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关山孤月 (12)
但佛教在藏地发展得并不顺利。赤德祖赞观看赛马时,被叛变大臣害死,其子赤松德赞以十三岁年纪即位。执政宰相玛祥认为赤德祖赞是因为信奉佛教才导致英年早逝,于是制定小法律禁止佛教,并在国内驱逐高僧,拆毁佛寺,将逻些城供奉的佛像送至芒域[4]。
信佛官员巴赛囊由于佛教禁令而离开了吐蕃,前往印度学习佛法,并改名益喜旺波。益喜旺波学成后返回吐蕃,向赤松德赞大肆颂扬佛法。彼时赤松德赞已经成年,正苦恼宰相玛祥的横行跋扈,开始对佛教产生了兴趣,命令益喜旺波秘密翻译佛经。最终,赤松德赞在崇佛派大臣的帮助下,设计将玛祥骗进一座坟墓,将其活活困死在其中,铲除了反佛派首领。赤松德赞又拜印度那烂陀寺高僧寂护为师,学习佛法。
然而在吐蕃本部,苯教势力仍然庞大。由于天灾人祸不断,反佛派认为是赤松德赞崇佛而触怒了天神。在强大的压力下,赤松德赞被迫将寂护送走。直到吐蕃反佛浪潮平息后,寂护才与印度著名密宗大师莲花生一道返回。莲花生又称乌金大师,曾娶寂护之妹,以咒术知名当时。在赤松德赞的主持下,莲花生同支持苯教的恩兰进行了一场大辩论,结果莲花生获胜。于是赤松德赞下令废除苯教,改信佛教。苯教经书被丢入河中,大臣必须发誓永远信仰佛教,拒绝改宗佛教者则被流放北方。又下令在全国各地广建佛寺、佛塔,命七位吐蕃贵族在桑耶寺出家为僧,称预试七人,是为藏传佛教僧团之始。赤松德赞甚至制定了所谓的《三喜法》[5],规定赞普杀死属民就像母亲打孩子一样,属民应该无条件服从赞普;但如果赞普违背佛法,属民便可以抗拒赞普的法律。如此,在赞普的强力扶持下,佛教逐渐成为吐蕃的主要信仰,僧人备受尊崇,每一名僧人由三户属民供养。
在桑耶寺白塔建成后,莲花生告知赤松德赞,说中印度摩揭陀国有如来佛祖的真身舍利。赤松德赞遂派大军远征印度,欲夺取舍利,迎回吐蕃供奉。恒河北岸各个小国得知吐蕃军强盛、连大唐也不是对手,纷纷投降,成为吐蕃属国。吐蕃军随即渡过恒河,攻入摩揭陀国。摩揭陀人纷纷逃窜,不能抵抗。吐蕃军顺利从佛塔中取出舍利,送回吐蕃。又掠夺了大量佛像、佛经,俘虏了不少高僧。凯旋回国之前,还特意在恒河边竖立大铁柱,以作纪念。
寂护和莲花生来自印度,信奉的是“渐门”,主张渐悟。而来自唐朝的禅宗[6]僧人则信奉“顿门”,主张顿悟。两派主张及修行方法均有所区别。随着佛教成为吐蕃国教,两派势力均有所壮大,最终发生冲突,相互攻击诋毁,造成水火难容的局面。汉地禅宗名僧摩诃衍那亦被赤松德赞请到逻些,传授禅宗的顿悟大乘禅法。摩诃衍那原本生活在中原嵩山一带,之后在长安西明寺居住,后来到河西,吐蕃陷沙州后则在敦煌生活。由于禅宗简洁明了,跟随摩诃衍那的信众越来越多,不乏王公贵族,寂护弟子则越来越少。印度僧人产生了危机,向赞普奏请禁止禅宗传播。因为寂护和莲花生都是吐蕃国师,禅宗僧人终难与其争锋,只得奏请与印度僧人正大光明地进行辩论,落败者禁止传教。于是在桑耶寺举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辩论,由渐门莲花生对顿门摩诃衍那。由于禅宗“不立文字”,强调本性清净,不重视本身宗义的系统性建立与阐述,难以与印度教义匹敌,摩诃衍那最终落败,向莲花生献上花环,并主动离开逻些。
赤松德赞的幼子赤德松赞即位后,继续推崇佛教,大集王妃、群臣及各属国君主,要求众人发誓永远信仰佛教。他甚至大力拔高僧侣的政治地位,让他们担任要职。僧相[7]便是为此而设,位在大论之上。第一任僧相为娘定埃增[8]和勃阑伽贝吉云丹。赤德松赞又多次提升僧相的地位和权力,以压制外戚和贵族大臣的势力。在僧相的支持下,佛教迅猛发展,并成为吐蕃所有人自幼都要信仰的宗教。
现任赞普赤祖德赞为赤德松赞第三子,由于长兄藏玛幼年即出家为僧,次兄达玛暴躁易怒、贪杯好色,他这才在群臣拥戴下幸运地继承了王位。赤祖德赞笃信佛教,程度之深、力度之大,比其父、其祖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继续任命僧相定埃增和贝吉云丹执政外,他还修改法律,将僧人的地位提到最高——下令以七户平民作为一名僧人的属民,即“七户养僧制”;规定胆敢瞪僧侣者要挖去眼珠,敢用手指僧人者则要砍去手指。赤祖德赞自己对僧侣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将自己的头发编成左右两只发辫,在发辫的顶端系上丝帛,然后将丝帛铺展在两个精致的垫子上,供两位僧相定埃增、贝吉云丹盘坐,称之为“二首部”,以表示虔诚尊敬。赤祖德赞由此得了“日巴坚”[9]的绰号。他还花费重金,从于阗、尼泊尔聘请工匠,建造了拥有九层雄伟神殿的伍香多无比吉祥增善寺。贵族大臣也纷纷效仿,吐蕃境内佛寺林立,僧侣、尼姑的人数大量增加。也正因为赤祖德赞狂热崇佛,才有了这次史无前例的敦煌礼佛之行。
