪反应,人们所作出的回应。不过,最初被触发的反应趋势并没有完全消失。雷斯特·柏斯基及其同事进行的一系列关于精神疗法的研究为此提供了证据。他们分析了几十位接受精神疗法病人的主要人际冲突,比如极度渴望被人接受或寻求亲密关系,或者害怕失败与过度依赖等问题。他们仔细分析了病人在人际关系方面的意愿和恐惧被激活时所作出的典型(总是适得其反)回应,比如要求过高导致他人愤怒或冷漠无情,或者欲迎还拒,反而弄巧成拙,让别人因为误解而生气。在注定产生恶劣影响的人际交往中,病人充满了不安的情绪——绝望和悲伤,怨恨和愤怒,焦虑和恐惧,内疚和自责等。不管病人的具体表现是什么,这种情况会出现在他们所有重要的人际关系中,无论是和配偶或恋人,孩子或父母,还是同事或上司之间的关系。
在长期治疗过程中,这些病人发生了两种变化:他们对刺激事件的情绪反应不再那么困扰,甚至变得平静或茫然,与此同时,他们的公开回应更有效果,他们获得了真正想从人际关系中得到的东西。不过病人根本的意愿或恐惧以及最初的情感痛苦并没有改变。到精神疗法接近尾声时,病人表示,与刚刚开始接受治疗时相比,他们在人际交往中负面的情绪反应只有原来的一半,而他们从他人身上获得的积极回应是原来的两倍。但是病人基于这些需求的特定感觉却完全没有改变。
就大脑而言,面对恐怖事件的种种迹象,边缘神经回路作为回应会拉响警报,不过前额叶皮层和关联区域可以学会更有益的新型回应方式。简而言之,情绪经验——即使是童年期最刻骨铭心的心理习惯,也可以重新塑造。情绪学习是一生的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