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北京
三则谣言
这个城市有着我爱的,也有着我恨的,
所以写北京,很难,
就像要辨别一个谣言的真伪一样。
阮义忠在《台北谣言》开篇就引述了美国著名的摄影记者尤金·史密斯的一段话:“为一座城市造像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如果开始尝试去做,本身即犯了自恃过高的毛病。即使这个努力会使自己对事情的真相有所体会,但它不过是城市的一则谣言罢了;没有意义,也不会流传出去。”
这样认真的口吻确实像极了尤金·史密斯。回头仔细一想,这句话的普适性一目了然,无论对于哪一个城市来说,“谣言”总是不期而至的。居住算是一个长篇累牍的谣言的话,旅行更像是八卦一样的谣言,不用认真得全神贯注,但如果太过敷衍,又失掉了乐趣。
北京于我来说是特别的,我经历过,也正在经历着北京的谣言。
和很多国人一样,我之前很多次地拜访过北京,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北京更像是一个象征的符号:首都,中心,集中体,一个遥远的所在。2008年起住在北京之后,我开始体会长篇版的北京谣言。这个城市有着我爱的,也有着我恨的,然后,它就在没有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写北京,很难,就像要辨别一个谣言的真伪一样。
短篇谣言:哪哪都是新鲜
“谣言”总有开端,那就从我初到北京生活的那三个月说起。
那是难忘的时光,因为单纯。我特别怀念2008年年底刚来北京时的状态,总结起来就是上班的时候总在想着自己下班了可以做什么,常常偷闲在上班时查看大麦网。《恋爱的犀牛》和《茶馆》是列在必看名单里的话剧。除了话剧,我还去看花样滑冰,听音乐会,看舞剧,去做各种各样自己喜欢的事情。
关于住在北京的感受说法很多,其中有一种很传神,那就是当你在杂志上看到一个很喜欢的画展或者演出,总可以很从容地在距自己不到两个小时车程的位置上找到它。买好票,你就可以与自己“喜爱”的它亲密接触了。
那时候我自己开车,总是照着GPS(全球定位系统)导航在北京转悠。后来发现GPS的副作用就是,无论你去过一个地方多少次,还是没法在没有导航的情况下找到它。渐渐地,我开始逼迫自己离开导航,自己找。简单地说,我会先找好去目的地的线路,关掉导航,按照自己的线路开。那也是我真正认识北京的开始。
一开始,北京整个城市给我的感觉是爽朗的,没有约束的。那时候奥运会刚过,天很蓝,云很白,我和朋友一起放风筝,在湛蓝的背景下,风筝越升越高,就像我们的梦想。现在没有这样的心情了,不知道在模糊的天空中放出去的风筝,在地上的我是否还看得见。
还记得当时跟着朋友一起去赏银杏。在钓鱼台那边有一条路,路上有一排银杏树,秋天的时候特别美,北京很多当地人会聚在那里赏银杏,照相。但是如果放大一点来看的话,你会发现那条路并不长,能够赏银杏的地方也很小。对于刚从海南搬过来的我来说,北京人在这方面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这样局促的风景也值得专程跑去看吗?要知道在海南,到处都是花园。
初到北京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带着这样或那样的新鲜感和探索欲,他们发现北京,它的好,它的坏;它的静,它的吵;它的哭,它的笑。可是这样的新鲜感总是会随着时间(时间从来都是可怕的维度)慢慢散去,直到他们开始回过头去验证自己当初的判断。
这个时刻,就是短篇北京谣言的终结。
中篇谣言:越待越陌生
刚来北京的时候,总觉得每天知道的新东西都算是对北京的了解,几个月下来,发现自己越来越了解北京。这很像是知道了更多谣言的心态,总觉得自己对一个地方的了解与自己知道的信息是成正比的。可是在北京待的时间越久,就发现不知道的部分越多,对北京,反而越待越陌生。
我经常问自己对北京到底有多了解。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年多,还是会觉得很陌生。
我至今都没有去过五道营胡同。以前常去胡同串串,现在已经很久没去了,以至于不知道现在的胡同是什么样子。前两天去了北京边上的天下第一城,第一次。才发现那是一个那么大规模的仿古建筑群。我很纳闷,它以前都是怎么把自己藏起来的?