谈迅又道:“如来[10]者,个人真如修行还在其次,弘扬佛法、普度万民、大怀爱欲、宽恕众生,才是光明大道。当今赞普正是这么做的,赞普即位以来,以佛法拯济黎民,息止干戈,放弃杀伐,与唐和好。而今四方安宁,天下祥和,非心怀大仁大义者不能做到。”虽略有阿谀奉承之词,却也大部分是事实。只字不为杜湛求情,却一再强调大爱、宽恕之类,可谓高明之极。
尚绮心儿本是武将,口才远远不及谈迅,对方又大谈佛法教义之类,不着边际,跟眼前之事毫无干系。偏偏吐蕃法律规定不准对僧人无礼,他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自知难以与谈迅当面辩驳,便走到僧相贝吉云丹身边,低声道:“僧相首先是相,其次才是僧,该知道汉人本就难治。杜湛虽只是个孩子,说的却都是汉人的心里话,再不杀鸡骇猴,实不能压服河西。”
贝吉云丹也认为站在吐蕃立场上该以极刑处死杜湛,只是眼前还有洪辩、谈迅,二人都是河西大德名僧,他虽是大相,毕竟前面还有个“僧”,若是同意处死杜湛,不免大亏声名。尚绮心儿只是个赳赳武夫,哪里知道贝吉云丹自有难言之隐,见他始终思虑不语,以为他迟疑难决,自恃与僧相关系不错,便不断催促。
一旁赤祖德赞却不再关注如何处置杜湛的问题,招手叫过石雄,道:“多谢你刚才救了本王。你是……”石雄忙报了姓名,自称是杜湛的远房叔叔。
赤祖德赞道:“你算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想要什么赏赐?”石雄道:“不敢要赞普赏赐。”又恳求道:“杜湛还只是个孩子。大概他太过悲恸杜公过世,一时头脑发昏,才做了蠢事。还望赞普大发慈悲,饶过他性命。”
赤祖德赞不好驳回,便转头问道:“僧相,你怎么说?”贝吉云丹只得道:“杜湛有负赞普宠爱,犯下大罪……”
洪辩忽插口道:“杜湛胡闹!他是小孩子,自己闹一通也就够了,赞普来敦煌是来礼拜我佛的,不是来陪小孩子过家家的。赞普,贫僧[11]陪您去佛堂,再验一遍明日开窟将要用到的法器。”赤祖德赞先是一愣,随即欣然道:“都僧录说得极对,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呢。”
谈迅也道:“赞普不是一直说要检阅译经吗?贫僧已命人安置在七佛堂了。赞普验完法器,正好可以顺便过眼目一下。”赤祖德赞道:“极是,极是,咱们这就去吧。”竟挽起洪辩,携手走了出去。
赞普一走,贝吉云丹当然也不能再下令处死杜湛,朝中不满僧人执掌大权的贵族大有人在,稍有不慎,便会落个“擅权欺上”的罪名,只得叫道:“来人,收了杜湛小银告身,带他下去,严加看管,容后发落。”
卫队长属庐列扎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将杜湛扯了出去。
尚绮心儿忙道:“僧相……”贝吉云丹挥手道:“东帅不必多说了,我意已决。”
尚绮心儿虽外任节度使,却是以朝廷重臣领兵在外,战功显赫,当今吐蕃无人能及,有大瑟瑟即大玉告身,官位等级不在僧相之下。他掌管东道已有几十年,与河西国王无异,见素来交情不错的贝吉云丹竟然当着张议潮等汉人的面令自己难堪,极为不快,哼了一声,拂袖去了。
贝吉云丹又对石雄道:“你应该是来自大唐,既没有告身,绝不能留在龙兴寺。来人,速速送他出寺。”
石雄忙道:“我是为杜公而来。杜公后事……”贝吉云丹道:“杜公是龙兴寺僧人,后事当然由寺主安排,但目下寺务繁忙,怕是要延后了。你先回去,等后事安排好,寺主会派人知会你。”
张议潮道:“僧相,关于杜湛……”贝吉云丹见他隐有求情之意,便直接打断道:“张使君,令尊正在州署准备开窟典礼,你还是赶过去帮忙吧。”
张议潮无奈,只得与石雄一道退了出来。刚出僧院,迎面遇到一名四十来岁的吐蕃官员。石雄见对方腿瘸,便主动让道,无意一瞟,登时呆住。那人抬头看到石雄,也是一愣,随即举袖遮面,迅疾进了院子。
石雄道:“喂!”还待去追,却被兵士举刀拦住,道:“僧相有令,命你即刻离开龙兴寺。”
石雄无奈,只得止步,又问道:“贤弟可认得刚才进去的吐蕃官员。”张议潮摇头道:“赞普这次来敦煌,扈从大臣官员极多,我大多数不认得。”