如果把初到北京的感觉比喻成拿着手电筒,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了一样又一样之前没有见过的东西,等我在北京待了两三年之后,这种感觉却更像是“灯下黑”,被照亮的区域越来越多,自己出门已经不用带手电筒了,却发现,照亮的地方毕竟还是少数,陌生的却越来越多。
凤凰商街算是我在北京非常了解的地方,以前在那附近办公了四五年。后来单位搬到了另外的地方,前几天有事儿再到凤凰商街,感觉物是人非。除了以前经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还在,其他的东西全部都变了。我站在商街的入口,巨大的陌生感袭来,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儿。
鸟巢也是。这个给世界留下了无比深刻印象的地方,我去过很多次,但是每次去都像是第一次,挺奇怪的。说不上为什么陌生,这样一个宏大的体育馆在外型上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每一次去,我都觉得和之前的不一样。
我第一次去后海是在2002年,喜欢得不得了,当时荷花池旁边没有几家酒吧,感觉是来到了一个夜市,游客不多,都算是有情调的人,很小资。现在的后海,安静的夜市成了喧嚣的闹市,游人,灯火,店铺,密密匝匝,让人透不过气。
这不仅是生活在北京的体会,旅行中也会遇到同样的情况。
我是一个很喜欢把去过的地方再去一次的人。同样的景致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情下,给人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居住在北京,时常有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的感觉。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念旧的毛病。人,总是看着眼前的,怀念过去的。我们记着之前的美好,感慨万事总是在变。可世界就是不断变化的。如果你在一个地方待得不够久,既非短暂停留的游客,又非常住此地的居民,感觉就像置身于一个尴尬的节点,在“前”和“后”之间犹豫。这样的中篇谣言,已经不像短篇那样简单,也没有长篇来得透彻。
长篇谣言:各有各的秘密
在一个城市待得够久之后,它就会在你的面前变得立体。你也会慢慢意识到,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你会常去,而另外的一些地方,你基本上就不会去了。不去,不是因为不想去,而是你连想都不会想。
西单和王府井是我之前每次来北京都会去的地方,到北京常住之后,就再也没有去了,上一次去王府井是两年前,去西单是三四年前,都是为了陪外地来的朋友。虽然我在这个城市生活,这些地方却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很多的目的地都是这样。朋友推荐的北京,是他们眼中的北京,也是攻略上的北京。初次接触,感觉新鲜的时候,你总是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去了解。但是慢慢地,你开始不再相信那些攻略,不再那么相信那些不比你更了解北京的朋友,你开始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生活。
后海、南锣鼓巷、三里屯、西单、王府井,这是北京特别有名的几个景点。现在除了三里屯之外,北京人自己去的并不多,你要约人吃饭,如果约在王府井或者西单,会让人觉得你要约的是外地人。至于我,我现在也不可能走进任何一家位于三里屯酒吧街的酒吧,我不会理睬那些在街边一直叫唤着“有姑娘,没低消”的商贩,因为我知道那都是宰客的地方。真正了解北京之后,对此大家心照不宣。
但是别在这个时候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毛病,同样是在三里屯,在酒吧街对面的很多深巷,就有北京通们常去的酒吧和饭店,那些店,都不怎么好找。同样在西单,往灵境胡同方向走一走,也有不少遍寻不着的佳处。这些地方,就是北京的秘密,是那种必须要拿到“入场券”才能知道的秘密,这些秘密通常藏在谣言里。
长篇的北京谣言轻轻地为我展开了一幅更加复杂而宏大的北京地图——在这个生活着超过两千万人的城市里,所有的地方都用颜色和光亮标注出来,闪亮着的、鲜艳着的是我的生活和乐趣,而暗沉着的、昏黄着的,是我不再需要了解的角落。
这像是一次醒悟,却又带着某种教训的味道。
北京谣言写得人有些累。对于北京,我不愿轻易跳过,也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写。六七年的情绪堆积起来,想说的很多。可是矛盾就在这里,就像谣言一样,有时候说得越多,可信度却越低。
我只能告诫:关于城市的谣言,还是不信为好,如果要信,挑好的信,别给自己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