石雄道:“刚才那个人,极像我初入行伍时的长官谭牙校。”张议潮沉吟道:“或许是长相相似之人,或许真的就是义兄长官。听说赞普身边有许多知汉书舍人,都是由投降的汉俘充任。”
石雄怔了一怔,道:“那么一定不会是他了!谭牙校一身铁骨,是条好汉,死也不会投降吐蕃的。”口中虽这般说,却仍然频繁回头向僧院张望,大概也不相信世上竟会有长相如此相似之人。
张议潮道:“我会设法为义兄打探。不过目下吐蕃人已经起了疑心,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石雄奇道:“吐蕃人起了疑心吗?那赞普比我还要年轻几岁,我看他似乎没什么主意。”张议潮摇头道:“不是赞普。赞普性情温和,从来不理朝政。就算杜公子刚才这么闹了一场,赞普其实也没太当回事。真正该提防的是僧相贝吉云丹和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杜公子挟持赞普,所提要求中,赋税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但‘汉人自治’一条,却刺中了吐蕃的痛处。尚绮心儿是东道最高长官,素以高压手段统治河西,汉人自治直接威胁到他个人利益,所以他当即请求要将杜公子以极刑处死。贝吉云丹虽是僧人,却以宰相身份辅佐两代赞普,集大权于一身,精明能干,他听了‘自治’必然警惕,一定认为敦煌汉人普遍有此想法,这对吐蕃在河西的统治可是大大的隐患。但他城府远较尚绮心儿为深,表面不说什么,私下一定会采取措施。”
石雄道:“这么说杜小郎君一时冲动之举,倒是惹下大祸了,他自己……”张议潮道:“杜公子怕是凶多吉少。不过义兄别慌,我们这就去沙州州府找家父商议,看能不能设法营救。”
石雄道:“我瞧那几位僧人倒都是向着杜公子的。”张议潮道:“杜贤杜公和都僧录洪辩都是名僧摩诃衍那的弟子,有师兄弟情谊。洪辩本人亦是汉人之后,其父吴氏原是大唐沙州官吏,陷蕃后宁死不降,出家为僧。其母张氏与我同族,辈分上是我祖姑姑。洪辩自己也是自幼出家,而谈迅、悟真等人都是洪辩的弟子。他们虽是方外之人,却都是看着杜公子长大,不会袖手旁观的。”引着石雄出来龙兴寺,往州治治所而去。
都僧统司在龙兴寺西面,内中设有监牢,除了关押犯罪僧人外,也监禁寻常犯罪百姓。当年起义驿户氾国忠等人被捕,便是关押在都僧统司监狱中,由高僧摩诃衍那和沙州都督杜贤联合审讯后才捆送瓜州处死。
王室卫队副队长悉芒押着杜湛来到监牢。当值寺户海印闻声迎出,登时吃了一惊,道:“这不是杜公子吗?他还是个孩子,犯了什么罪?”悉芒大声道:“行刺赞普,算不算大罪?”他恼恨杜湛对赞普无礼,命人将他吊起来,预备先鞭打一顿出气。
海印忙道:“这里是佛寺,佛祖有好生之德,还望将军三思。”悉芒怒道:“因为一个佛,便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来人,给我打!”
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忽奔了进来,喝道:“住手!”悉芒忙道:“东帅,这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冒犯赞普,我正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尚绮心儿道:“本帅知道悉芒对赞普忠心耿耿。不过教训杜湛只是小事,重要的是要审问出他背后的主谋。”下令将寺户、僧人尽数赶了出去,内外全部换上吐蕃兵士看守,这才走到杜湛面前,道:“你年纪小小,胆子倒是不小。”杜湛道:“胆子大小跟年纪有关系吗?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
尚绮心儿道:“你倒是有志气。你刚才持刀挟持了赞普,又对赞普大提条件,说什么要求汉人自治。谅你一个小毛孩子,也说不出来那样一番话,是不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
他年轻时引兵攻克瓜、沙等州,因战功而步入执政大臣行列,后一直领任东道节度使,坐镇凉州,掌管河西大小事务,自认为压服了地方百姓,将这一带治理得服服帖帖。想不到这次为迎赞普来到敦煌,忽莫名冒出来一个小孩子挟持了赞普,还提什么汉人自治,令他既失颜面,又心生危机,既不能立即将杜湛处死出气,理当审问个清楚明白。
杜湛道:“没人教我,这是我的心里话,是我自己想的。”尚绮心儿道:“心里话?哼哼,这是你的心里话,也是你们敦煌汉人的心里话吧?”